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王府的管事姓叶,是日,萧煜还未抵达,他便早早在府门外等了。
见萧煜乘坐的马车停下,忙疾步上前,将萧煜扶下来,恭恭敬敬地唤了声“王爷”,随即殷切地领着萧煜在府内各处看。
不得不说,这位叶管事是个厉害的,确实将府内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尤其是花园里琳琅满目的花,不由得让萧煜驻足停了下来。
见萧煜面无表情地望着这片花园,叶管事不由得心下惴惴,试探着问道:“这些花都是奴才特意寻来的名贵品种,殿下若是有不喜的,奴才这便命人给换了,要是不喜这布局,现在改也来得及……”
言罢,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萧煜的神情,见他仍是抿唇不言,不免有些犯难,少顷,叶管事似是想到一种可能,复又道:“殿下若是不喜欢花,这地儿也可改种旁的。”
闻得此言,萧煜的面色这才有了些许松动,他低眸瞥了叶管事一眼,淡淡抛下一句“不必了”,随即提步往前走去。
叶管事不禁松了口气,忙疾步跟上。
去王府东苑的路上,临近灶房那厢蓦然传来些许动静,似有人在那处吵闹。
叶管事见萧煜冷着一双眼眸侧首看来,心下一咯噔,唯恐因此受罚,慌忙疾步跑过去,厉声呵斥:“不知王爷在此吗?喧闹什么!”
吵闹的两人里,其中一人是王府中的家仆,那家仆闻言无奈道:“叶管事,您来得正好,实在不是小的要闹,是此人,就是赖着不肯走,还说要见您,让您再给他一个机会呢。”
叶管事定睛看去,认出是先头招进来的厨子,他蹙了蹙眉,正欲开口说什么,却见萧煜已提步往这厢而来,淡声问道:“怎么回事?”
“回禀王爷,没什么大事。”叶管事解释道,“奴才前几日招进来几个厨子,想试试他们的手艺再决定去留,这个厨子便是未被我留下的,他想是不甘心,这才闹了起来。”
萧煜瞥了眼那跪倒在地的厨子,随口问道:“怎的,是菜做的不好?”
“这……”叶管事迟疑片刻,“回王爷,此人糕食做得倒是有一手,其余菜系教之其他厨子却是平平,奴才听闻殿下并不喜糕食,便觉得咱们王府也不好养个闲人,便……”
叶管事话音才落,那厨子登时激动地上前,“禀王爷,草民曾是苏州城天青楼的厨子,极擅糕食,什么马蹄糕,桂花糕,荷花酥……草民都会做,王爷便将草民留下吧……”
说着,便伸手去拽萧煜的衣角。
伺候在侧的高祉安忙将他拦住了,“放肆,大胆刁民,岂敢触碰殿下!”
叶管事亦是面色大变,眼神示意一旁的家仆将这厨子拖下去,“殿下恕罪,是奴才处置不当,险些让殿下受了惊。”
正当他战战兢兢,以为萧煜大抵会大发雷霆时,却骤然听见一句风轻云淡的“留下吧”。
叶管事诧异地抬首看去,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差错,但见那厨子已然跪下来连连磕头谢恩,方才拱手恭敬地道了句“是”。
看着萧煜说罢面无表情一瘸一拐离开的背影,叶管事纳罕地拧紧了眉头。
他先头问过在这位殿下身边贴身伺候的成公公,那成公公分明告诉他,殿下并不喜甜食,怎的突然将这厨子给留下了呢。
难道是看这厨子可怜起了恻隐之心,叶管事抬手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好好思索。
他快步上前,恭敬地将萧煜领至东苑,东苑是萧煜的住所,叶管事将大部分的心思都用在了此处。
无论是院外还是屋内,每一处都是精心布置,他颇有些得意地介绍给萧煜听,虽然这位诚王好似对一切并不怎么感兴趣。
入了内屋,只见他随意睃视了一圈,便提步往东面那张檀香木雕花书案而去。
他在桌案上随意扫视了一圈,蓦然伸手落在了摆在桌角的一摞纸张上。
叶管事见状忙道:“奴才知殿下爱练字,特意备下了上好的磁青笺。”
见萧煜盯着那摞纸沉默不语,叶管事也不敢轻易开口,等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与此处一墙之隔的便是未来王妃的院子,殿下可要亲自去瞧瞧……”
他顿了顿,随即大着胆子开口:“也不知奴才那般布置,宋二姑娘会不会喜欢……”
他话音才落,却见站在书案前的萧煜陡然转头看来,一双漆黑冷冽的眼眸如利剑般刺在他身上,让他登时打了个寒颤。
“谁说,本王要娶她!”
