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岸之凝视了眼前这个突然找上来的家仆许久,骤然冷笑一声,只这声笑像极了在嘲讽自己,“我不甘心又能如何,难道还能报仇不成!”
“有何不可呀……”那家仆说着凑近了几分,压低声儿,神色意味深长,“只消世子想,就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听得此言,许岸之双眸眯了眯,“你想做什么?”
“唉,不是草民想做什么。”那家仆摇了摇头,“而是草民想问问世子,可有意愿同我家主子合作?”
第86章 周晬
转眼至八月末, 已是秋高气爽,惠风和畅。
绥儿满周岁了。
太皇太后依先前所言,请了不少命妇及宫中妃嫔一道, 大张旗鼓为绥儿准备了周晬宴。
当日晨起后, 苏织儿便为绥儿洗浴换了新衣,抱着他往朝阳殿而去。
那些命妇和妃嫔大多是头一回见着绥儿, 看着他那与萧煜有五六分像的眉眼, 纵然先头有质疑的,眼下也是说不出话来, 生得这么像,怎可能不是亲生父子呢。
苏织儿抱着绥儿坐着,听尽了阿谀奉承, 还收了不少贺礼,多是些长命锁,银镯子一类寓意吉祥,给孩子添寿添福的。
这些礼自是不能不收, 但收下贺礼的苏织儿也不忘回礼,胡姑姑说宫里向来有这种规矩,会给参宴的宾客送些小物件,倒不需太贵重, 毕竟孩子能健健康康养到周岁也不容易,就是收下跟着沾沾福气的。
苏织儿便亲手缝了几十个绣着福禄纹的小香囊,里头塞了些提神醒脑的香料,当做回礼送了。
宾客们围着绥儿叽叽喳喳说了好些话,便听内侍通传声响起, 太皇太后来了。
众人忙上前行礼相迎,太皇太后笑容满面, 看着心情极好,抬手命众宾客平身后,笑盈盈地去抱苏织儿怀中的绥儿,欢喜地逗弄他。
苏织儿隔三差五地就会带着绥儿去太皇太后那厢,故而绥儿已然对这位皇曾祖母十分熟悉,不消太皇太后怎么逗他,他就露出两颗门牙,咯咯笑起来。
太皇太后虽已年迈体力不济,但舍不得放下绥儿,甚至抱着他入了宴,亲自喂他吃饭。
宴后闲坐消食片刻,她眼神示意刘嬷嬷,刘嬷嬷会意出去吩咐,很快便有几个小太监拿着不少东西进来。
只见那几人先将偌大的软毯铺在殿中央,旋即在上头搁了不少五花八门的物件。
殿内宾客见状都明白,这是要抓周了。
这周晬宴抓周本就是必不可少的习俗,有时倒也不一定寓意着什么,只不过是在这般欢喜的日子里讨个趣儿。
那厢方才布置完,便听殿外又响起一阵通传声。
下一刻,萧煜疾步而来,见得眼前摆的东西,笑道:“看来朕来得正是时候。”
他上前向太皇太后见礼,旋即自太皇太后手中接过绥儿,将他放在了软毯中央。
甫一被放下,绥儿还有些懵,看着四下摆的琳琅满目的物件和那么多双盯着他看的眼睛,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害怕,小眉头一拧,似是要哭了。
苏织儿见状忙蹲下身,“绥儿别怕,想要什么,便拿什么。”
绥儿闻声看向苏织儿,露出委屈巴巴的神情,手脚并用向她爬去,但沿途碰着那些摆放的物件,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他先拿起的是一支毛笔,但很快便放下了,后来又抓起了一把小箭矢,摇晃了两下,似乎又觉得无趣,转头就给扔了。
末了,就专心致志向苏织儿而去,眼看着他要过来,苏织儿秀眉微蹙,却是往后退了退,挥了挥示意他回去,可绥儿还是执着地往这厢而来,到后来,甚至努力站起了身,跌跌撞撞走了过来。
见他快到跟前,苏织儿无奈,本想伸手去抱他,谁知却见绥儿步子一转,竟径直往她身侧而去,撒娇似的一下抱住了那人的腿。
殿中众人的目光登时都被吸引了去,站在苏织儿身侧的不是旁人,正是萧煜。
见绥儿昂着脑袋看着他,还抱着他的腿死活不肯松手,萧煜眸底泛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弯腰一把将绥儿抱了起来。
太皇太后也笑,“我们绥儿真聪明,晓得那些东西哪里有你父皇好。”
“是啊。”萧煜宠溺地看着绥儿,“咱们绥儿可得将父皇牢牢抓住了,往后父皇的一切都会是绥儿的。”
此言一出,四下宾客俱是面色微变,这话从萧煜口中说出来份量有多重,他们自然清楚。
大皇子方才一岁,陛下这话的意思是已经存了立储的打算了吗。
众人均忍不住在心下权衡嘀咕,看来往后不仅是云妃娘娘,整个毅国公府都能享着那泼天的富贵了。
那些宾客们思忖什么,萧煜并不在乎,而是转而看向太皇太后道:“皇祖母,朕先前让钦天监给绥儿取的几个名,朕瞧着都不大满意,朕思来想去,还是绥这个字好,左右都叫习惯了,往后绥儿便叫做萧绥,皇祖母觉得如何?”
