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 可……
苏织儿低垂下眼眸,没有说话,萧煜似是看出她的心思,道:“我知你心软,无妨, 此事我自会处理。”
说罢,他将怀中的绥儿交给她, 站起了身,苏织儿见状忙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角,急切道:“陛下,若范大人真做了那些事,我同陛下一样,对他切齿痛恨,但无论如何,范大人……罪不至死……”
她说出这话,实则关心的并非范奕,而是他,她不想让他因着仇恨而徒增杀孽。
萧煜定定看了她许久,少顷,柔声答:“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会妥善处置。”
苏织儿抱着绥儿,点了点头,可望着萧煜离开的背影,她仍是忍不住忧虑地蹙起了眉。
那厢,回到御书房后,萧煜示意高祉安将候在外头的范奕召了进来。
范奕疾步入内,徐徐施了一礼,“微臣见过陛下。”
萧煜坐在那张楠木书案前,眼睫微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范大人此番处理南方旱情得宜,着实有功,你想朕怎么赏你?”
范奕闻言谦逊道:“陛下谬赞了,此乃微臣分内之事,微臣不过是完成了陛下交托的职务罢了。”
听着他这一番话,萧煜勾唇笑了笑,“范大人清正廉明,克己奉公,听说那些受灾的百姓都称你为青天……”
言至此,他唇角的笑意复又渐渐消散,眸中染上几分冷意,“可既得范大人这般善气迎人,缘何当初要使那般卑鄙的手段去对付一个女子!”
站在底下的范奕身子骤然一颤,紧接着就听那坐在高位之上男人以无比冷沉的声音道:“范大人应当知道,朕召你回来,是要同你说什么吧?”
范奕垂下眼睫,略有些不安地抿了抿唇,早在突然收到召他回京的旨意时,他便已隐约猜到了一些。
后临近京城,听到关于那个入宫为妃的毅国公嫡女和陛下之间的种种传闻,他便明白,此番他大抵是逃不掉了。
打当初做下那一切,范奕就有预感,这两人将来终究会再见,而他的所作所为也总有一天会彻底败露。
他低身,再一拱手。
“是……微臣来时已然有了心理准备。”他并未辩解,也并未有丝毫隐瞒,反是痛痛快快将一切如数道出,“陛下猜得不错,苏……云妃娘娘当初离开,都是微臣一手造成的。”
对范奕而言,他当初的目的达成,他心愿已了,已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了,“是微臣利用云妃娘娘的良善,以先前的邸报欺骗于她,说苏老太太和苏家二爷恐很快便会被斩首,让她赶去见上最后一面,还以恐会连累陛下为由,诱使她亲手写下了那封和离书……”
看着他毫不愧意,反是用一种坦然的语气道出这些话,萧煜掩在袖中的手骤然握紧,其上条条青筋迸起,他拼命压制住那沸腾的血液中泛起的杀意,努力以相对平静的语气道:“那藏在草屋中的银两,莫不是你……”
“是微臣。”范奕承认得极其干脆,甚至于眸光定定地看着萧煜,一字一句道,“微臣觉得既是做了,便得做绝,只有彻底斩断陛下的希望,才能让陛下心甘情愿回到京城!”
看着他这一副理所当然,逼不得已,不得不为的态度,萧煜赫然冷笑一声,心底腾盛的暴怒再也压制不住,随着利剑出鞘的声响。
下一刻,一柄长剑便陡然抵在了范奕喉间。
范奕呼吸一滞,眼看着面前人双眸猩红,咬牙切齿地对着他低吼道:“所以你就毫不犹豫将她自朕的身边赶走,你分明也知,她是朕的希望!”
正是苏织儿的离开,让本已重新感受到生活滋味的他万念俱灰,复又变成了行尸走肉,甚至较之从前变得更阴鸷狠厉,冷血无情。
范奕不会明白,他当初的举止不是逼走了苏织儿,而是逼死了他萧煜那颗本已恢复了温度和跳动的心。
范奕看了眼那近在咫尺,仿佛随时能划破他脆弱脖颈的剑,稍稍定了定神,“当时,有了云妃娘娘的陛下已然安于那般平淡的日子,而且就算陛下回了京城,云妃娘娘也会成为陛下的软肋,成为陛下成就大业,登基御极路上的阻碍,微臣觉得,陛下不该有这样的软肋……”
他从不后悔自己所为,虽说他的确对不起苏织儿,但正如他当初所想,他是为了大澂的百姓,为了江山社稷。
而事实证明,他确实是对的,萧煜回京后,不但解决了科举舞弊一事,为天下文人讨回了公道,而且自他登基后,整治了大澂的不少乱象。
范奕仍坚定地觉得自己没有选错。
若非他当初之举,萧煜又怎会决绝地扫平一切障碍,坐上这个位置。
“哼,你倒是挺替朕着想。”
看着他这副义正辞严的样子,萧煜眉宇间的冷意更深,“那你可曾想过,如果当年她不走,朕带着她回了京城,在那般危机四伏的环境下,她亦可能是逼迫朕振作出手的存在,你同样能得到你想要的结果!”
