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承稷抬脚,衣服摩挲的声音不急不缓,如他的脚步般,他在床沿坐下,看那纤瘦又倔强的身影,反问道:“那你又为何出现在此?太尉府、昌王府和偌大的京城,偏偏是莫水村。”
听出些责备的意味,柳姝妤蹙眉,大抵是因为救她,耽误了他办事,他不悦。
柳姝妤嘟着个嘴,有一丝坏了他事的自责感,“我陪堂姐来土庙拜拜。”
哪知回程路上遇到了匪贼,堂姐应该是逃脱了,她被颠簸出去时,车夫明显是甩开了匪贼。
“我不是跟你提过醒,让你远离你那堂姐?如今险些丧命,这教训还真不小。”
“什么意思?”
柳姝妤茫然,听得云里雾里。
她转身,眼底尽是疑惑,“这与堂姐有何关系?是我突然起意要随堂姐一路来的。”
她不愿亲人被人诋毁,宛如上一世那般,柳家蒙冤,受尽白眼。
“你瞧瞧这荒凉的莫水村,是像有土庙的样子?土庙土庙,土地庙,这最热闹的地方,恐怕就是村子里莫家祠堂。”
萧承稷尽量克制住情绪,话没说太重,但毕竟关心心切,她看人一向不准。就是因为太纯真了,才会被萧承泽和柳棠月欺骗。
柳姝妤不甘被他呵斥,想也没想反驳回去,“哪会,莫阿婆说莫家祠堂后面不远就是坟墓,平常可没什么人去。”
最热闹的地方当然是村里那口山泉井。
“你还跟我犟嘴,柳姝妤你长本事了。”萧承稷气得站起来,双手叉腰看着她,“柳棠月心思歹毒,等你看清她真面目,你悔还来不及。”
柳姝妤警觉,目光直直落在男子身上。
萧承稷是个情绪稳定的人,自认识一来,柳姝妤鲜少见他在她面前发怒,如今他这般生气,定然是有原因的。
“心思歹毒,真面目?”
柳姝妤低喃着,重复着念给自己听。
柳姝妤抬头,眼瞳骤然紧缩,有个震惊的念头随之而来。
她想找到的、受萧承泽指示,在前世给母亲下毒的人,是她堂姐——柳棠月?!
“怎么可能?她是我堂姐,是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柳姝妤不敢相信,越说越觉得讽刺,“亲人。”
她们是亲人。
这个猜测,对柳姝妤来讲,无疑是当头一棒,惊讶的程度不亚于前世知晓萧承泽伪善的面目。
细细想来,倒也说得通。柳棠月对医术一知半解,不及郎中,但她屋中有颇多医书,其中便有收集来的各种关于药材的异闻杂录。
柳姝妤认为,前世阿娘中的毒稀奇古怪,极大可能就是来自于柳棠月那些收集来的异闻杂录。
“怎是她!”柳姝妤痛心疾首,顿觉她蠢笨,倘若种种猜测是真的……
萧承稷自是不能洞悉柳姝妤此刻心中所想,而今火光黯淡,他更没有看清柳姝妤的神情,他在气头上,单单听柳姝妤的话,便知晓她又觉他在挑拨。
“我有没有听你说过,你当旁人是姐妹,旁人可有如此待你?今夜我说的话,你听进去!离柳棠月远点。”
柳姝妤恼自己,差点酿成大祸,声音便小了些,“我知道了。”
萧承稷看着她低垂的头,蹙眉,在屋中良久的阒静中,叹息一声,道:“我不是责备你,本意是让你多留心。”
萧承稷见不得她伤心流泪,心软了下来,意识到话重了,主动示好。
柳姝妤心情烦闷,低低“哦”一声,道:“本来就是我蠢笨,殿下说的没错呀。”
她太蠢了,竟差点着了柳棠月的当。
柳姝妤抿唇,抬头看眼萧承稷,示意他从床上下来,“时候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
萧承稷嗯一声,从床上下来,腾出地方来。
虽挤在一间屋子里,但好在有床幔遮住,柳姝妤将床幔放下,遮住本就暗淡的光线,刚脱了外裳准备歇下,床幔忽然被撩开,萧承稷身上只剩里衣,站在她眼前。
柳姝妤捂住心口,欲开口,却听他说道:“夜深,歇息。”
柳姝妤泛起疑问,“你不是睡桌子吗?”
