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这般躺着想必痛苦,儿臣……送您一程。”
十一浅笑着,正欲将那软枕盖在文安帝的脸上时,却见原安静阖眼而躺的人却是骤然睁开了双眼。
“你个逆子!”
十一猝不及防间,榻上人使尽全身气力抬起胳膊在他脸上猛地甩了一巴掌,竟一下直直将他的脑袋打偏去。
见文安帝躺在那厢,睁大双眼怒瞪着他,费力地大口喘息着,十一双眸微眯,却是目露凶光。
既然被发现,自是一不做二不休,更不能手下留情。然十一举起软枕,方欲狠狠按下去,却见眼角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锋利的匕首已然抵在了他的脖颈间。
他缓缓折首看去,直到看见萧煜稳稳站在榻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禁双目圆睁。
“你,你怎会!你的腿!”
萧煜将手中的匕首压紧了几分,眼睫微抬静静看着他,“十一,有句话叫兵不厌诈,棋高一着。我也不可能永远愚蠢到为你所骗。况且我也不知究竟是你太过肯定我没有还手的余地,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自信到连我在这辰安殿中公然与你对峙也不心生怀疑……”
他话音才落,殿内四下倏然涌出几十个禁军,将十一团团围住。
见得此景,十一方才恍然,原这一切不过是他们早已设下的局,直等他主动来跳。
“哈哈哈哈,骗子,你个骗子!”被禁军擒住压跪在地的十一忍不住冲着萧煜嘶吼道,“萧煜,真没想到有一日我竟会反遭你算计,也没想到留到最后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你,我们所有人都教你给骗了,原来你萧煜才是最会演的,最心机深重的存在……”
萧煜负手抿唇不言,只从容地浅笑着,看着方才还嚣张不堪的十一逐渐崩溃失控。
在殿外提心吊胆,纵然听到动静,也始终依着吩咐没有入内的何福庆见十一皇子被擒拿,这才快步入殿来,然却见经此一事,气急攻心的文安帝竟又捂着胸口吐了好多血。
“陛下,快请太医,请太医啊!”何福庆慌忙吼道。
十一很快被押了下去,宫中十数御医围在辰安殿内,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勉强稳住了文安帝的病情。
此时,已值深夜。
何福庆见萧煜始终坐着守在榻前,忍不住上前劝道:“诚王殿下,陛下如今的病情还算稳定,您守了一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去侧殿休息休息,这里还有奴才们在呢。”
萧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闻言微一颔首,“好吧,若是父皇醒了,你记得及时派人喊本王。”
“是。”何福庆躬身,随即眼看着萧煜站起来,步子稳健地朝殿外而去。
虽心下震惊,但何福庆到底什么也不敢说,只垂着脑袋默默将萧煜送至殿门外。
夜已深,又近十一月,辰安殿的院中覆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小成子见自家主子出来,忙提灯上前,替他披上狐裘大氅,一路穿过朱红的长廊,往侧殿的方向而去。
然还未至侧殿,就听殿外响起一阵喧闹声。
“安公公,你便让我进去吧,让我进去!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萧煜步子微滞,抬首看去,便见淑妃不知何时冲进了辰安殿内,却被宫人阻拦在了正殿外。
余光瞥见他,淑妃蓦地转头看来,像是瞧见了希望一般双眸一亮,旋即跌跌撞撞向他跑来。
“煜儿,煜儿……”淑妃奔上前,一下攥住萧煜的衣角,“母妃求求你,求你帮帮十一,他怎会做那般杀害陛下,大逆不道之事呢,一定有误会,其中定然有误会……”
萧煜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须臾,凉声道:“此事为我亲眼所见,怕是没什么误会,淑妃娘娘请回吧……”
言罢,萧煜甩开淑妃拽着他衣角的手,正欲提步向前,却见淑妃猛地跪在了他的面前,失声痛哭起来。
“不,我不能回去,我若回去了,烁儿便死定了。我只有这一个儿子,只有这一个儿子呀……”她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萧煜,“煜儿,母妃求求你,就当看在我养育你那么多年,将你视若己出的份上,看在十一和你一起长大,亲若同胞骨肉的份上,你救救他,救救他吧……”
“视若己出?”萧煜一字一字细细咀嚼着这个词,须臾,唇角不禁扬起一丝讽笑,他直勾勾地看着淑妃,直看得淑妃头皮发麻,不自觉别开了眼。
“淑妃娘娘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觉得心虚吗?”萧煜冷笑一声,“当年,你与十一合谋害我时,可曾念过我半分生死,如今,怎还有脸来求我顾及情分。十一之事,他自需付出应得的代价,至于您,也请好自为之吧……”
这话没有嘶吼,没有怒斥,只这般冷声道出事实,却令淑妃双腿一软,骤然绝望地跌坐在地。
