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被选中的人恰好是她苏织儿而已,他们给她冠之“妖妃”的罪名,希望对她予以严惩,总觉得或许她死了,便能结束这一切。
可这难道不可笑的,一个国家的兴衰荣辱竟都系在一个女子身上,由一个女子来决定,然自古事实便是这般,君王被迷惑,从来归咎于美人的妖媚,而非君王本身的昏庸无能和意志不坚。
而这场疫疾也是,多数百姓不会冷静思考其中的蹊跷,只会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一两场巧合就使得传闻变成板上钉钉的事实,让几乎所有人都深信一切是她这个“妖妃”所为。
苏织儿不得不感慨,这背后陷害于她,陷害于苏家的人,着实懂得鼓动操纵民心。
这日,苏织儿方才醒转,便觉床榻边坐了一个人,瞥见他绣着龙纹的衣角,她就知此人是谁。
她已许久不曾见着他了。
纵然心中有些郁郁,苏织儿还是故作轻松地伸了伸懒腰,坐起身来。
“陛下怎么来了,今日不早朝吗?”
萧煜笑了笑,抬手撩开苏织儿额间凌乱的碎发,“今日休沐,不必早朝,朕便想好生陪陪你和绥儿。”
他凑近一些,略微有些粗糙的指腹在她眉间划过,柔声问道:“朕从未替你描过眉,今日,替你描眉好不好?”
怎的突然想起要替她描眉了?
苏织儿虽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殿内很安静,唯他们二人和尚且躺睡在床榻上的绥儿,但架上搁着尚且冒着热气的水盆,当是凝香凝玉才被遣出去。
苏织儿起身撩了热水洗漱罢,坐在了妆台前,便见萧煜拿起那搁在妆奁里的青雀头黛落在她的眉上,先是大致勾勒出眉形,旋即再一点点加深涂画。
苏织儿盯着那澄澈昏黄的镜面,眼看着他为自己描画了一对柳眉,细长雅致,满意地抬手抚了抚,忍不住打趣道:“陛下画眉的手艺这般娴熟,实在不像是第一回 ,从前莫不是也替旁的女子描过?”
“怎会。”萧煜笑答,“我这辈子名正言顺娶的妻,不只有你一人吗?”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特意去御膳房亲手替你熬了碗粥,可要尝尝?”
亲手熬粥?
苏织儿有些诧异。
他今日怎的这般有闲情,又是描眉,又是熬粥的。
虽说从前在草屋他也不是没有生火做过饭,可他如今毕竟是大澂的陛下,这皇帝亲自下厨,传出去确实是有些离奇。
想必今早他定是将御膳房那些御厨们吓得不轻吧。
“好呀,许久没尝过陛……夫君的手艺了?”
萧煜似乎对这个转换的称呼很满意,眸中笑意都浓了几分,为了不吵着绥儿,两人行至外殿用早膳。
乍一看到那碗粥,苏织儿不由得怔愣了一下,那竟是一碗用粝米熬的菘菜肉沫粥,往昔在沥宁时的回忆骤然涌上脑海,宫里自不可能有粝米这种东西,想来这当是他特意吩咐人寻来的。
粥凉得正好,微微泛着点热气,苏织儿用汤匙搅了两下,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如何?”萧煜期许地看着她。
苏织儿皱了皱眉,但仍笑看向他如实答:“夫君的手艺教之从前倒是有所长进,只是……或是而今吃惯了那些好的白米白面,竟连我从前最喜欢的粝米菘菜肉沫粥竟都变得有些难以入口,到底是变了……”
她说着,无奈地摇了摇头,却听萧煜轻笑了一声,“口味虽是变了,可对沥宁的怀恋没变,织儿,我有时真的很想回到过去,那时我们纵然一无所有,但好似什么都有了……”
虽得苏织儿也时不时会怀念过去,可她还是第一次听萧煜说出这般话,那双漆黑的眼眸中还泛着淡淡的难以言说的哀伤。
她总觉得他今日很奇怪,不但替她描眉,替她熬粥,还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夫君怎么了?”苏织儿凑近捧住他的脸,“是不是累了,待此事过了,我们便去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两天无人打搅的舒坦日子,可好?”
萧煜眉眼弯了弯,用深邃的眸光静静凝视了她许久,倏然问道:“织儿,你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吗?”
“嗯。”苏织儿重重点了点头,“我最是喜欢那般地方了,气候宜人,舒服得紧,我们往后便带着绥儿一起去那样的地方好不好?”
萧煜没有应声,抬眸望了眼仍在床榻上安睡着的小小的身影,才转头看向苏织儿,缓缓道:“兴许不是我们,而是……你和绥儿……”
听得此言,苏织儿略懵了一下,“夫君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不与我们一起吗,是不是政事太多,抽不开身?”