关于绥儿名字的事,萧煜先前就同苏织儿商量过,其实倒不是他觉得钦天监取的名字不好,而是他想将苏织儿亲自给绥儿取的这个名字留下来,但又不能同太皇太后明说,才寻的这个借口。
太皇太后自是没有什么意见,“哀家觉得也好,此事陛下自己做主便是。”
“多谢皇祖母。”萧煜特意在宴上说起此事,同样是在说给殿中的众宾客听,自此绥儿的名字便算是正式定了下来。
绥儿的周晬宴过后,这天儿是愈发得凉了,苏织儿用萧煜先前赏下的料子给绥儿做了厚点的新衣,这日,正欲抱着绥儿去御花园逛逛,却见小成子气喘吁吁而来。
见着她还站在殿门口,稍松了口气,急切道:“云妃娘娘,陛下吩咐了,这段时日,让娘娘和大皇子好生待在云秀宫中,莫要出去,太后那厢也不必去请安了。”
苏织儿疑惑地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吗?”
小成子闻言面露难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答:“不瞒娘娘,昨日明月轩的宸贵人不知怎的突然染了疫疾,陛下虽已下旨封了整个明月轩,但说不好宫中还会不会其他染病的,大皇子年岁小身子弱,这病可万万沾不得,故而陛下才让奴才赶紧来给娘娘告一声。”
听得“疫疾”这两个字,宫人们俱是面色大变,苏织儿亦登时紧张地将绥儿抱紧了几分,小成子说得不错,这孩子最怕的便是染病,一不小心便会夭折,何况是疫疾这般可怕的东西。
她重重点了点头,立刻带着绥儿折身回去。
因着害怕绥儿染病,之后胡姑姑没让除她及凝香凝玉之外的宫人入过正殿半步,殿内每日都得擦洗打扫一遍。
苏织儿不得外出,只得陪着绥儿玩,也是从小成子来通禀的那日起,不知是不是在忙那疫疾之事,萧煜再未来过。
苏织儿心下担忧,向凝香凝玉探问那宸贵人的病情,凝香凝玉一开始只道她们同样被关在云秀宫中,并不清楚,可过几日让她们去打听,回来后两人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说宫内的疫疾控制得好,并未大肆传播,但又稍稍有些眸光飘忽,似乎不敢看她。
她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具体的又说不上来。
直到在云秀宫躲了近半月后,云秀宫的殿门口蓦然出现了轮班的禁卫军,苏织儿才觉得,事情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
她只得逼问胡姑姑,胡姑姑和凝香凝玉的反应颇有些相似,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还是告诉她,如今不止是宫中,宫外亦开始爆发疫疾,京城中一片乱象,萧煜为了保护他们母子,才不得不派禁卫军守在这里,以防闲杂人等闯进来。
闲杂人等?
苏织儿并不很明白这话,这里毕竟是皇宫,谁敢不经准允随意乱闯她的云秀宫,但过了两日,她便领悟,萧煜设的禁卫军究竟防的是何人。
不过此人,就算设了禁卫军,也不一定拦得住她。
这日午膳过后,苏织儿正哄睡下午憩的绥儿,便见胡姑姑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太皇太后来了。
听得这话,苏织儿虽有些意外,但想了想,觉得太皇太后或是太久没见着绥儿,对这个曾孙想念得紧,才亲自上门来看看。
然她快步出了正殿相迎,却见太皇太后带着刘嬷嬷和几个宫人,面沉如水,并无丝毫笑意。
苏织儿心一提,看太皇太后这副模样不像是来享受天伦之乐,更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果然,入了殿内的太皇太后由刘嬷嬷扶着在上首坐下,并未问绥儿一句,而是抬眼瞥向恭敬地垂首站在跟前的苏织儿,冷哼一声,“云妃倒是好大的架子,既得请你不去,哀家便只能亲自来了。”
请她去?
