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恭渺伏在地上,满头大汗。
一旁又有奴仆上前跪来争辩,他们是曹公子的近身小厮,家里主子出了事,他们也逃不了责难。
“殿下,我们家老爷如今年已四十,身体有恙,便指着二公子在身前尽孝,二公子若是走了,我们老爷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进军营,又不是死了。”沈宴清冷声道,“若是不能为朝廷效力,何不早点请辞?姜老将军年近古稀尚且在镇州驻守,四十岁,还年轻得很。”
这下没人再敢说话,沈宴清瞥了一眼跪下来的两个仆人。方才他在门外,听到的便是他们的声音。
“你们几个伶牙俐齿,适合进宫当差。”沈宴清点点头,“你们今日回去收拾收拾,孤派人来接。”
两个仆人脸色也变了,“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沈宴清没再理会他们,转过头去,问身后的小太监:“买好了吗?” 其他人敛声屏息,原来这位公公是为太子采买而来!
“还没。”周遭太安静,白桃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只好压低了些,“还没付账。”
店小二连忙道:“都是送给殿下的,不用付账。”
沈宴清示意邱昀:“你跟他去。”
店小二和邱昀一起将打包好的六个大礼盒一并送上马车,众人齐声恭送。
*
上了马车,白桃刻意坐远了一些,她回想起刚刚的举动,觉得有点太过冲动,甚至连他也一并牵扯了进来。
沈宴清望着面前垂着头的小姑娘,伸手去解她帽子的系带。
小姑娘一下子抬起头来,面露震惊。
“受欺负了?”沈宴清明知故问。
白桃低下头去,在遂州哪有人敢这么对她,所以她想都不想就回怼了。
只是顷刻之间,脑袋上的翎帽就被人摘下。沈宴清把她的帽子放在一旁,问道:“马上去城南,你要不要回府换一身衣裳?”
白桃看着自己这一身海蓝长袍,一时恍惚。她出来这一趟才知道,原来大家对于太监这类人是极不待见的。
“我不懂。”
白桃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直白地开口:“同样住在京城,怎么人与人之间的差别这么大。”
沈宴清抿起唇,他没法向她解释太监与常人之间的不同,过了一会儿才道:“京城太大,住着的人各式各样。有贫富贵贱,就有三六九等。”
白桃似懂非懂,看向自己的翎帽,笃定道:“我不换衣裳。”
她相信她的家人就算看到她穿着太监的衣裳,也不会觉得她与常人有什么两样。
沈宴清不语,内心一阵轻叹。
马车转向城南,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变小,马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声音。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过去,马车穿过京城里的小巷,抵达城南的路平客栈。
白桃走下马车,身后的青年也一并跟下来,她转身回问:“你要随我一起去吗?”
沈宴清开口:“去。”
他当然得去,免得她再遇到方才那种情况。再说了,她这次去见的是白家人,说不定聊着聊着,又谈起回家的事。
白桃垂下眼眸,想了想,没想出什么拒绝的办法,只好作罢。
贵人带着身旁的随从走进客栈,引来了些许目光。路平客栈住的都是些做苦工的人,白日里人不多。
店小二原本还在柜台前打盹,没想到门外来了贵客,连忙跑到门外招待:“里边请。”
“来找人。”沈宴清开口,“让住在乙字号几间房的人下来。”
他这么一开口,店小二福身道:“那几间房的客人在外面找了个活,晚上才回来。”
想来马六他们在京城里也不是能闲得住的,得空就出去找个活计赚一点小钱。
白桃顿然有点失望,这一趟恐怕要见不到人了。
沈宴清继续问:“他们在何处做事?”
“就在街口那边,帮人搬木材、盖屋子。”
沈宴清望向白桃:“去找。”
只是一条街的距离,二人没再乘马车。城南的街道较狭窄,来往的百姓所穿都是些粗布麻衣,与城东的贵人街道形成鲜明的对比。
穿着鹤氅的贵人走在路旁,身边跟着随行侍卫和仆人,看起来与其他人格格不入。路边的人见到这一行人,都不由得腾出一条路来。
即便沈宴清想低调,以他的衣着打扮,还是低调不了。
白桃快步跟上他,小声道:“我可以自己去见他们的。”
沈宴清默然走了几步,才开口道:“找到人以后,我在街口等你。”
转过这个街角,一抬头便能看见不远处的只有一个空架子的房屋,房屋四处都有人扛着木材往上搭。
白桃走到沈宴清的前面,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她走向那处工地,见着人问道:“我有个兄弟叫马六,您知道他在这儿吗?”
