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桃一面抄写一面应道:“难怪我都没有听过这本书。”
沈宴清惊讶道:“你没听过?”
两百年前《齐礼》就已经抄写送往各地供人学习,遂州不可能没有。
“我听说他们识字学的都是什么歌,唱的是遂州山水。”白桃回答,“那个学的与官用文字不一样,更像是简易字。”
沈宴清沉默片刻,又问:“你哥哥为何会写官用文字?”
少女用笔杆戳着下巴,思索道:“或许是他们年年出去做生意,多学点东西才有饭吃。”
沈宴清没再追问,良久才沉着声音道:“写吧。”
少女屈着身,写了几个字感觉有点疲累。沈宴清指节扣了扣桌面:“不可弯腰,身体摆正。”
这么一提醒,白桃笔下的字便糊了。少女当即恼道:“写不来!”
沈宴清平心静气解释:“这是基本功。”
必须如此,没得商量。
白桃这才发现,在他身边写字比在王瑞年面前学字累多了。一个是听不懂,另一个是要求高。
沈宴清见她愁眉苦脸,无奈地指了指一旁的扶手椅:“累了去歇一歇。”
“不累!”白桃深吸一口气,扭了扭手腕,“不能轻易说累!”
沈宴清由着她。
屋子里一片寂静,沈宴清从折子堆里抽出一本翻看,身旁是笔尖落在纸张的沙沙声,她运笔不稳,总是一会儿轻一会儿重,像给人挠痒痒似的。
叩叩。
门外传来敲门声,不一会儿,池明的声音传来:“兵部曹侍郎求见。”
“不见。”
白桃抬起头,忽然望向身边的青年,他依旧面如止水,看不出什么异常。
“曹侍郎……是不是曹公子的父亲?”
那个在酥礼堂找她茬儿的曹公子。
“是。”
男人回答完,沉静地从笔架山上取下一只狼毫,蘸上墨,在折子上批复。
白桃等了半天,以为他要说话,哪知道他压根没把曹侍郎的事放在心上。
少女的目光注视着他,都没心思写字。
沈宴清这才开口:“再等一会儿。”
白桃不解。
过了一会儿,池明再次前来禀报:“曹侍郎跪在了东宫外。”
“知道了。”
沈宴清将手中的折子放下,转身去看白桃的字:“比之前写得要好看一些。”
虽然白桃觉得可能写得都差不多,但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夸奖,美滋滋地掸了掸宣纸。
沈宴清笑道:“回去擦擦手,歇着吧。”
“你要见曹侍郎?”白桃迟疑道“他是为曹公子的事来的吧。”
“他为什么来,不重要。”
沈宴清眉眼弯弯,从桌上拿起她的翎帽递给她:“回去歇着吧。”
白桃欲言又止,抱起翎帽快速走出书房。
她回到后殿,还没推门,便又提起长袍往回走。还没到书房长廊,就听见远处急匆匆的脚步声。白桃正好走到转角,连忙在墙后隐藏身形。
那人身形微胖,所穿朱红官袍也比一般人的更加宽大。男子步伐匆匆,乌纱帽两翼上下晃动。
白桃垂下眼睫,心中忐忑。
白日的事因她而起,她怕是给他惹麻烦了。
少女靠在朱墙上,望着头上的檐角,一时没了主意。过了一会儿,她沉了一口气,向书房走去。
若是曹侍郎要怪,就怪她好了。
刚走过长廊,守在门外的池明便向她走来,神色疑惑,她明明方才回去了。
池明在长廊上堵住她的去路:“小姐。”
白桃有点着急地问:“曹侍郎进去了?”
池明点点头。
白桃还想往里闯,池明拦住她:“殿下让小姐回去。”
他一定想自己扛下来这件事。白桃咬唇道:“他不会挨骂吧。”
池明疑惑地看向她,片刻后回答:“不会。”
话音刚落,里面就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白桃朝书房望去,就听见老人沙哑的声音:
“求求殿下开恩——老臣家中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倘若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四十岁,兵部侍郎,三品大员。
连夜来东宫为儿子讨公道,最后使出了杀手锏——哭闹。
白桃呆愣在原地,就听见里面的声音忽然变小。也不知道沈宴清在里面跟曹侍郎说了什么话,曹侍郎突然就止住了哭声。
池明一脸平静,丝毫不对发生的事情感到意外。
他再次望向白桃,开口道:“小姐快回去吧,曹侍郎要出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似的,没过多久,曹侍郎从书房外急匆匆地走出来。他低着头用袖子揩眼睛,白桃连忙退到一边。
曹侍郎吸着鼻子,撑腰站在东宫书房门前,正面能看到他腰间凸出的犹如西瓜皮一样的小肚子。
很快,侍卫领着他走过长廊。曹侍郎似乎十分伤心,完全没有注意到站在一侧的白桃和池明。
不过对他而言,这些小卒并不重要。
曹侍郎的背影渐渐远去,白桃这才赶忙走进书房。沈宴清刚刚拿起折子,还没打开就听到门外的动静,眼底流露出迟疑。
“怎么,你没回去休息?”