那异常沉冷的声吓得叶管事忙跪地告罪,知是萧煜生了怒,“殿下息怒,是奴才多嘴……”
他话音未落,就听高祉安一声惊呼。
“殿下。”
叶管事抬首看去,便见萧煜剑眉紧蹙,右手微抬,而在其右手中指的指腹上,赫然出现了一道口子,滚出几滴血珠来。
竟是被桌上的纸页所划伤。
虽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伤口,但高祉安和叶管事仍不免小题大做,慌慌张张地差人去拿止血的膏药。
萧煜敛眸静静看着指腹上的伤口,眸色沉了沉。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今日格外烦躁心慌,就像要发生什么一般。
在王府各处逛时,脑中还总不可控地频频出现那个他并不愿意去想的身影。
可想她做甚,想必她如今得偿所愿,定然过得很好……
此时,玉成关,将军府。
因苏老太太礼佛,苏岷特意在苏老太太院中为她修了一座小佛堂。
苏老太太午憩起来,便至小佛堂中念经祈愿。
求的不是旁的,正是苏织儿和她腹中孩子平安。
苏织儿腹中的孩子已然足月,按理早该生了才是,可离原本大夫预估的日子已过去好几日,苏织儿却仍是迟迟没有要发动的迹象。
不免令人心生烦愁。
苏老太太亲自焚了香插入香炉中,方才在蒲团上跪下来,捏着菩提手钏阖眼祈福时,却听屋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似有所感,猛然睁开眼,转头看去,便见苏织儿身边的贴身婢子凝玉气喘吁吁而来。
“老夫人,姑娘肚子疼,疼得厉害,看样子,怕是要生了……”
第59章 抉择
西南本就燥热, 秋八月,仍是暑气未退,在这般闷热的天儿里, 将军府沁华园中, 十数个仆婢进进出出,皆是忙碌不已。
打收到苏织儿临产的消息, 苏老太太便由婢子扶着, 疾步往沁华园而去。
苏岷特意请的大夫着实有几分本事,治了几个月, 苏老太太这十几年的腿疾竟也好了许多,但毕竟还未好全,老太太心下又着急, 入园时险些一个踉跄摔倒在地,幸得教身侧两个婢子及时扶住了。
穿过抄手游廊,跨过堂屋入了主屋,便见孙氏正站在门口指挥着一众仆婢。
“织儿, 织儿如何了?”
见苏老太太神色焦急,孙氏赶忙上前道:“母亲莫急,织儿才疼起来,离生还早着呢, 幸好前几日这生产的准备便已做下了,今日才不至于太过慌乱。”
闻得此言,苏老太太稍稍镇定了些,生孩子此事,想她也是过来人, 明知没那么快,可乍一听到苏织儿要生了, 就慌得不知所措。
到底是太在乎她这个宝贝孙女,唯恐她出一点事儿。
苏老太太沉了沉呼吸,抬眸看了孙氏一眼,旋即拉起她的手拍了拍,“我老了,见得这种场面实在难以冷静,今日可要多亏你了……”
孙氏稍愣了一下,她不过禹葵的小户女,性子向来大大咧咧,字也识不得几个,还常多嘴说错话,受苏老太太训斥,今日听得此言,她鼻尖一酸,心下莫名生出异样的滋味,忙重重点头,“母亲,你就放心吧。”
她说着,往内间看了一眼,又道:“织儿在里头呢,我命人熬了些鸡汤给她喝,补充补充气力,一会儿也利于生产。她年岁小,又是头胎,想必心里定然害怕,您进去同她说说话,好生安慰安慰她吧。”
“嗯。”苏老太太也是这般想的,她由婢子扶着入内,便见苏织儿方才搁下汤碗,正倚靠在床头。
余光瞥见苏老太太,苏织儿登时牵起唇角,笑着唤了一句“祖母”。
见她面色苍白,汗水湿了额发粘在两侧,苏老太太不禁心疼得厉害,她在榻边坐下,掏出丝帕一点点替苏织儿拭去脸上的汗,问道:“可疼?”