那人打量了她一眼,只觉得她衣着奇怪,转身就去找人。没过多久,马六从堆积成山的木材后探出来,一抬眼看见白桃,十分惊喜:“小姐!”
白桃两颊顿时发热,她现在还身穿着内监的衣服,被这么一喊,感觉所有人都知道她女扮男装。
马六没直接上前,转身又喊了几个人,白家的人都从各个角落里出来,围在白桃的身边。
“小姐来了!”
“小姐怎么穿得这样一身,带来的衣裳呢?”
“小姐没被欺负吧?”
一群人不停得向她问话,白桃一一回答:“衣服在呢,没被欺负。你们近日还好吗?”
有人回答道:“小姐不在,我们也没什么事,只好出来找点事情做,在这里干每日有10文钱,离得也近。”
“小姐我们什么时候回乡去?再有一个月要过年了。”
白桃下意识地往街口看,白家众人一并朝那看去。
那边空空如也,什么人也没有。
“下个月吧。”白桃抿唇,“要是回去,我会过来和你们汇合,你们也可以提前回去。”
“那怎么行,我们等小姐!”
“……”
街角处,青年的如竹而立的身形被房屋遮掩。左右也不过几步的距离,沈宴清昂起头,毫不费力地听到了他们所有的谈话。
不远处聊得热火朝天,白家的男人嗓门又粗又大,笑声整条街都能听见。而街角处的阴影沉默如水,几个人沉默得如同栽在路旁的老松。
过了一会儿,那边的闲话终于停下。马六他们要做工,不能聊太久。
少女小步朝街口走来,原本还怕找不到人,哪知道一转身就能看见街边这几个人,极其显眼。
白桃心虚地垂下眼睫。方才聊天的时候,白桃还跟他们说下个月回家,以为他不会听见。哪知道他就站在这个街口,这才几步路的距离。
她的话,他必然是全听见了。
第102章 荷包
少女站在街口, 帽檐压低,思绪飞转。
正要解释时,身前的男人抢先开口, 语气平淡:“回宫。”
白桃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哪还需要解释, 他其实也很清楚。
上了马车以后, 两个人都沉默不语。谁都不提方才在白家人面前说的那些话,两个人心知肚明。
马车一路回宫, 路途遥远, 接近半个时辰, 两个人都没说一句话。
白桃有点心虚, 把买来的糖盒抱在怀里, 心想应该和他说点什么。
少女想了想, 将原先包好的礼盒拆开,给沈宴清示意:“这是方才在铺子里买回来的糖,葡桃味道,还是软的。”
沈宴清望向她,开口道:“你替我收着。”
白桃只好把盒子收回来。不过他生气, 她可不气, 所以她捻了一颗软糖塞进口中。
管他的, 他爱怎样怎样。
软糖香甜, 果味浓郁,少女的脸颊浮上笑容。
沈宴清又想生气, 又觉得好笑,不得已压着唇角。
最后他只能清清嗓子, 开口道:“我不常吃这个,你送药的时候带一味糖来就好, 余下的你自己处理。”
白桃闻言,抱着糖盒又尝了几颗,再将糖盒一一收起。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就不用和他客气。
回东宫后,沈宴清又进了书房,白桃把糖分给常佑。
吃过晚饭,天色渐暗,白桃带着常佑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
里面的人只说了这一个字,白桃便端着木盘走进书房,常佑从她的身后退下。
青年站在桌边看折子,白桃轻手轻脚地走到一旁放下木盘,没打算打扰他。
屋里安静了一阵,沈宴清瞥一眼屋子里闲转的小姑娘,将手中的折子放下,朝她走来。
木盘之中,还是一样的药壶与海碗,旁边却多了一个小盒子。
不用猜测也能知道,那盒子里放了些糖块。
沈宴清径直走上前打开盒子,便能闻到甜味,盒子里放置的几个颜色不一的糖果,似乎味道不同。
“怎么了,担心里面有东西?盒子里的糖我都尝过一遍。”白桃说完才觉得自己好像吃得有点多了,连忙道,“也算是试吃过了吧。”
青年拿着没说话,他捻起一颗槿紫色的糖丸送入口中,浓郁的甜将苦药的味道压下,但药的苦味总是很难散去。
小姑娘在他面前眨了眨眼睛。
“不错。”沈宴清夸赞道,可惜他的夸赞一向语气平平,总让人感觉是场面话。
白桃轻哼一声,收回药碗。
身前的青年突然开口:“让常佑进来把药壶收下去,过来教你写字。”
“……现在?”