她还伸手知指了指床幔外的一角,示意萧承稷,他睡的地方在那处。
萧承稷道:“不那样说,难道你想和莫阿婆挤一间房?叨扰。”
言罢,他兀自上床,已在最外侧躺下。
柳姝妤指尖刚碰到枕边的衣裳,萧承稷仿佛洞悉她的想法一样,在她有所行动前,按住她手。
萧承稷漆黑的眸盯着她,“柳娘子莫忘了,与我不是头次同榻而眠,你确定要离开?看来我要好好考虑我们的交易了。”
“交易”一词,暗含太多。
柳姝妤泄气,在他身侧躺下。
她扯过被子,气鼓鼓背对着他。
又不是头次同榻,不紧张,睡醒第二日就能回去了。
早些回去,早些让爹娘兄长安心,等回去她要仔细留意柳棠月了,倘若柳棠月和萧承泽有来往,她就得多加小心了。
柳姝妤正想着,倏地,萧承稷手臂环住她腰,将她往他胸膛带。
柳姝妤睁开眼,梗着脖子,一时间紧张得厉害,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似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背脊贴着他胸膛,尚有他胸膛的暖意,鼻尖萦绕青松般清冽的味道,柳姝妤不平静,脑中一根弦紧绷着。
萧承稷道:“不碰你,快些入眠,明早还要启程回京。”
他只想抱着她,什么也不做,也是极好的。
夜阑人静,万物皆眠,柳姝妤却不敢睡。
这床太窄,一人睡尚且刚好,更何况此刻躺了两人。
几乎紧贴着。
怀里的人身体僵直,萧承稷知晓她没有睡。
借着暗淡的光线,萧承稷拥着她,深深凝着她后脑,温声细语说道:“睡不着?”
柳姝妤立刻闭上眼睛,一声不吭,装作已经熟睡。
萧承稷道:“既然没睡,便说说话吧。”
柳姝妤心道什么都瞒不过他,便就此作罢,缓缓睁开眼睛。
她看着光线印在床幔的两道影子,眼底一片清明,垂头凝着从后面环抱过来的手臂,道:“殿下想聊什么?”
话题是萧承稷挑起的,但当柳姝妤问起时,他没了后文,一阵沉默,不知是在思考,还是不知与她聊什么。
良久后,萧承稷才道:“左右你没困意,给你讲个我知道的故事。”
柳姝妤仔细听着。
“有一对少年少女,两家人算是世交吧,只是两家门第不同,但都是当时的矜贵之家。少年少女一起长大,友谊深厚。到了情窦初开的时候,少年才意识到他对小青梅的感情与旁人不同,而那时小青梅还当他是可敬的兄长,他便决定待小青梅再长些年岁,而后去提亲。”
萧承稷忽然停住,柳姝妤等了片刻,也没等来他的后半句,问道:“后来呢?不会中途生了变故,那小青梅对旁人生了情愫?”
她喜欢听青梅竹马的故事,也希望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
萧承稷凝眸于她,道:“后来确实生了意外。少年奉父亲的命令外出办事,等再回来时,却得知青梅定亲的消息。她那夫婿,两人都认识,品性表面上看着尚可。青梅定亲,少年只好放手,以为青梅寻到良人,往后定是幸福。哪知后来红颜薄命,她被那夫婿亲手杀掉。”
柳姝妤愣忡,怔怔看着入目的床幔。
前世的记忆再一次涌来,她紧紧攥住被角,眼底泛起一抹仇恨的狠戾。
萧承泽便如此人一样,不容原谅。死不足惜。
“那夫婿能与青梅在定亲,都是他一手设计好的,青梅成婚后过得不好,少年得知后悔不当初,手刃那夫婿,为青梅报仇,但青梅终究是回不来了。”
萧承稷余光落在她侧颜,简短说完,却越发压抑了。
重生以后,他忍住告诉柳姝妤真相的冲动,甚至为了能与她同塌,吓唬她逼迫她,那夜还弄伤了她。
见红了。
“命运捉人,太可惜。”
柳姝妤怅然,她甚至能感同身受,为那青梅抱不平。
“殿下从哪听来的故事?”
萧承稷道:“曾经听朋友谈起。”
柳姝妤感同身受,忍不住问道:“那夫婿所图为何?是青梅家的钱财?亦或是青梅家的地位?”
“不知道,或许都是吧。”
萧承稷没透露太多,这故事里的两人身份太过明显,再多说下去,柳姝妤细细一想便知道指的是她,“随便听来的故事,听完就快睡觉。”
柳姝妤自动忽略后半句,生出愤意,道:“我此生痛恨薄情寡义之人,也痛恨拿夫妻之情当踏板之人。”
萧承稷敛眉,竟有种柳姝妤此刻已然知晓萧承泽所图权势的感觉。他恍惚,恍惚之下将人抱紧了些,害怕失去。
萧承稷道:“回昌王府后还记得我在太尉府与你说的?”
