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这道狰狞的大口子，双手都在不停发抖，颤颤巍巍的，技术着实不怎么样。
这样一比，肖焕的疗伤技术确实好多了，之前运动会她受伤那次，肖焕帮她处理腿上的伤，动作又轻又稳，一点儿也不带抖的。
怪不得他那时候的技术那么熟练，想必是因为久病成医了吧？
宋吟感觉自己有几下肯定是把肖焕弄疼了，她自己都看不下去，肖焕却一声没吭，眉头都没皱一下，忍痛能力实在是叫她甘拜下风。
“要不还是……你自己来吧？”宋吟语气发虚，动作顿住。
肖焕轻轻摇了摇头，竟然还柔声表扬她：“不用，你做得很好。”
宋吟还是有自知之明的，当然清楚自己做得好不好，但既然肖焕这么说了，那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最后，肖焕望着自己被绷带缠得乱七八糟活像个大粽子一样的手，沉默了。
“包得真丑。”宋吟自己也忍不住吐槽。
肖焕短暂的沉默过后，突然笑得很开心，看着这大白粽子，笑着道：“不丑，一点儿也不丑，多好看。”
“先这么包着吧，到医院再修缮一下……”宋吟手撑着床，语气无奈。
和肖焕认识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他家，却碰上了这种事儿。
房间外头的男人依旧在不停地搞出些动静，跺脚、怒吼、摔东西、砸门……就像个呲呲冒火的炸药包，疯狂爆炸。
宋吟听得心烦，“啧”了一声，忍不住问：“你楼下的住户都不来投诉吗？”
这不扰民吗？她感觉这地板都要被肖万雄给跺穿了！楼下的朋友还好吗？
“谁敢来投诉他呀？”肖焕轻嗤一声。
“以前有过，但被他打跑了，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少年轻描淡写地继续说。
宋吟：“……”
这位朋友可真惨……宋吟的心情很复杂，她发现好像但凡是在肖万雄边上的人，或多或少地都会被殃及到，这个男人随时随地爆炸，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危险品，谁近了他的身都会被伤害到。
所以，肖焕作为他的儿子，作为离他最近的人，受伤害程度无疑是最深的。
“几次了？”宋吟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肖焕没反应过来。
宋吟目光专注地看着他，缓慢补充道：“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发生过多少次？”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碰见这种情况了，加上之前在楼道里的那次，单单是她看到的就有两回，那在她看不到的时候，肖万雄施暴过多少回？
肖焕沉默了一会儿，轻飘飘吐出几个字：“记不清了。”
宋吟听着他这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颤了颤。
“反正自我记事起，他就一直那样。”少年语气淡淡，语调没什么波动，“动手永远比动嘴快，好像总是有撒不完的气，打牌输了、拼酒拼不过人家、借不到钱、被邻居投诉、被儿子瞧不起……这些全是他发火的理由。”
宋吟一直觉得宋仁国那样的男人已经够差劲了，但现在和肖万雄这么一比，等级还是低了啊！
宋仁国只是单纯脾气大加大男子主义，至少从没动过手，发再大的火也只是嗓门大点儿。但肖万雄不一样，他是带着病态偏激式的暴躁，会打人的那种，危险系数太高了。
“给你看个东西。”肖焕突然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
“什么？”宋吟凑过去看。
只见肖焕拿出一张已经裂成两半的照片，放到腿上，他把这两半照片小心翼翼地拼到一起，仔细抚平上面的褶皱。
“肖万雄今天发疯，就是因为她。”肖焕道。
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脸，很漂亮的女人，长头发白皮肤，眼睛亮亮的，很温柔地笑着。
“她是我母亲。”肖焕出声。
他终究还是叫不出“妈妈”这两个字，太多年没叫过这个称呼了，好像已经不会叫了，嘴皮子都打架，说出口的时候就自动变成了“母亲”――这个稍显官方陌生的词儿。
宋吟愣了一下，仔细看了看，照片里的女人眉眼精致漂亮，与肖焕确实有五六分的相似度。
原来肖焕更像妈妈啊。
“她是被肖万雄打跑的。”肖焕开口道。
宋吟又是一愣，但这次的震惊程度更深，愣的时间长了点儿。
肖焕继续说，声线发凉：“我母亲叫白清韵，人和这名字一样，很温柔，她什么都好，就是眼光不行，嫁错了人，一辈子都毁了。”
“我外公死得早，我外婆和我母亲一样，眼光都不太行，当初看肖万雄长得人模狗样的，没多想，就把自己女儿嫁过去了。却没想到，那男人婚前都是装的，婚后直接原形毕露，结婚不到一个月就开始家暴。”
宋吟突然有点不敢听下去了。
肖焕终于不是那副冷淡的神色了，眼神里透出点阴郁的情绪。
“但我还是出生了，听我母亲说，我才三个月大的时候，就被肖万雄往地上摔过，就跟他摔酒瓶子似的……这个人可能真有什么毛病，手欠，什么都往地上摔，包括他自己亲生儿子。”