苏织儿纳罕不已,她怎不知太皇太后还派人请她去过慈寿宫。
她侧眸悄悄看向胡姑姑,便见胡姑姑亦朝她看来,但仅与她匆匆对视一眼,便心虚地垂下了脑袋。
苏织儿顿时了然,看来太皇太后派来的人是教胡姑姑给拦回去了。
她张嘴正欲解释,就听太皇太后紧接着道:“哀家今日来,也不想多加斥责和逼迫于你,只希望你认清如今的形势,为了陛下和绥儿,能自觉一些。”
太皇太后说的话,苏织儿字字都听清了,却是全然听不懂,她根本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在说些什么。
她紧蹙着眉头,“臣妾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看着她一头雾水的样子,似乎并不像是在装,太皇太后捻动菩提手钏的动作一滞,双眸眯了眯,旋即露出一丝嘲讽的笑。
“外头都说你用妖术迷惑了陛下,哀家本还不信,但见得这般,哀家不得不信了,陛下也是昏了头,在前朝一人顶着那漫天的流言和朝臣的非议,却是将你保护在这后宫里,竟是一个字都没让你晓得!”
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听得太皇太后的话,苏织儿不安地咬了咬唇,总觉得外头当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且还与她有关。
“好,陛下既然不想让你知道,那就由哀家来告诉你!”太皇太后的神色骤然冷厉起来,“宫里宫外发生疫疾的事你想必是知道了,但你不知道,无论是宫里最先发病的宸贵人还是宫外几个紧接着发病的命妇,都有一个同样的地方,便是收了你送的香囊,如今疫疾在京中蔓延开来,京中百姓都在传,这疫疾便是你带来的,说你是迷惑君王,祸国殃民的妖妃!”
妖妃!
苏织儿陡然一惊,她攥紧掌心,旋即毫不畏惧地看向太皇太后,低身道:“此事荒谬,根本站不住脚,那些流言就是陷害臣妾的,还请太皇太后明察。”
太皇太后双唇紧抿着,“哀家一开始也不相信这话,可偏偏流言传出来后,命婢子悄悄扔了香囊的兵部侍郎夫人却是好得最快,便令人不得不信了,再加上前几日你父亲那事,更是令京城百姓愈发笃定此事!”
“我爹?”见太皇太后突然提起在西南与溧国大军对战的苏岷,苏织儿心下一咯噔,“我爹他……怎么了?”
见她真的一无所知,太皇太后转头瞥了刘嬷嬷一眼,似有些不耐烦道:“你告诉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刘嬷嬷上前一步,迟疑片刻道:“云妃娘娘,前一阵,边关来报,说本在玉成关指挥作战的毅国公在一天夜里突然消失了,大军没了主帅,听闻玉成关眼下一片混乱,形势岌岌可危,外头都在传,说当年毅国公通敌叛国本就是真的,他之所以回来,也是来做溧国埋伏在我们大澂的奸细的,如今临阵脱逃,就是故意想给溧国攻陷大徵的机会……”
她爹消失了!
苏织儿杏眸圆睁,双脚发软,险些站不稳。
怎会变成这样!
她脑中混乱一片,但还是努力定神看去,“太皇太后,臣妾了解父亲,他一心心系大澂,再忠贞不过,怎会做出那般背叛大澂和陛下的事呢!”
太皇太后揉了揉眉心,似不想听苏织儿多说,只冷眼看向她道:“云妃还不明白吗!如今真相如何已然不重要了,那些百姓将所以的过错都归咎于你,不过是遭受疫疾折磨之下,想找个宣泄的对象罢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寻求真相,而是尽快平息民怨,稳定朝政……”
说着,太皇太后蓦然冲身后站着的宫婢抬了抬手,苏织儿这才发现那宫婢手中提了个食盒,她打开食盒,将一个汤碗端出来,奉至苏织儿面前。
“这是杏仁露,哀家记得你说过,你吃不了杏仁,会要了你的命,哀家念在你是绥儿生母的份上,也不赐你白绫和毒酒。”太皇太后看着苏织儿逐渐发白的脸色道,“这杏仁露放了不少糖,吃起来当是很甜,你喝下它,便安安静静地走吧,若是一时半会儿结果不了,那到时哀家也会让人帮你一把。”
苏织儿紧盯着面前散发着幽幽甜香,却在急急催她命的杏仁露,一言不发,一旁的胡姑姑和凝香凝玉哭着欲上前求情,却被太皇太后的人一把按住了。
太皇太后的声儿再度在她耳畔响起,“其实早在隆恩寺,圆恩大师道出宫中有自远方而来的邪煞之气时,哀家就该狠下心处置了你,才不会导致今日的局面。你放心,你死后,哀家会好生照顾绥儿,他该有的一切都还会是他的,可你若不死,绥儿也迟早会被你连累,还有陛下……你就忍心让陛下替你背负一切,承受千古骂名吗!”
苏织儿微垂下眼眸,许久,缓缓伸出手去。
太皇太后见状满意地松下一口气,觉得苏织儿好歹也是个识时务,晓得该如何抉择的,然下一刻,却见她收回了手,不卑不亢,骤然抬眸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