“我怕曹侍郎过来找你的麻烦。”白桃往书房外看了一眼,疑惑道,“但是他怎么——”
沈宴清眸露惊讶,盯着她看了半晌,随后笑道:“怎么,还怕我被欺负?”
第103章 谋求
青年面容平静, 衣着整齐,和她离开时一样。而刚刚曹侍郎来时衣冠楚楚,出去的时候袖子都是湿的。
吃亏的是谁, 不言而喻。
白桃干咳一声,转而问道:“你同他说什么了?”
沈宴清避开她的视线, 拿起折子, 遮掩道:“机密。”
碰见无赖还能说什么。沈宴清对曹侍郎说,要么他儿子去军营, 要么他们父子一起进军营。
或者, 若曹侍郎实在不满, 也可以死谏。等到群臣激愤的时候, 他才会考虑要不要送曹恭渺去军营。
曹侍郎没料到太子这么绝情。
对外, 曹侍郎是朝中有名的主和派, 家中妻妾成群,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早在蜜罐子里发烂了。若他真有血性,敢以死相逼,沈宴清反而会忌惮几分。
沈晏清深吸一口气, 连兵部侍郎都这么窝囊……大齐的军将还有什么指望。
“好吧。”
白桃见他心不在焉, 便闭上嘴巴不再多问。她转身要走, 还是有点不放心, 试探地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
在酥礼堂的时候,她是不是应该上前道歉才更好?
“你有什么错?你替我去添置物品, 反被人嘲讽,这分明是无妄之灾。”沈宴清语气冷淡, “你是我的人,他骂你等同骂我, 没让他掉脑袋已经算轻的。”
青年的语气骤然变得阴森可怖,白桃眨了眨眼睛,感觉到他在维护心底是有点高兴的。
“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啦。”白桃连忙劝道。
不过是几句拌嘴,哪能到掉脑袋那种程度。
“嗯。”沈宴清朝她点头,不打算细讲其中区别。
青年男子的语气再次变得柔和起来,抬抬下巴:“回去歇息吧。”
白桃抿起唇,顺从地往外走去。少女脚步有些迟疑,走了几步,回身去看。
他已经重新拿起折子来看,神色专注而认真,似乎完全没有被今日的事影响到。
白桃这才放心离开。
*
辰时三刻下朝,沈宴清一路走向东宫。
一群宫女在路边等待,一见他的身影,赶忙迎上去拦住他的去路:“皇后娘娘请殿下到凤仪宫小坐。”
沈宴清只得改道凤仪宫。
旭日初升,凤仪宫上的檐瓦照得金光璀璨。一路有宫婢向太子行礼,婉英则将他领进殿中。
正殿中央,有一座乌木雕金的屏风,金漆凤座上,女人翠冠华服,认真地翻看桌面上的信件,不禁摇了摇头。
“你在宫外的事已经传起来了。”还不等太子行礼,姜幼微便开口道“为一个小太监罚了三品大员的儿子,好大的官威。”
沈宴清平静地回答:“曹恭渺生性放荡,骄奢淫逸,霸强民女,欺凌百姓……”
姜幼微语气加重:“这不是什么大罪。”
“百年之前,曹家先祖确立下来新的募兵制兵法,免北境于危难,是以曹家四代都能进入兵部为官,曹家的后人不该遭受如此对待。”
将一个曹家子弟以这种方式送入军营,不仅相当于当众扒了他的衣裳,更是在打整个曹家的脸。
对于皇后的话,青年一一反驳:“一人换得家族百年兴盛,还不足以说明帝王的恩典?曹允之后,曹家再未出过一位继承其衣钵之人。曹家子孙,不如曹允十一。”
到结尾处,他微微一笑:“何况,儿臣不高兴。”
他是太子,无论是谁,不高兴他就可以罚。
姜幼微一时语塞,双手将手上的信纸攥紧,语气含着薄怒:“你是为了她。”
沈宴清目光平静,就算她知道这件事也无所谓。
姜幼微有些恨铁不成钢:“倘若将来她的身份被人拆穿,其他人回想起这件事,又怎么评价你。”
