当初在韦府听韦大将军讲了关于她爹的事后,苏织儿便知她祖母大抵并不知晓她和她娘的存在,因着她爹当初自沥宁寄出去的信几乎全为人所截。
也因着担忧此事,苏织儿才一直不敢贸然与苏老太太及苏峥相认。
苏织儿猜得并没有错,苏老太太的确对顾郦娘和她的存在一无所知,当初苏岷被召回京,因着西南边塞战事紧急,他甚至都没有机会入城,只在城外受了领兵挂帅的圣旨,就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几个月后就在驽筝一战后消失无踪,且这一消失便是整整十六年。
直至今日,苏老太太和苏峥几人才真正得知苏岷在沥宁娶妻生子一事。
“傻孩子,我怎会不信呢。”苏老太太摸着苏织儿的脑袋,“其实只消你告诉我,我定是会信你的。”
血脉骗不了人,是不是真的苏老太太难道还能看不出来嘛。
孙氏见得这一幕,亦不□□泪动容,谁能想到苏织儿口中要寻的亲人其实就是她这大伯呢。
她自也是很喜欢苏织儿的,来的路上苏老太太私下同她说起舍不得织儿这孩子,想要认干亲的事,她也是再支持不过。
如今好了,什么干亲呀,这分明是嫡亲的,再亲不过。
见这对祖孙抱着哭个不休,孙氏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忙上前劝道:“好了,娘,莫要再哭了,这是喜事,哭什么呢,何况织儿还怀着孩子,这般哭下去,怕不是要动了胎气……”
被这般一提醒,苏老太太忙不迭松开苏织儿,一边伸手擦去她面上的眼泪,一边抚着她的背脊试图平复她激动的情绪。
“你叔母说的是,是祖母一时高兴疏忽了,莫要哭了,仔细腹中的孩子……”
若非她们提起,苏岷尚未察觉,他将视线落在苏织儿的小腹上,不由得剑眉微蹙。
玉成关几乎处在大徵最南边,终年湿热不见雪,故而苏织儿的衣裳着的也少,仔细瞧,便能看出她颇显孕相的小腹。
“织儿,你这肚子……”苏岷蹙眉神色凝重,“你……嫁人了?”
苏织儿朱唇微张,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她是嫁人了,但也可以说与那人被迫和离了。
她与她爹分开了十六年之久,发生了太多事,她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苏老太太察觉到苏织儿的无措,忙道:“织儿身怀有孕,这一路过来,想必是疲惫不堪,让她先去好生休息休息,有什么事儿之后慢慢再说也来得及。”
苏岷深深看了苏织儿一眼,他确实有很多事想问,也确实有太多事想说。
关于他这些年的经历,关于苏织儿,还有顾郦娘……
苏岷微垂下眼眸,神色黯然地低低“嗯”了一声。
*
自寒食宫宴出了那桩丑事后,太子萧熠被文安帝禁足东宫,已达半月之久。
期间,文安帝怀疑当日之事有异,也曾命人好生调查过,但很快,不知是何人同文安帝提及太子私下服用香药一事。
文安帝听闻后派人大肆搜查东宫,果然发现了那些荒唐腌臜的香药,不禁龙颜大怒,厉斥太子裘马声色,沉湎淫逸,将原仅一月的禁足加至两月。
至于御花园一事,那与太子“苟且”的小太监在刑部的严刑拷打之下,仍始终喊冤,只道自己并未受人指使,而是偶然路过御花园时被神志混乱的太子强行拉入了木丹树丛后。
因久久查不到太子被构陷的证据,此事最终便以太子长期服药过量,反被药性反噬,自食其果草草定性。
虽文安帝只禁足太子,丝毫未提及废储之事,然朝堂间甚至市井间已悄悄开始流传太子快被废黜之事。
更有甚者,竟已开始猜测,太子被废黜后,剩下的皇子里谁最有可能被立为下一任储君。
但不管他们如何猜测,立储之事都注定与萧煜无关,兴许朝臣百姓在提及他这位六殿下时,尚会忍不住扼腕叹息,可谁让他瘸了一条腿。
毕竟文安帝膝下其余几位皇子再不济,也断没有让一个瘸子来当皇帝的道理。
近日发生的一切太过纷繁,尤其是太子一事,着实令刑部尚书宋颐头疼不已,幸得最后也算得了个令皇帝满意的结果。
太子之事了结后,适逢休沐,宋颐久违地去了常光顾的棋楼,他平素并无太多嗜好,与人对弈便是其中之一。
今日棋楼内人满为患,因是常客,棋楼掌柜显然是认得宋颐的,忙招呼人奉上茶水点心。
“不知掌柜的,今日可有适宜与我对弈的棋手?”