“我命大，居然活下来了，也没什么事儿，但现在想想，可能那时候真摔出了什么毛病。”
宋吟被他这话吓到，瞪大眼睛看他。
肖焕突然笑了笑，说：“胆子什么的，把我胆量摔小了。”
宋吟：“……”
这种沉重话题之下，这人居然还有心思开玩笑？？
第116章 往事
看着小姑娘这幅要吃人的表情，肖焕还是笑着：“这不算什么毛病吗？”
宋吟佯装发怒地推了一把他的肩，声音很轻：“你居然还笑得出来……”
要是换作是她经历这些事儿，她怕是早就崩溃了，但肖焕居然还挺乐观，从头到尾都是在很冷静地叙述，仿佛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现在居然还和她嘻嘻哈哈的。
“我就是不想让气氛变得这么凝重。”肖焕语气轻松，“我平静地讲，你平静地听，别往心里去。”
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这种事儿……
反正宋吟现在根本平静不下来。
话题小小地跑偏过后，肖焕继续讲，语速很慢，完全就是个讲故事的语气：“有了我之后，肖万雄的施暴对象多了一个，我小时候很爱哭，他嫌烦，就打我，然后我就哭得更厉害，他更烦，打得更厉害……我母亲在旁边护着我，把我锁到衣柜里，不让肖万雄碰我，那男人打不到我，火更大，打我母亲……”
他稍微喘了口气，“我在衣柜里，听见肖万雄暴怒的吼声，和我母亲压抑又痛苦的哭声，我很害怕，然后我也哭……”
肖焕长久地闭了闭眼，很累的样子，“很混乱，实在是太混乱了，那根本就不能叫一个家。”
宋吟听着这些，感觉自己浑身发冷，那股寒气从脚底往上窜，一路窜到头皮，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她想象不了，想象不了那种场面，脑子里刚闪过一点零星的画面就被她强行压下去。
不敢想。
那个时候肖焕才多大？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自出生起就生活在那样的家庭环境里，实在是太残忍了。
宋吟感觉自己的心揪着疼，心疼，为肖焕感到心疼，她无法想象他是怎么熬过那些日子的。
与此同时，她又很佩服他，在这种环境之下，他居然一点儿也没有长歪。
身处淤泥却心向阳光，不怨天尤人也不过度悲观。
没有被肖万雄这个人渣父亲带偏分毫，反而成长为一个非常不错的少年，虽然有些小幼稚和小臭屁，但这些鲜活的小特征却恰恰证明了他没有沉沦，没有自甘堕落，他从阴沟里爬出来，和阳光下的人们一起努力生活着。
温柔且强大。
明明自己的家庭情况比她糟糕许多倍，但看到她因为这些沮丧的时候，温柔又乐观地对她说：“既然不能选择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那就只能努力接受。”
她那时候夸了他一句“心态好”，后来想想，那不仅仅是“心态好”，还有独自一人越过荆棘丛的豁达和强大。
“我母亲很漂亮，但是嫁给肖万雄之后，她浑身是伤，她很痛苦。她不止一次想过离婚，但肖万雄不同意，他控制欲很强，偏执又疯狂，将她死死控制在身边，我母亲自己也很纠结，因为舍不得我。”肖焕垂着头，看不出什么情绪。
“她整天以泪洗面，歇斯底里，后来我长大点儿了才知道，那种症状是抑郁症，而且应该已经是重度了。受了这么久的折磨，精神方面早就出现了问题。就这么一直熬到我七岁那年，她熬不下去了……”
肖焕说到这儿，声音有些发抖。
他一只手搭在受伤的那只手上面，手指一下一下地抠着宋吟缠的那团乱七八糟的绷带。
宋吟注意到他的动作，连忙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掌心覆盖在他冰冷的手背上。
女孩子的体温不高，但也温温热热的，自掌心传过来。肖焕好像突然又有了点勇气，继续讲下去：“她自杀了，拿了把水果刀割腕，我看见了……”
肖焕的语气终于不再平静，声音抖得更厉害：“我哭着打了120，所幸抢救及时，她获救了……在医院里，她抱着我讲了很多很多话，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就是叫我当个坚强的男子汉，好好活下去之类的……”
“第二天早上我睡醒后，发现她不见了。”
“什……”宋吟突然有种呼吸不上来的窒息感。
肖焕扯了扯嘴角，笑容惨然，“她逃走了，逃离了肖万雄，逃离了这个家。”
“很奇怪，我那时候居然没哭，可能也是为她感到开心吧，终于逃离魔窟了……”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哪里都找不到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毕竟患了那么严重的抑郁症。”
“我现在这个微信号，是她的。头像也是，我一直没换。”肖焕说。
宋吟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肖焕那个微信头像并不是什么反差萌少女心，而是因为他妈妈。
那是他妈妈留下来的东西，他舍不得改变一丝一毫。
“我母亲逃走后，肖万雄更疯了，他接受不了别人背叛他，对他来说，那是奇耻大辱。”肖焕深呼吸了一口，反握住宋吟的手，握得很紧。
