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一直给沈宴清开药,平日也没有受过这样的吩咐。
他每一步都愈发小心谨慎,视线终于抵达床榻边,看见了一双皙白的手臂。
太医瞬间明了。
他利落地从药箱中取出软枕垫在手腕之后,又取出薄帕子覆盖在腕子上。做完这些,又多道一声“得罪”,才将手指搭上去诊脉。
宫中为后妃诊脉的惯常流程,太医再清楚不过。
殿中静了片刻,沈宴清转过头来看太医的脸色。
寻常的人,即便如何遮掩,还是会暴露心底的紧张。沈宴清默不作声地移开视线,问道:“如何?”
“回殿下。”
太医抽回手,复跪下,低着头回道:“身体无碍,只是……有点疲累过度。”
沈宴清的神情变得微妙起来,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事,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青年男子语气平静,挥挥手:“退下吧。”
太医很快地退出书房。
沈宴清坐在床沿,目光垂落在她身上。少女神色安然,犹如一块静卧的玉石,清丽而安宁。
她的脸颊上的余热已经褪去,唇瓣却还有些红肿。
方才经历了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一瞬间,男人心底的火又再次蹿上来,沈宴清身体僵直,连忙移开视线。
外面的山水屏风很有诗情画意,青年看了半天,终于将自己的呼吸平复,转身看向毫无知觉的小姑娘。
想要说点什么让她生气,让她气得跳脚。
又想故作脆弱,骗她温柔的关怀。
而现在,他眼前又浮现出少女湿漉漉的眼眸,越是迷蒙,越让人想侵占。
沈宴清在小榻边只坐了一会儿,脑海中不自觉将宫里藏的春宫图都过了一遍,思绪越来越热,越来越乱。
他终于站起身,离开床榻。
为了能让她睡个好觉,他最好还是离远一些。
青年在山水屏风前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从药柜取了药,打开书房门扇,对侍卫道:“这味药,让另一位女子服下。”
侍卫领命退下。
沈宴清站在门口,清风将他的思绪理顺。他回想起来,那位同她一道前往城南的,是她的嫂嫂。
平民出身,身世简单,毫无背景。
不足挂心。
青年命人将在王府的眼线找来,了解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
*
白桃缓缓地睁开眼睛,只感觉浑身疲惫,累得她动也不想动。
入目是精致的房梁,山水屏风,以及……屏风后坐如青松的身影。
意识当即卡住,她开始仔细地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男人手里翻着卷宗,忽然听到身后床榻上的一点动静,当即转过身来。
“醒了?”
少女下意识地往后退,沈宴清神色僵住,立即停下脚步。
两双眸子遥遥对望,沈宴清发觉她的眼睛里还带着茫然。
“你……”沈宴清试探地问,“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白桃脑海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不记得了。
沈宴清笑容僵硬,心下犹如空了一块。
“没事。”
沈宴清出声安慰她,反正先前遇到的事于她而言不是什么好事,忘掉也好。
“你在我府上。”
白桃的视线慢慢垂落,最终落在她整齐的衣摆上。
衣上的系带不是她平日打的双耳结。
意识到这点不对劲之后,那些被短暂遗忘的记忆纷涌而来。被解开腰带的恐惧慢慢浮上心间,她下意识地抱住双腿,缩成一团。
沈宴清当即走到她身边,连连安抚:“没事了。”
“侍卫都在,没人会伤害你。”
男人的语气温柔而沉稳,带着莫名的安全感。待他说了几遍之后,白桃终于听清他的话,慢慢抬起眸子。
王桢明虽然样貌俊秀,可温和之间总是让人觉得有些虚伪。
而眼前的人不论从面庞还是气质,都无可挑剔。
他温和的时候可以很温和,周遭所有的气息都为你臣服,为你保驾护航。
“你……你怎么会来?”