宋颐下棋素来如此,从不刻意冲着某个人来,常是到了此处,寻着与他棋艺相当的,或是棋艺在他之上的,好生切磋一番。
棋楼掌柜闻言面露难色,少顷,抬首往二楼的方向望了一眼,“这……不瞒大人,倒是有一位,那人棋艺高超,定能同大人您酣畅淋漓地来一局,且那人您定也认识,只不过那位这阵子虽日日来此,却并不与人对弈,不是默默观棋,就是自己同自己下,也不知他愿不愿意同大人您……”
他认识?
“哦?是何人啊?”宋颐好奇地问道。
棋楼掌柜嗫嚅半晌,却是欲言又止,末了,只无奈道:“大人若是感兴趣,还是自己上楼瞧瞧吧,那位就坐在面北靠窗的角落里。”
见掌柜的这般神神秘秘,宋颐是不好奇也不行了。
他思忖片刻,便依掌柜所言上了二楼,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骤然一惊。
宋颐愣了片刻,见那厢并未发现自己,埋下头正欲悄然离开,却听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幽幽响起,“真巧,宋大人也来下棋吗?”
听得此言,宋颐眉心微颦,心下暗暗喊糟,但不得不转过身去,快步行至那人面前,拱手道:“微臣见过六皇子殿下。”
萧煜眼皮微抬,淡淡扫他一眼,旋即看向手底下的棋盘,“听闻宋大人棋艺不俗,我一人闲来无趣,宋大人不若陪我下上一局。”
宋颐闻言迟疑着看了萧煜一眼,面对这位六殿下,宋颐的心绪很复杂,毕竟这位当年若是不出事,指不定如今便已娶了他那位至今仍待字闺中的二女儿。
但无论如何,萧煜毕竟是皇子,他说的话宋颐自是不敢不从,只得恭敬道了声“微臣遵命”,旋即掀袍缓缓在萧煜对面坐下。
萧煜已然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示意宋颐猜先,最后宋颐持白子先行。
两人静默不言,就这般下了十数手后,宋颐正捏着棋子沉思间,却听对面之人蓦然开口,“近日,为调查太子殿下一事,想来宋大人也辛苦了。”
宋颐不知萧煜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只扯唇笑了笑,“殿下玩笑了,这不过是微臣的本分,又何来辛苦一说。”
萧煜闻言眉梢微挑,“也是,太子此事也不过一桩小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他说此话时语气格外轻松,宋颐不禁有些意外,因着御花园一事,朝堂中关于废黜太子的流言已然传得沸沸扬扬,煞有其事,缘何从这位六殿下口中说出,却像太子闯的这祸根本不值一提一般。
宋颐默了默,到底还是忍不住道:“殿下……未曾听说过那些坊间的流言吗?”
萧煜不假思索地落下一子,抬眸看了宋颐一眼,像是觉得这话有些好笑,“宋大人都说是流言,怎会可信。何况父皇一向器重太子,御花园一事不过太子一时犯浑,无伤大雅,只消时日一长,众人便也会跟着忘了,难道不是吗?”
宋颐垂眸若有所思。
此话并非没有道理,若陛下真有废太子之意,根本不会只是将太子禁足东宫这般简单,如今废太子的言论不过只是外间人的说辞,并不代表文安帝的心思。
“除非……”
正当他思索间,却听萧煜又道:“除非太子真做出些十恶不赦,天理难容之事,才有可能撼动他如今的位置……”
见他目光如炬,一双漆黑深邃的紧盯着自己,不知怎的,宋颐一瞬间竟觉得脊背发凉,但紧接着,又听这位六殿下浅笑看向他道:“但以我对太子的了解,他向来是清风峻节,材茂行絜,怎可能做出那些大逆不道之事,你说是不是,宋大人?”