也许那般,苏织儿不会被他伤害吃那么多苦,也许他们的孩子能从出生开始就健康快乐地在爹娘膝下长大。
可范奕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苏织儿是一切的阻碍,固执地觉得只有苏织儿离开才能得以解决,却没有想过,也许当初让所有事顺势发展,最终萧煜也会走上他希望他走的这条路。
“且先不论那些,范大人当初逼走她,可曾考虑过她一个手无寸铁,第一次远行的女子会在路上遭遇什么,会不会遇到歹人,会不会有生命之危,范大人可能不知,她那时……腹中还怀着朕的孩子!”
每道一句,萧煜周身的戾气就浓重几分,他紧盯着范奕的眼睛,一点点剥出他“大义”之举下的卑劣本质。
“范大人为天下百姓考虑,就可以毫不手软地牺牲一个弱女子吗!她难道便不是大澂的百姓了吗!若她当初不是在半途遇上了自家的祖母,而是一群害她性命的贼人,一尸两命,那如今站在这里的范大人你还会觉得自己当初所为丝毫没错吗!”
萧煜句句振聋发聩,让范奕双眸圆睁震在原地,丝毫无法反驳,许久,他双膝一曲,伏跪在地,只道出一句,“微臣……任凭陛下责罚……”
“责罚,责罚你又有何用,难道罚了你一切便能重头来过吗!”
萧煜死死握着手中的剑,因着震怒整个人不住地颤着,“范奕,朕真的很想一剑杀了你,想将你抽筋剥骨,五马分尸,可朕不能……朕答应了她,即便你做了那样的事,她仍是在替你求情,你该庆幸因为她,你还能活着走出这个皇宫。”
范奕闻言难以置信地看了萧煜一眼,眸光微颤,终是露出了些许愧意,“是微臣……对不起云妃娘娘……”
萧煜几乎控制不住想将那剑刺入范奕胸口的冲动,只能一遍遍想着苏织儿对他说的话,末了,咬牙一把将剑丢开,他面色阴鸷,深深凝视着伏跪在他脚下的范奕,沉了沉呼吸,缓缓开口。
“范奕,若你真觉得对不起她,便好生听清楚朕接下来说的话……”
这日的晚膳,萧煜并未来云秀宫用,但唯恐苏织儿惦记,还是遣了小成子过来,道他还有些事要处置,教他们不必等。
苏织儿便抱着绥儿,喂他吃了饭,在小榻上陪他玩了一会儿后,就由胡姑姑帮着擦了身,在床上睡下。
打绥儿进宫后,苏织儿每日都与他睡在一块儿,不过哄睡孩子这事儿没那么容易,直到近亥时,始终精力极好,在床上闹腾许久的绥儿才终于萌生了些许睡意。
苏织儿将他哄睡着,方才疲惫地睡过去。
睡得迷迷糊糊间,她总觉得身侧坐了一个人,将她身上滑落的衾被往上拉了拉,夜里照顾绥儿,她本就警醒,故而一下便睁开了眼睛。
即便面朝绥儿的方向向内而躺,她仍是瞬间就觉出这人是谁。
毕竟他也不是头一次在深夜的时候来了,只是前几日她都闭上眼睛,故意装作没发现。
但这回,她转过了身,低声唤道:“陛下。”
萧煜见状面露歉意,“朕吵醒你了?”
“没有。”苏织儿摇了摇头,坐起了身,问道,“陛下审完范大人了?”