白桃不知道该问什么,只是觉得应该说话。
沈宴清神色一滞,解释道:“京城中有御卫营巡视,留意到了动静。”
“不过,好像来得迟了些。”
“没有。”白桃虽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但立即为侍卫辩解,“很及时。”
沈宴清的一番话将她的注意吸引到侍卫身上,她没有对家丁起疑。
少女抱着腿靠在床架上,脑袋丧气地垂下,神色沮丧。
“对了。”小姑娘突然抬起头来,“秦姑娘,我嫂嫂,她在哪里?”
“在府上。”沈宴清问,“带她来见你?”
白桃迟疑片刻,摇摇头:“不……等一会儿吧。”
沈宴清不明白她的想法。她和家人安然无恙,为何还会不高兴?
“在想什么。”
青年负手而立,神色关切地望着她。白桃刚抬起头,又把眸子低下去。
她在想周燕儿。
周燕儿先前为母亲求药的神色太真,她们都没有怀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她手臂和身上的伤疤也完全真实,白桃还亲手上过药。
若这些事都是假的,周燕儿也太舍得下本钱。
她看起来很好骗吗?一个两个都逮着她,白桃甚至把沈宴清的玉盒药膏都送给了周燕儿。
少女越想越沮丧,没留意青年已经撩袍坐在她的身旁,直问道:“之前没见过你如此纠结,到底是什么事。”
白桃脸色一僵,别过头去。被骗这种事,实在很难开口。
沈宴清无奈。
“那说说,你为何会在那无忧楼里。”
青年如同调查一般,语气平静中带着肃然:“除了你嫂嫂,还抓到了一个女子,名周燕儿,已押入牢中。”
沈宴清一字一句地说,很快就发现小姑娘在念到“周燕儿”三个字时突然抬起满含潮气的眼睛,心底猜测此事与那女子相关。
“她骗了你?”
白桃顿然抬起眼眸,心底惊愕于他猜得这么快,一时红晕浮上脸颊,颇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
沈宴清恍然。
这样就说得通,她总是容易信任别人,被骗以后又伤心不已。
等等。她之前有因为他的假身份而这么伤心过吗?
应该是有的。后来她总是对他冷脸相待,下意识不信任他的每一句话。
“王桢明被抓以后,拒不承认此事。周燕儿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她说——”
沈宴清一顿,望向白桃:“她见不得王公子在别人那里受委屈。”
白桃闻言,先怔了一下,气道:“他受什么委屈了!”
青年深色的眸子望向她,白桃连忙解释道:“我哥哥宴请同僚那日,王公子前来找我,说要代表王家向我赔罪。”
“我一听,觉得不太对劲,就没有接受。”白桃愤愤道,“他这还委屈?”
沈宴清见她如此激动,忽然间勾起唇角。
少女似乎也觉得有点过于激动,慢慢平静下来,别过头去:“那还审出了别的什么吗?”
“你想要知道什么。”
白桃想了想:“她为什么做这件事,是为母亲筹钱吗?”
沈宴清彻底明白了前因后果。
“周燕儿母亲早在四年之前就已亡故。”沈宴清开口道,“她无依无靠,先是在无忧楼里为人弹琴,琴弹得一般,后来兼做一些其他事,为大户人家寻找貌美而无倚靠的小妾。”
白桃当即怔住。
“可是她说她被醉酒的父亲打得严重,我还看过她的伤!”
沈宴清平和地回答她:“她的父亲确实醉酒,五年前夜里喝了酒跌到井里,摔死了。”
白桃再不能欺骗自己。
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
“王桢明在寻你致歉的时候,王家已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沈宴清语气生冷,“若真为了两家和睦,王家长辈应该携王晗登门致歉,澄清误会,提出补偿。”
但王家显然没有这个打算。世家最大的弊病,就是自视甚高,看不上寻常百姓,也不会真想同乡野百姓同席谈事。
白桃猛然回想起先前王桢明说要得到王府助力的那些话,所有的事情都串连起来。
原来他们想从她这里打通两家的关系,却没有人想到她会丝毫不接受王家嫡公子的道歉。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想再想出阴招,派一个女子出来让她放松警惕,最后对她下手。
想通这一切,白桃顿时寒毛倒竖,他们未免也太黑心了!