“他想把我母亲抓回来，但找不到，他很生气，把怒火都撒到我身上。”
宋吟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盯着肖焕看。
“我也逃过几次，但没成功，肖万雄决不允许有第二个人再背叛他，我那时年纪小，又没钱，每次都跑不远，被他抓回来后就是一顿毒打。”
“后来……后来就认命了，也可能是因为被打怕了吧，反正就再也没跑过，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
宋吟看着肖焕，目光悲痛，她看到一个血淋淋的肖焕。仿佛伤口被撕开，带着滴血的痛楚。他将自己整个儿剖开来，毫无保留。
“别这么看着我。”肖焕看着宋吟那张丧得不能更丧的小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早知道说这些会让你这么不开心，我就不说了。”肖焕道。
宋吟一开始还有些怪他什么都不肯告诉她，但现在他说了，全和她一股脑儿地说了，她又有些接受不了。
太多颠覆她认知的信息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挤得脑子都有些发涨。
“这两年已经好很多了，动手的次数少了很多，可能是看我长大了，不太好任他宰割了吧。”肖焕笑笑，看了眼自己受伤的手，“今天这情况，是我一时疏忽了。”
第117章“我的阿焕很好，真的。”
“我其实一直都在……反抗，小时候个子小力气小，打不过，后来到初中那会儿就好多了，反正后面从他的单方面殴打变成了互殴，场面还挺可笑的，明明是父子，却活得跟仇人一样……”
宋吟还是有点缓不过神儿来的感觉，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把肖焕讲得这些有点零散的语句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拼凑得越多，越完整，她就越心痛。
这是他过去十多年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
她在旁边听着都觉得窒息，他却是亲身经历者。
其实肖焕的语气从头到尾都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只有说到某些过于残忍的字眼时，才会控制不住地声音发颤。
他可能早就已经熬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那段暗无天日，与肖万雄抗争、与生活抗争、与自己抗争的日子。终日被黑暗吞噬拉扯，被绝望淹没裹挟，但少年天生傲骨，不想被打败，于是自己拼命挣脱出来，将满身的伤口隐藏――
然后干干净净地走到她面前。
这样的肖焕，更让人心疼。
宋吟握着肖焕的手，用了点劲儿，指尖动了动，摩挲着他手背的皮肤和微隆起的血管。
肖焕稍稍沉默了会儿，随后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唇边勾起一点自嘲的笑，说：“我的那些打架技术全是从他这儿学的，下手狠，打人往死里打。”
“在你之前，我还有一个同桌。”他看着宋吟说道。
“啊……”宋吟的记忆开始复苏，回想起来她刚转学过来的时候，林梦夕和她说过的那事儿。
“《七中校霸那不为人知的秘密过去》？”她下意识地就说出了口。
果不其然，听到她这个中二气息满满又有些傻逼的故事标题，肖焕小小地呆滞了一下，表情有些一言难尽，皱着眉问：“……这是什么？”
宋吟尴尬地扯扯嘴角，“没，没什么，我瞎说的。”
“你继续，你的上一任同桌，然后呢？”她一脸真诚的表情，接了肖焕上一句的话茬。
肖焕顺从地继续讲：“他叫方志远，原先也是住这一片的，肖万雄恶名远扬，小地方风言风语的，这一片的人多多少少都知道点儿我家的情况，方志远应该也是从哪儿听来的，说肖万雄打老婆孩子。”
“这照片我有一回不小心掉出来让他看见了，他猜出来这是我母亲，然后他说……”
肖焕讲到这儿突然顿住了，眸光有些暗淡，他咬了咬后槽牙，说得很艰难：
“他说，漂亮的女人玩儿的都花，外面指不定有多少个男人，被丈夫打也是活该……”
“他怎么可以……这么侮辱她？”肖焕的声音放轻，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几个字。
又是一个令宋吟难以接受且颠覆她认知的故事。
她就不明白了，怎么这种恶心又恶劣的人全被肖焕给碰上了？傻逼人和傻逼事儿怎么就能这么多？还全冲着肖焕一个人祸祸？他是倒了什么八百辈子血霉才会碰上这种事儿？
那个什么方什么远的，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脑子欠儿还是嘴欠儿？还是单纯人坏？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就想找点儿不痛快是吗？
就凭他这话，他不被打谁被打？这不咎由自取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