萧煜薄唇微抿,好一会儿才自喉间发出一个低低的“嗯”字。
“陛下如何处置的范大人?”苏织儿又问。
看着她一副愁眉紧锁,担忧的模样,萧煜答:“放心,我没杀他,我……我下旨将他贬到了一个极为荒僻的地方,恐怕他要在那里度过一辈子了……”
言毕,他揉了揉苏织儿的脑袋,“往后不必再想起此人,免得让自己生气,你且睡吧,朕先走了。”
见他起身欲离开,苏织儿急急喊了他一声,自后头牢牢抱住了他的腰,清晰地感受到他身子一僵,“陛下不留下来吗?这床大,睡得下三个人……”
“我……”萧煜折首,嗫嚅半晌道,“御书房还有些奏折没有处理完,我还得再去一趟,就不留下来了……”
他的迟疑太过明显,苏织儿哪里听不出来他根本就是在扯谎,她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陛下的病……好些了吗?”
这话她想问很久了。
绥儿进宫后,他几乎日日都来云秀宫,丝毫不见他有毒发的迹象,可分明高祉安先前说,他毒发得格外频繁……
“嗯,是好多了。”萧煜冲着苏织儿点了点头,“赵睦最近的药似乎有些成效,发病的次数比从前少了不少。”
苏织儿死死盯着他的脸,试图找出他撒谎的痕迹,可他答这话时确实神色自然,不像骗她。
“那便好。”她笑了笑。
“你白天夜里的带绥儿辛苦,早些睡吧。”
苏织儿眼见萧煜说罢,略有些粗糙的大掌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摩挲了一下,旋即垂首温柔而又缠绵地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我走了。”
她坐在床榻上,隔着轻薄的床帐看着他离开,自他们解开误会后,他便不再对她言辞刻薄,盛气凌人,反是小心翼翼,温柔体贴。
但不知怎的,他越是这样,苏织儿心里就越不安地厉害。
那人的背影分明高大健壮,可苏织儿却觉得他很脆弱单薄,就像一碰就碎的水中月,虚无缥缈,好似会随时消失一般。
想着想着,苏织儿眉间笼上的愁云愈发浓重,少顷,她拼命摇了摇头。
不会的,他很好,这一切只是她的错觉罢了。
出了云秀宫后,萧煜的脚步越来越快。
“赵睦来了吗?”他转头问紧跟在旁的高祉安。
“来了。”高祉安恭敬地答,“赵太医已在辰安殿候了好一会儿了。”
萧煜点点头,抿唇神色颇有些凝重,及至辰安殿,他挥退所有宫人,只将赵睦一人留下。
赵睦打开带来的药箱,取出他的针包,看动作已然十分娴熟,然取出针消毒罢,看着躺在床榻上的萧煜时,他却是维持着举着手臂的动作,像是在犹豫什么。
然很快,他耳畔便响起那道冷沉的嗓音,“在迟疑什么?还不落针!”
“陛下,可……”赵睦紧蹙着眉头,“微臣先前也说过了,这针并不宜施得太频繁……短短五日,陛下这已是第三回 了……”
萧煜闻言眸光黯了黯,赵睦在迟疑什么,他明白,可他亦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朕心里清楚,你只管施针便是。”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少顷,他蓦然口中喃喃,就像是自言自语,“朕不能疯,若是朕彻底疯了,便保护不了他们了……”
听得此言,赵睦长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将手中的针落了下去。
萧煜盯着帐顶,想起适才苏织儿问的话,面露怅惘。
白日范奕有句话说得或许不错,人不能有软肋,因为一旦有了软肋,既能舍得下所有,也能豁得出去一切。
京城,珍馐阁。
二楼临窗的角落里,许岸之对着窗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也不知喝了多久,一人蓦然在他身侧的空椅上坐下。
“世子独自在此喝闷酒,不觉无趣吗?”
许岸之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是个身材低矮的男人,家仆打扮,正对着他谄笑着,“我当不认识你吧。”
那人闻言笑意更深,“世子是不认得草民,但草民认得您啊,且心下还在为您叫屈呢。”
听得“叫屈”二字,许岸之复又抬眼看去,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家仆在四下望了一眼,正是午后,楼中人并不多,二楼尤其空荡,他见状这才大着胆子道:“京中谁人不知,如今受宠的云妃娘娘曾是您的未婚妻,可惜被陛下横刀夺爱,那时所有人都同情于您。不过那都是先前的事儿了,现在,陛下和云妃娘娘早在沥宁就结为夫妻的事已然在京中传遍了,他们是比翼齐飞,缠缠绵绵,只可怜世子你的一厢情愿就此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受了这般瞒骗和侮辱,难道世子你就甘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