看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像是想弥补什么,复又冲着他喊道:“煜儿,不是的,不是那样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十一想对你做那样的事,我是事后才,我也不想的……”
听着身后的淑妃抽噎不止地说着那些话,萧煜面无表情,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
经历了这桩桩件件,如今的他已不会信任何人说的任何话。
若非发现当年害他的人是十一,他也不会察觉,其实巫蛊案事发的当日,淑妃突然喊他去栖霞宫并非心血来潮,而是早有预谋。
想必正是在他离开的间隙,十一趁着机会,光明正大地以不知他早已前往栖霞宫,请他前去为由入了他的寝殿,放置了那个证明他巫蛊的木偶,再将此事以密信告知那时的三皇子萧熠。
十一说得没错,萧煜说得亦没错,他太过天真,太过轻信于人,愚蠢地相信什么兄弟情深,相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才会落得当年那个结局。
什么情爱,什么仁义,他也曾将十一视作亲兄弟,将淑妃视作生母,可到头来不过都是他一人自作多情。
他掏出的真心,终究被一一踩碎。
变成一地的笑话。
世人皆贪心不足,自私自利,为了一己私欲,尚能兄弟阋墙,骨肉相残,又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小成子紧跟在自家主子身后,偶一抬眸,便见夜风穿过长廊,掀起萧煜的狐裘大氅,却令他挺拔如松的背影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寂寥悲凉。
小成子一时看愣了神,却见行在前头的萧煜蓦然止步,侧身静静望向院中的皑皑白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薄唇微启,似是在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
“王权富贵就这般诱人吗?小成子,你说,若本王什么都有了。纵然虚情假意,她是不是也会心甘情愿回到本王身边……”
第61章 封赏
翌日, 十一皇子谋害文安帝一事便在整个京城引起轩然大波,不仅是此事,六皇子腿疾突然痊愈亦令朝臣议论纷纷, 但不过几日, 这几桩事便淡了下去,因文安帝龙体急转直下, 且昏睡时间愈发得长, 及至十一月初,终是药石无用。
或是有感于自己不久于人世, 一日夜里,文安帝命人将萧煜单独传唤至辰安殿。
萧煜入殿时,便见文安帝阖眼倚靠着床头, 眼窝凹陷,身形消瘦,面色苍白如纸。
“父皇。”他躬身施礼道。
“来了……”文安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看向他,示意萧煜在床榻边坐下。
他将视线落在萧煜行走间平稳的左腿上, 面上显露出几分欣慰,待萧煜在他身侧坐定,掩唇低咳了几声,气若游丝道:“煜儿, 朕知道,这么多年,始终对你有所亏欠。你母妃去得早,朕也不曾好生关切过你,直到你十二岁那年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 朕方才真正注意到你……”
文安帝已许久不曾说过这么多话,凉气入喉, 令他一下子猛烈咳嗽起来。
见得这般,萧煜起身倒了杯热茶伺候文安帝喝下,旋即蹙眉道:“父皇莫再说了,您龙体欠佳,还是躺下休息吧。”
文安帝摇了摇头,再看向萧煜时,眸中满是愧疚,“朕愧对你,若非朕无视纵容,当初你也不会落的那般。”
他无奈地长叹了口气,继续道:“煜儿,别怪朕,朕未继位前,亦是中宫所出的嫡子,经历了那般残酷的兄弟相争,才会那么偏袒熠儿。朕不想让他吃朕从前吃过的苦,打他出生,朕便分外疼爱他,甚至亲自教导他,可朕没有想到,他竟会这般不争气。”
文安帝顿了顿,再开口时,嗓音略有些哽咽,“故而当年为了刺激从来一帆风顺,志得意满的熠儿,让他有所危机,勉励向学,朕利用了你……”
听至此,萧煜眉心微蹙,掩在袖中的大掌握紧成拳,但很快,他复又神色如常,只作疑惑不解,“儿臣不明白父皇在说什么,父皇对儿臣一直很好,又何谓利用呢。”
若是从前的萧煜说出这话文安帝还会相信,可他知道,萧煜已然变了,他抿唇浅笑了一下,“朕知晓你在同朕装傻,你定然是听懂了,所谓树大招风,朕当年多番在熠儿面前盛赞于你,实则是想透过你激起熠儿的好胜心,可没想到最终……他还是令朕失望了……”
提及如今的岐王萧熠,文安帝的神色黯淡下去,“巫蛊一事朕其实知晓熠儿对你做了什么,可朕糊涂,即便如此,为了保全熠儿还是选择牺牲了你,是朕对不住你……”
萧煜眼眸微垂,鸦羽般的长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眸光晦暗不明,少顷,他启唇淡声道:“都过去了,父皇不必在意。”
文安帝沉默许久,方才又缓缓道:“其实,依你原先那单纯易轻信于人的性子,确实不适合这个位置,不过经历了十一一事,朕也算放心了,毕竟为君者只有足够狠绝,才能镇的住那四方眈眈而视的豺狼虎豹。”
“朕知道,朕的日子不多了,可朕还有心愿未了,有事想交代给你。”言至此,他定定看向萧煜,犹豫片刻道,“熠儿他……确实做了许多对不住你的事,你心下也定对他痛恨至极,可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只望你继位后念及兄弟之情,莫对他赶尽杀绝,可好?”