“他们不会知道。”
姜幼微冷笑一声,不去与他争辩这个问题:“你的手段这样不留情面,只会引起群臣激愤。”
“激愤是因为不够狠。”青年迎着她灼厉的目光,振振有词,“手段再狠一些就不会。”
狠到那些人不能说话,不能反抗,依然可以维持她要的一派祥和。
姜幼微眸光凌冽,沈宴清丝毫不惧,显然,两个人谁也不能说服谁。
良久,皇后背着光,面容显得有点黯淡:“你要做一个明君。”
“今日早朝,大臣为浥州的事吵起来了,不少人都在希望通过赐宝招降东海国。这些朝臣不动脑子,只想着求和保太平。东海弹丸小国却敢挑衅大齐,背后怎么可能没有人撑腰。”
一提起今早的事,沈宴清语气难免激进,说完,他平复了一下呼吸:“五十年前,先祖为何创立御卫营,就是为了此时。”
姜幼微哑口无言。
她同他说这么多,最终的核心唯有一句话,世家子弟不能动。
姜家亦是百年基业累积下来才到达今天这个位置,世族之间早已血肉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他如今能针对曹家,未来就能针对姜家。
“儿臣知道母后在担忧什么。”青年的眸光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那一日,母后敢提剑闯承明殿,应该想到儿臣这次回来并不只在谋权。”
沈宴清往前走了几步,停在皇后的青玉案前。桌面上放置着字迹繁复的书信,这些信都来自宫外。
“母后在京中养了一支私兵,儿臣已经都知道了。”沈宴清语气低沉,“六个月前,父皇因何遇刺,儿臣也已经查明。”
他说话时一字一句平平很平淡,却莫名让人感觉到压力。
“儿臣骨子里有一半的姜家血脉,不至于向自家人磨刀。”沈宴清的语气轻松下来,“按照母后的意思,她的哥哥临危受命前往浥州领兵,她还不值得一次维护吗?”
姜幼微所有反驳的话,听到最后一句时骤然失声。明艳沉稳的女人脸颊上划过一丝惊讶,涉及军事任命她不便插手,但她是知道。
浥州曲县地区偏远,蚊虫众多,许多在京军将并不愿意前去,浥州之事一拖就是一个月,不久前才终于敲定人选。听说,大军抵达没多久,东境便安稳下来。
静默在大殿之中蔓延,姜幼微轻叹一声,问道:“你维护她是为了她哥哥的功绩,还是为了她本身?”
青年笑而不语。
谈话到了这里,已再无可说,沈宴清朝凤座上的女人鞠了一躬,算作告退。
太子离开以后,婉英挑帘进来给皇后收拾案桌,但见皇后沉闷的神情,就知道这一场谈话并不愉快。
“这些都拿去烧了。”姜幼微漠然地指着信件说道。
信件被宫女一一收好,青玉案几上的图案便显现出来,龙翔凤鸣,相互缠绕。夫妻和睦,这样最简单、最原始的愿望被刻在这张案几上。
姜幼微没有爱过沈寿,那个男人愚蠢、自大、好色。
当年若不是他死乞白赖,姜幼微也绝不会嫁给他,更不用当什么皇后,二十年来,为他的后宫费尽心力。
现在,他的儿子也不讨人喜欢。
可怜的小姑娘。
*
东宫后殿,一窗一景。窗边透出清亮的蓝光,少女坐在罗汉床上,对着光线摆弄着五颜六色的糖盒。
门嘎吱一声被打开,少女朝门望去,就看见青年推门而入,又转身将门关上了。
白桃看一眼窗外,离午膳的时间还远得很。这个时间他通常都会在书房里,不会过来。
“你怎么了?”
他面容微沉,看起来不太高兴。
“我方才从母后那里回来。”青年回答道,几步就坐到他的对面,“你在看什么?”
白桃兴奋将手中的糖盒递给他:“你看看。”
沈晏清接过那张拆下来的硬纸,眼神一眯便发现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