萧煜仍是清浅地笑着,摇了摇头,苏织儿秀眉微蹙,还欲再问,可还未开口,却突觉天旋地转的一阵,身子蓦然向一侧倾倒去。
一双大掌稳稳扶住了她,苏织儿无力靠在男人怀里,抬眸看向他掺着些许悲意却毫无惊诧担忧的眼眸,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陡然反应过来,“你……你在这粥里下药了!萧煜,你要做什么!”
她就觉得他今日不对劲,虽知道他绝不会做出害她之事,可他为何要偷偷给她下迷药。
他是不是又想不经过她的同意擅自做什么决定!
苏织儿死死攥着萧煜的衣裳,抬首紧盯着他的眼睛,不知怎的,心底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织儿,别怕,等你醒过来,一切也许就都会变好了。”
他将她搂紧了几分,低沉却格外温柔的嗓音在周身发软,昏昏沉沉的苏织儿耳畔响起。
他轻抚着她的额发,再开口声音里掺杂了些许哑意。
“织儿,这辈子我将你害得这般苦,若这世无缘再见……还有来世的话,就别再遇见我了吧……”
第89章 局势
距离京城几十里外, 一辆不显眼的马车在官道上缓缓而驰,经过一家驿站时,随着一声“吁”, 身强力壮的车夫勒紧缰绳将马车停了下来。
少顷, 他自车上扶下来两人,一个身材纤细高挑的女子, 还有一个粗布麻衣盘着发髻, 怀抱着孩子的妇人。
四人入了驿站后,要了些小菜, 在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坐下。
那怀抱孩子的妇人戴着头巾,始终低垂着脑袋,看不清楚容貌, 她身侧的女子见她抱着熟睡的孩子辛苦,低声道:“夫人可累,要不还是让我来抱吧?”
妇人垂首看了孩子一眼,摇了摇头, 须臾,伙计端着食案来上菜,热情地询问道:“几位是从京城来的?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那驾车的男人笑答:“带着我家夫人回老家去。”
“哦……”伙计闻言感慨,“回去好, 回去好啊,眼下京城乱得很嘞,也不知还会发生什么,哪是好待的……”
伙计放下饭菜,道了句“客官慢用”, 转头便走了,紧接着, 就听坐在不远处的食客蓦然道:“唉,先头是这没完没了的疫疾,谁曾想眼下连这陛下都疯了,再加上西南这形势,如今这状况,只怕京城很快便要乱了……”
“是啊,不过倒也奇怪,你说这妖妃怎好端端便死了呢,还是一把火给烧死的,听说当时大皇子也在里头,烧了整整一夜,母子俩连尸骨都烧没了……”
“谁知道呢,许是老天有眼,降下的报应吧,只可怜我们陛下,被妖妃迷惑乃至于神志不清,居然在早朝上发疯似的举着剑对着朝臣乱砍乱杀,现在外头可都说,是妖妃在陛下身上施了法,让陛下被恶鬼附了身才至于此……”
苏织儿拿着筷箸的手微滞,眼睫微垂,久久未再动作,坐在一旁的车夫见状小心翼翼地唤了声“夫人”,苏织儿方才轻叹了口气,复又夹了一筷子青菜送进嘴里。
那日被萧煜迷晕后,再醒来她便处在一辆马车上,身旁还躺睡着绥儿,这一男一女自称是萧煜的暗卫,奉命送她和绥儿出京安置。
她后来才知,就在她离开的翌日夜里,云秀宫起了场大火,“云妃”和“大皇子”均被烧死在了这场火中,尸骨无存。
或是骤然失去了爱妃和爱子,天子承受不住,在第二日的早朝上双目猩红如血,举剑对着朝臣乱砍乱杀,全无理智,就好像疯魔了一般。
苏织儿不知他是恰巧毒发,还是故意将自己毒发的样子展现给众人,好借此吸引所有人的注意,为她争取逃跑的机会。
离开的这几日,苏织儿也曾问过这两个暗卫关于萧煜究竟要做什么,和他们要去哪儿,这两人却是含糊其辞,只说到了下一个地方,会有陛下安排的人来接应他们,保护苏织儿去一个安全之处。
萧煜安排的人?
苏织儿也猜不到是谁,虽想着那日昏迷前萧煜说的话,心下始终担忧着他,可有这两个暗卫时时看守着,她也逃不回去,且她还有绥儿,不能轻易丢下绥儿不管。
在驿站中用完饭,继续向南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后,马车驶进了一个小县城,在一间客栈前停下。
苏织儿被扶下马车,引入了二楼的一间厢房内,按那两个暗卫所说,接应的人就在里头。
门扇被推开,苏织儿甫一踏入,便见一人躬身立在她面前,恭敬地唤了声“娘娘”。
苏织儿只觉这人的身形有些熟悉,待他抬起头,不由得双眸微张,诧异地唤道:“范大人!”