宋颐强扯出一丝笑,“殿下说的是……”
“所以说,流言不可轻信,作为臣子,忠贞不渝,一心为君才是我们该走的路。”萧煜在棋盘上扫了一眼,又快速落了一子,见宋颐拿起棋子,凝眉思索时,复又开口,“对了,太子殿下一事,宋大人不曾查查那香药究竟从何而来?指不定是有人别有用心,故意将此邪物奉予太子也不一定,若真是如此,需得还太子一个清白啊……”
这话不由得让宋颐怔愣了一下,太子这桩案子调查得急,他确实未想过从此处入手,他匆匆放落棋子,拱手道:“多谢殿下提醒,待微臣回去,定会好生调查此事。”
“嗯。”萧煜点了点头,将手中黑子落在棋盘的左上角,旋即唇角微扬,看向宋颐道,“宋大人输了……”
宋颐看向整个棋局,双眸微张,恰如萧煜所说,他所持的白子已然在不知不觉间陷入了难以挽留的绝境。
“看来是我这混乱宋大人思绪的小计得逞,才侥幸赢了宋大人一局啊……”
自己棋艺与萧煜相比如何,宋颐心知肚明,知晓这不过是萧煜的客气话。
“殿下过谦了,殿下棋艺精湛谁人不知,能与殿下对弈,是微臣之幸。”
萧煜回以一笑,“这一局我很是尽兴,今日多谢宋大人了,天色不早,我也该回宫了。”
见萧煜起身,宋颐亦站起来,躬身施礼,“微臣恭送殿下……”
他眼看着萧煜拿起倚在窗边的拐柱,一瘸一拐地下楼去,亦不免有些感慨。
外间说得不错,这位六殿下丰神俊朗,出类拔萃,若是左腿完好无损,在太子被废黜后,定然能与其他皇子一争储君之位。
只可惜,他虽蒙圣恩回到了京城,但毕竟当初巫蛊的罪名未清,且身有残疾,注定与那高位无缘。
宋颐薄唇紧抿,自然同旁人一样觉得有些可惜,但正如萧煜方才所说,文安帝并不一定会废了太子,故而再立储君尚且是无影的事儿。
还是先依那位六殿下所说,去查一查太子手中那些香药的来源。
宋颐再没了下棋的心思,萧煜走后不久,他也下楼准备离开,府中家仆将马车赶到了门前,宋颐正欲上车,却听对街的巷子里有几个垂髫小儿正一边拉着手玩闹,一边反复哼唱着童谣。
他本只是顺耳一听,不曾想待听清童谣内容后,却顿时大惊失色。
“
贵子何须愁攀蟾
自有蓬门做嫁衣
无需寒窗十年苦
千金散去得功名
……”
这童谣通俗易懂,小儿哼唱或只是无心,可宋颐却不可能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在影射科举舞弊,道世家贵子及第另有猫腻。
此事非同小可。
宋颐停下了上车的步子,转而向对街那群孩童而去,低声问他们此童谣是谁教给他们的。
几个垂髫小儿只是摇头,道是从旁的玩伴那厢学来的,不少人都会唱,说罢,便跑开了。
宋颐望着这些孩子的背影,神色凝重,一时间心底隐隐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
分明晴空万里,可他总觉得头顶似有乌云笼罩,山雨欲来。
宋颐的感觉并没有错。
翌日,不待宋颐去调查太子宫中香药的来处,一封密信已然被送至刑部,直指礼部员外郎孙奉向太子献礼,左右科举一事。
为了验证真假,宋颐命人调查这位孙员外郎,才发现此人竟在太子事发不久突然暴毙而亡。
如此蹊跷之事,不得不令人心生怀疑,但宋颐还未细查,便有一个叫李舟樾的举子携长篇血书跪于刑部衙门前鸣冤告状,自言一年前春闱,他的考卷被与户部崔侍郎之子互换,致使他科举落榜,他为寻求真相,故意讨好礼部员外郎孙奉,得知此事幕后竟是当今太子和曹国舅,且言此事非他一人遭际,不少同他一样的寒门亦被无辜卷入这场科举舞弊。
纵然李舟樾在刑部衙门前慷慨激昂,义愤填膺,但却空口无凭,手中并无证据,他状告太子和曹国舅的罪名不小,此事非同寻常,宋颐不敢擅自做主,只得将人先关押至刑部大牢。
本打算第二日进宫面圣,不曾想李舟樾此举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科举舞弊一事因此愈演愈烈。
次日天未亮,便有数十澄舟书院的学子跪于刑部衙门外,联名上书恳求陛下彻查此事。
澄舟书院多是寒门学子,童谣方才传播开时,他们尚且半信半疑,直到得知李舟樾一事,不由得满腔怒火,愤愤难平,除此之外,更不免念及自身,若此事不解决,将来他们定也可能成为下一个替世家贵子做嫁衣的李舟樾,或是已然在自己不知晓的情况下变成了另一个李舟樾。
他们这番举止顿时引来了不少围观的百姓,有下属同宋颐提议,干脆将这些学子以聚众闹事的罪名悉数押入大牢,还是不要因此轻易得罪曹国舅和太子等人,宋颐并未同意。
事情闹得这般大,若此时镇压这些学子,定会引发民怒,觉得官府是做贼心虚。
且他宋颐堂堂正正为官,这些学子的诉求亦是合情合理,为何要俱他曹国舅和太子。
宋颐深思熟虑之下,干脆直面这些学子,亲自安抚劝慰,许下承诺,并收下他们的联名书信,带着这书信与昨日李舟樾的血书一块儿进宫面圣。
得知原委的文安帝大怒,当即命宋颐彻查此事。
这桩科举舞弊,虽证据不足,但因李舟樾血书中毫不避讳地指出舞弊之人,故而那位户部崔侍郎的公子崔文铖首当其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