柳姝妤陡然想起,那替青梅愤愤的心情渐渐消失。
她下意识攥紧被角,身后之人胸膛炙热,让她不觉间嗅到一丝危险。
“知晓,回去便搬。”
柳姝妤垂眸,入目便瞧见男子环抱她的手臂,眼眶渐渐生出一抹涩.意。
仅依靠她自己,不是何时才能报仇,她恨呐。
恨自己是个蠢笨的弱女子,想不出好法子对付萧承泽,没准儿还被萧承泽看出她眼底的恨意。
重生三个月了,柳姝妤只知晓萧承泽被圣上责怪过两次。
一次是在难民涌入京城萧承稷施粥那日,萧承泽在养心殿跪了两个时辰。那日萧承稷受了伤,柳姝妤以为是场意外,但后来隐约猜到是萧承泽设计。圣上大抵是知晓的,然而却没有将事情摆在明面上,约莫是不愿闹大,小小惩戒和敲打萧承泽一番。
这第二次,便是那日在避暑山庄。
圣上呵斥萧承泽,不痛不痒,偏生萧承泽极善伪装。如此下去,柳姝妤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报仇。
三个月时间,没伤萧承泽分毫,柳姝妤有些急了,“殿下可否加快扳倒萧承泽的速度?”
“翊王殿下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昌王薄情寡义,唯利是图,邺朝天下落到昌王手中,百姓会遭殃的。”
萧承稷道:“所以?”
柳姝妤转过身去,正经道:“殿下爱民如子,不忍心看到这局面发生,这储君之位你必须做上去,所以你必须要尽快动手。”
“和离后,我尚住在昌王府,殿下若需要,我可与殿下里应外合。”
萧承稷私心是不愿让柳姝妤踏入危险,萧承泽心狠手辣,假使发现……
萧承稷不敢去想。
他端起架子,厉声驳斥回去,“本王做事,还没沦落到利用妇人来窥探情报。”
柳姝妤征住,确实他不需要。
萧承稷正值壮年,血气方刚,早就有了属意的姑娘,他从萧承泽身边夺她过来,大抵是为了满足私.欲。
柳姝妤想,他一定是血气方刚,耐不住。
让他开心些,他一高兴,或许就能加快进程,快些扳倒萧承泽。
夜深阒静,柳姝妤做了个大胆的动作。她战战兢兢,仰头吻上他唇。
生涩。
因紧张,唇如何凑上去的,而今还是如何,没有丝毫变动。
萧承稷愣忡,须臾后旋即别过头去,那唇落了空。
躲开了。
他躲开了。
柳姝妤心情复杂,明明是她主动凑过去,被萧承稷躲开后,她恍惚间感觉她才是那个被欺负,被羞辱的人。
眼底噙泪,柳姝妤沮丧低头,一滴泪落下。
“你在做什么?”萧承稷握住她手,沉声诘问,大有几分动怒的意味。
柳姝妤恍然大悟,萧承稷确乎是无意于她,于她欢.好不过是退血气而且。
一时间,柳姝妤感觉她与青楼里的女子无异。
做什么?
柳姝妤忍住委屈的泪,道:“不是一场交易吗?从始至终都是一场交易,不是讨你欢心后就能帮我实现我想要的吗?”
这话无疑是在萧承稷头上浇油,“所以,你就凑了上来?即便是不愿,也凑了上来。”
柳姝妤沉默,垂眸盯着两人相拥间狭窄的距离。
面对她的不否认,萧承稷气极了。在柳姝妤面前,他总是难以控制情绪,气极之下,指尖挑起她低垂的头,迫着她抬头看自己。
萧承稷冷言相向,“确实是一场交易,你情我愿的事情。”
他低头,狠狠吻上柳姝妤软糯的唇,fa泄似啃咬,听得她的吃痛声,这才满意。
暗淡的光线中,女子唇瓣微肿,泛着水光,萧承稷眸色暗沉,道:“记住,这才叫吻。”
柳姝妤抿唇,面颊骤然热起来,唇瓣发烫,心脏扑通跳不停。
她低声回他,“记住了。”
话音刚落,柳姝妤看见萧承稷拥着她,闭上眼睛大抵是准备睡了。
她说不出的酸涩,头枕在他臂弯,没再自荐枕席,安安静静入睡。
女子肤脂的清幽萦绕在他鼻尖,萧承稷香软在怀,越发不平静。
他也想,但是不是在此处。这床榻小,尚且不说了,摇摇欲坠恐怕会塌;再者,他和廿廿……他不喜欢旁人睡过的床。
山间寂静,夜色稠长。
柳姝妤醒来发现床上空荡荡的,早已没了萧承稷的身影。
她拢了拢被子,身旁的被子尚有一丝余温,想来萧承稷刚离开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