萧煜拱手道:“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见得这般,文安帝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彻底放了心,然唇角才溢出些许笑意,却听耳畔响起一声短促的低笑。
“父皇觉得儿臣会这般对你说吗?”文安帝怔了一瞬,便见始终对他毕恭毕敬的萧煜缓缓挺直背脊,抬首看向他,冷笑了一声,“父皇说得不错,为君者,要足够狠绝,既得如此,儿臣又怎会放过对儿臣威胁极大的三皇兄呢。”
“你!”文安帝不曾想萧煜竟会突然在他面前变了脸,一时气急,不禁又猛烈咳嗽起来。
萧煜噙笑,冷漠地看着,却是无动于衷,直到文安帝咳得失了气力,瘫软在床榻上,他才复又启唇慢悠悠道:“父皇莫激动,经历了那么多事,儿臣也算看明白了,情义一物可谓一文不值,唯有铁石心肠,懂得斩草除根,不轻易为外物所动,方能安然于世。”
“父皇方才对儿臣坦诚那些,其实根本不是因着对儿臣愧疚,而只是单单想借此赎罪,让自己去也能去得安心些吧。”萧煜无情地戳穿文安帝肮脏的心思,见他胸口不住地起伏着,怒瞪着他想说什么却又什么说不出来的模样,萧煜唇角泛起一丝欢愉的笑意,“可怎么办,儿臣并不想让父皇您如愿……儿臣永远不会原谅父皇你。”
他怎可能原谅他,凭什么原谅他,这么多年,他从未替他考虑过他半分,从始至终想的都是他那位嫡出的三皇兄。
即便到了濒死之际,想的念的仍是只有他萧熠一人。
“说来不怕父皇笑话,不论是棋艺,还是剑术,儿臣当年都是为了引起父皇的注意而拼命练习,后来儿臣如愿了,却不知父皇对儿臣的疼爱原是假的。那些年,儿臣在心底一直对您敬爱有加,而您却将儿臣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冷眼旁观,任由那些人污蔑折辱儿臣,再一脚一脚地踏入肮脏阴暗的泥淖之中……”
“不过倒也好,儿臣如今格外清醒,亦不再需要父皇的疼爱,还是得多谢父皇,将这人人觊觎的皇位留给儿臣。”
言至此,萧煜靠近文安帝,唇间笑意越来越深,伴随着那双眼眸逐渐变得猩红可怖,他就像疯了一般,低低笑了两声,旋即对着文安帝一字一句道,“儿臣无以为报,既然父皇这般喜欢三皇兄,那儿臣定会尽快折磨完他,让他早些去地府亲自给您尽孝。”
听得此言,文安帝目眦欲裂,他强撑着抬起手,指着萧煜勉强挤出一句“孽……子……”
随即猛然吐出一大口鲜血,就这样维持着伸手的姿势,直直倒在了床榻上,睁着空洞的双眸,彻底没了动静。
萧煜面无表情地看着已然绝了气息的文安帝,眸色冰凉,面上没有一丝喜色,亦没有一丝悲意。
辰安殿内烛火跳动,昏黄的灯光映照着这金碧辉煌却又冰冷的帝王寝宫,一片死寂。
萧煜坐了片刻,伸手缓缓阖上文安帝的眼睛,起身往殿外而去。
见萧煜推开殿门出来,何福庆快步上前,然瞧见萧煜衣袍上的血迹,不由得一惊,“殿下,陛下他……”
萧煜微垂了垂眼眸,沉默许久,方才低声开口。
“父皇,驾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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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边塞,玉成关,将军府。
年节才过,城中各家尚贴着年画春联,虽皇帝驾崩百日内不得嬉戏作乐,但百姓们脸上仍是洋溢着笑容。
年前溧国大军得知文安帝驾崩,趁机突袭,苏岷以多年对敌军的了解,率一万兵马以少胜多,重创敌军,只怕几年内都难以令他们恢复元气,溧国无奈甚至奉上降书求和,如此大捷怎能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