苏织儿摇了摇头,“方才有些疼,现下又不疼了。”
“就是如此的,还要断断续续疼上好几个时辰。”苏老太太牢牢握住苏织儿的手,“你是头一回生孩子,时间自是要长一些,我当年生你爹时也是如此,但你莫怕,不会有事的,熬过痛,待真正可生产则快上许多,我生你爹和你叔父时,可都顺利得不得了。”
苏织儿点了点头,纵然听苏老太太这般说,心下仍是紧张得不已。
虽她并未生过孩子,可也知道女子生产犹如过鬼门关,这话并非信口胡说,在兆麟村时,苏织儿就曾亲眼见过难产而死的妇人,彼时,她才八岁,她还清楚地记得,那妇人生产时凄厉的哭喊声,那哭声持续了很久,渐渐便弱了下来,直到彻底没了声响。
屋内很快响起此起彼伏的哭声,她还看见已被血浸透的衣裙和被褥被扔出来焚烧,因着没钱买棺椁,那一尸两命的妇人只停灵了一日,便被放在一块木板上,抬上山草草掩埋。
苏织儿站在柴门外,眼看着那孕妇的手从掩盖的被褥中垂落下来,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前几日还大着肚子在村口有说有笑的人就这样死了。
那可怕的场景印在尚且年幼的苏织儿的心里,还令她夜里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一消想到这些,苏织儿的呼吸便不禁凌乱起来,眉心微蹙,只觉小腹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她咬着唇,只能努力在心下安慰自己。
不会的,定然不会的。
能平安生下孩子的总归是更多些,这还未开始生呢,莫要自己吓自己。
苏岷这日在城外办事,待得到消息匆匆赶回来时,已是深夜。
他满头大汗,抵达府门处来不及歇一口气便马不停蹄地往沁华园而来。
临至垂花门外,隐隐能听见里头嘈杂的声响,脚步声,哭喊声,甚至还有稳婆喊着让“用劲”的声儿。
苏岷心下一紧,快步而入,及至堂屋处,就见苏老太太坐在那厢。
苏老太太年岁大了,身体也不好,孙氏怕她看到那般血腥的场景禁受不住,就没让她在里头陪着。
听见凄厉的哭喊声,此时的苏老太太正紧攥着手中的菩提手钏,嘴无声地开阖着,如今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求老天保佑,让苏织儿能平平安安将孩子生下来。
“母亲,织儿如何了?”苏岷气喘吁吁地询问苏老太太,却见苏老太太抬眸看了他一眼,抿唇不言,只长叹了口气。
苏岷心下顿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登时连嗓音里都带着几分颤,“织儿她,是不是不大顺利……”
站在苏老太太身侧的婢子垂了垂眼,少顷,开口道:“回将军,方才稳婆出来禀,说姑娘腹中的孩子太大,看样子恐是不大好生产,让老夫人和将军有所准备……”
有所准备……
苏岷身形微有些摇晃,这个有所准备是何意思他再清楚不过,因着当年顾郦娘生苏织儿时难产,那稳婆也是这么同他说的。
不,不会出事的。
苏岷在心下这般告诉自己,稳婆为求自保,向来会道最坏的结果,当年顾郦娘的情况那般凶险都撑过来了,苏织儿定也能安然度过这次难关。
恰在此时,门内的哭喊声骤然弱了下去,可却并未传来孩子的哭声,苏岷与苏老太太的心皆提到了嗓子眼上,下一刻,见孙氏推门出来,蹙眉面色凝重,一颗心又骤然沉了底。
看她这般,大抵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孙氏快步入了堂屋,虽是有些难以开口,但这般情况紧急的时候,容不得她再吞吞吐吐的浪费时间。
“母亲,大哥。”孙氏面色略有些苍白,她抿了抿唇,定定地看向苏岷和苏老太太道,“稳婆说,织儿的情况不大好,孩子太大,生不下来,可再拖下去,不管是孩子还是织儿都会有性命之危。稳婆虽会尽力,但真到迫不得已,或只得保一个……”
“什么叫保一个!”苏老太太不由得激动起来,“这事怎只能保一个呢!”
苏岷闻言努力保持着冷静,这个时候必须得有个能拿主意的,他不能慌,他看着孙氏,问道:“稳婆是不是同你说了保全的法子?”
“嗯。”孙氏点点头,“稳婆说,若是保孩子,便剖腹取子,孕妇会如何可想而知,可若是选择保大人,就想法子将孩子取出来,但大哥你也明白,用了所谓的法子,那孩子大抵……很难完好……”
无论哪一种,都必须血淋淋地牺牲掉一条性命,苏岷只沉默了须臾,便以分外坚定的语气道:“我要织儿平安无事!”
在织儿和她腹中孩子的抉择中,苏岷不可能做到不偏心,苏织儿是他的女儿,是他和顾郦娘的孩子。
这十多年,他虽未曾好生尽过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但心底对苏织儿的疼爱不会比旁的父亲少半分。他还未来得及好生补偿这些年亏欠她的种种,怎能就让她这般丧了性命。
孙氏看着苏岷坚毅的眼神,重重一颔首。
她知道,虽是对不住那个孩子,但这其实并非只是苏岷一人的选择,而是他们整个苏家的人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