她万万想不到,眼前所谓的接应之人不是旁人,居然是范奕!
可依着萧煜所言,他不应该是被贬到了一个荒僻的地方吗!
她抱紧怀里的绥儿,像是骤然想通了什么,质问道:“将我和绥儿送走,是陛下一早计划好的对不对!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京城恐会有大事发生!”
既得苏织儿已然猜到了,范奕便也不再隐瞒,低低道了声“是”,“陛下将微臣贬至苍屹不过是表象,实则微臣一直等在这里,依陛下的吩咐,护送娘娘和大皇子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苏织儿明白他是想保护她和绥儿,可她不知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朱唇微抿,却未直接问范奕,而是转而道:“那我和绥儿何时能回京城?”
闻得此言,范奕眸光飘忽,面露难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斟酌许久,才道:“微臣无法同娘娘保证什么,只陛下说了,京城这般尔虞我诈的地方不适合娘娘,他为您寻了块山清水秀且足够安全的地方,能保您和大皇子一辈子衣食无忧……”
范奕话未说完,苏织儿骤然笑出了声,眸中泪光闪烁,“怎的,他是觉得此番自己死定了,才同你说出这番话的吗?可他凭什么,凭什么自作主张安排我的去向!”
看着苏织儿这番激动的模样,范奕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但到底将想说的话又咽回了腹中,转而道:“眼下时局不稳,内忧外患,京城一片混乱,陛下也不知最后局势会变成怎样……娘娘放心,苏家老夫人还有二爷二夫人陛下也都已命人暗中偷梁换柱送出了京城,他还对微臣嘱咐了,让微臣告诉娘娘,若是事败,无法接娘娘和大皇子回京,便让娘娘多想想他曾对您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或许很快就能接受这个事实,彻底将他给忘了……”
彻底将他给忘了……
苏织儿在眼眶中盘旋的眼泪终是忍不住倾泻而下,他说得倒是轻巧,他分明也知道,她不可能舍下他主动离开,所以才会给她暗中下迷药,借此将她送出京城。
至于忘掉,只消一想到他牺牲自己保护她和绥儿,她只会愧疚难受一辈子,又何谈忘却一词。
毕竟他予她的美好记忆终究多过那些不愉快千倍万倍。
苏织儿如今只想立刻回到京城,站在他面前,大声告诉他就算真的会死,也想与他共同面对。
可纵然这般想着,怀中一直紧紧攥着她衣襟的绥儿却是在不住地拉扯着她的理智。
绥儿才醒不久,尚有些睡眼惺忪,他依赖地趴伏在母亲肩上,似是这样能获得他想要的安全感。
但若她也没了,绥儿便真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了,她已丢下过他一次,不能再这般自私丢下他第二回 !
莫大的绝望与无助令苏织儿双腿发软,缓缓瘫坐在地,她恨自己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了他,只能这般无用地任泪如雨下,抽泣不止。
范奕静静看着这一切,神色复杂,实在不知该如何安慰,许久,才听苏织儿哽咽着问道:“他眼下,怎么样了?”
她从暗卫和路人那厢得到的消息实在少得可怜,仍停留在几日前他在朝廷上失控那事上。
也不知他如今的状况如何。
范奕蹙了蹙眉,思量少顷,晓得这事儿到最后也瞒不住,索性如实道:“其实,自陛下在朝堂上失控后不久,便突然陷入了昏迷,且一直未醒,如今京城局势混乱,南边的景王和盛王意图趁虚而入,大张旗鼓以替太皇太后庆贺八十大寿为名公然进京,其心昭昭,甚至……还有镇南侯世子,昨日,镇南侯世子携朝中几位重臣面见太皇太后,言陛下为妖邪附体,昏聩无能,民心尽失,求太皇太后为大澂江山社稷着想,废黜陛下,再立新君!”
听至此,苏织儿双眸圆睁,朱唇微张着,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许久她才震惊地吐出一句。
“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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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里外,京城。
有些事在范奕口中不过一笔带过,可实际状况却比他说的更加岌岌可危。
景王和盛王作为先帝膝下的七皇子萧灼和九皇子萧煊,曾因与先太子为伍,而被封王后赶出京城,本是该一世留在封地永不得进京,但而今京城形势大变,两人便再也按耐不住,早就在疫疾肆虐之时就提前得了消息,悄悄带着囤养的私兵赶往京城。
谁知接下来的一切就像是如有神助,萧煜先因妖妃一事尽丧民心,后在朝堂上发疯昏迷,迟迟未能醒转,再加之镇南侯世子许岸之的上书废君,所有的事都像是安排好的一般水到渠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