沈宴清严肃道:“你已经六日没有识字。再不写,你要全忘了。”
白桃突然间泄了气,端了药壶出去找常佑。
常佑就等在外面,正要接过她手中的木盘,哪知道对方的手牢牢地黏在木盘上,不肯松手。
“小姐?”
白桃苦恼地一笑,松手:“你去吧。”
她垂着脑袋走回书房,满面痛苦,秀气的眉拧在一起。
“国子监那里请我去指点我都没空,你还不珍惜。”沈宴清笑着催促,“快些过来,我还要看折子。”
他的行程一向安排得很满,陪她写字是需要抽时间出来的。白桃揉了一把脸,走到沈宴清的身边。
青年在桌面上铺开宣纸,一旁的白桃拿过墨块,正要研墨,就听他道:“你去架子上把那本《齐礼》取来。”
白桃照做。
身侧是一摞摞书架,少女拿起一盏灯去找书,目光却被另一处吸引。有些架子上满满地放着纸质的书册,但某些窗格的间隙,放置着雅致的梅瓶,只有一处窗格里放置了一只荷包。
没错,就是荷包。
梅瓶占据了整个窗格,小小的荷包反而更加显眼。
白桃往前一走,就发现这个荷包有些眼熟。上次回遂州之前,她特意从京中买了一些小荷包回去,临走之前送了一个给陶唐。
眼下这个荷包,和送给陶唐的那个十分相似。
她还没想明白原因,身旁传来低沉的声音:“在看什么?”
白桃晃了晃手中的荷包,没说话。但沈宴清已经明白,他从陶唐那里弄来的荷包的事情恐怕要败露了。
“书在这边。”
沈宴清故作冷淡,走到前一个书架将书册抽出,欲盖弥彰地掩饰道,“过来。”
白桃捏着荷包,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也有这个?我之前给陶唐送了一个这样的荷包,很像诶。”
沈宴清暗自舔了舔后牙槽。事情没有败露,她就没往那边去想。
没得到回答的白桃拿着荷包走到书桌边,歪着头去看他的脸色。青年眸光沉郁,抬手一掀,又掀掉了她的帽子。
“你!”
少女愠着薄怒,愤愤地将脖子上的绳子解开,把帽子放在一旁。接着追问道:“我是觉得这荷包布料一般,与那书房架子上的梅瓶价值差得远了,觉得奇怪才来问你,这是别人送你的吗?”
没想到他对别人的礼物这样珍视,特地找了一处放起来。
沈宴清捏了捏眉心,淡然道:“无人送我荷包。”
白桃有点不相信:“那这是?”
“……陶侍卫进献。”
少女睁大杏眼:“他怎么能把我送他的东西送人呢?”
沈宴清沉默,转过头看向她。
白桃皱着眉苦恼,突然间和他的目光相碰,好像猜到了什么似的:“这不会是——”
话到一半她又突然住嘴,捻着荷包干干地笑:“下次有机会我也送你一个……更好的。”
青年清了清嗓子,耳朵的热慢慢褪下去。他转而敲了敲桌面转移视线:“写字。”
拖延的计划被人看穿,白桃灰溜溜地把荷包放回原处。就算是再拖,她还是得面对写字这件事。
白桃翻开《齐礼》第十章,眉尾一跳。
几日不见,这些字迹又疏远了她。
沈宴清看着她的面颊,伸手将书页翻到第一页,序言。
“写。”
白桃朝他眨了眨眼睛,提醒道:“学过了。”
“还记得吗?”
青年一声低语像从远山传来,沉重缥缈。白桃默默地低下头,乖乖地蘸上墨抄写。
“《齐礼》是两百年前由大齐开国时百位文官历经十年编写完成,用于教导后代不同场合的礼仪,你初看不懂是正常的。”
沈宴清难得说这么多话,在她耳边絮絮叨叨:“齐人识字第一本书读《齐礼》,是固定的规矩。只是若没有好的先生教导,学起来十分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