少女神色惊诧,显然觉得难以置信。
然而,这些事在京城却很常见。纸醉金迷之下,满是肮脏和污浊。
沈宴清忽然问:“你想怎样处理周燕儿?”
白桃思绪一顿。
“强迫良家子,损害女子名节是重罪。她做这件事如此轻车熟路,显然不是第一回,若调查出来还有其他受害者,按照齐律,会罚得很重。”
轻则斩首,重则死无全尸。
若以后她打听到周燕儿的下落,或许会吓得睡不着觉,沈宴清最好提前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少女神色一怔,偏头想了想,慢吞吞地道:“还是交给官府处理吧。”
沈宴清放松下来,回答:“好。”
既然交给他来处理,那就不可能沾半点人情。她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都会查得清清楚楚,再依法论处。
至于王家。
百年王家,世代官僚。却如同一棵已被虫蛀的枇杷树,内里早死了。
现在只需轻轻一推,就会树倒鸟兽散。
两个人之间骤然沉默,少女手指绞着自己的裙边,低着头朝他道谢。
偏偏沈宴清一时出神,没听清,特意凑上前去:“你说什么?”
白桃:“……”
本来就觉得直接朝他道歉不好意思,偏偏他还把耳朵凑得那么近。
见她不说话,青年再次望向她,眉宇间带着疑惑,神色十分认真。
他是真没听到她方才说的话,并不是特地让她再说一遍。
“我说。”白桃深吸一口气,对着男人的耳廓道,“这次……多谢你。”
少女的声音低低,羞涩的语气如同羽毛一般,直直地从耳道钻进心底。
沈宴清刚听完就浑身一热,下意识往旁边退开一些。
这刻意的一问一答,弄得两个人都有点尴尬。
为了打破这个窘迫的氛围,白桃开口道:“我没事了。我嫂嫂在哪,我们得回去了。”
青年原本平静的面容忽然变得沉重起来,转而问道:“你要回遂州去了。”
白桃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我看到了离京的文牒。”沈宴清平静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情愿,“回遂州成婚。”
少女忽然别过脸去,沉默不语。
“宁愿嫁给一个才见过几面的人,也不愿意嫁给我。”沈宴清温声问,“看来是真的很讨厌我?”
白桃脸色一僵,连忙道:“不是——”
她还没有来得及澄清,青年便幽幽一叹,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最后只能开口:“我让人送你回去。”
说完,沈宴清便利落地扬袖起身,出门吩咐将另一位姑娘带出来,并准备马车。
白桃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一时无措。她整理好身上的衣裳,理了理头上盘发,跟随他走出书房。
没过多久,秦月慧被带出客房。她和白桃一样喝了茶水,只是受不住药效,一直晕着,直到被人喂了药才有所好转。
“阿桃,你没事吧?”
秦月慧眼睛里只看见了熟悉的白桃,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身侧还有一道目光,弱弱地问好:“……太子殿下。”
沈晏清只是点点头,与先前他送白桃回家截然不同,这种反应算得上冷淡。
“送你们回王府。”
一路静默,直到白桃看见了自家马车。家中带出来的小厮靠在马车边,见到他们,连忙上前问安。
白桃走上马车,沈宴清依旧一语不发。
场面中的气氛安静不已,一旁的秦月慧都感觉有点头皮发麻。
待她们在马车中坐好,白桃突然挑起车帘。
方形的车窗往外望去,正好能看见庭院中的青年,绰约风姿,英英玉立。
视线相接的一瞬间,白桃将手中的帷幔攥出褶皱。
马车一直没有动,小厮不敢自作主张。
两道视线穿过窗柩交汇,谁也不示弱,只静静地注视对方。刹那间所有的动响忽然都消失,只有那双沉沉的眼眸几乎要将人溺毙。
忽然间,外头的马打了一个响鼻,白桃瞬间回过神来,朝前面的小厮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