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刑吧。”
烟年浑身一颤,叶叙川居然真的拉着她的手,扯动了那根要命的绳子。
绳子的另一端是鹤影的血肉之躯。
后者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了,整个人无一丝活气儿,麻木地承受足以逼疯人的痛楚。
烟年再也忍耐不了了,用力挣开叶叙川,像扔掉一条毒蛇一样扔掉那段麻绳,大喝一声:“放下!”
叶叙川冷眼看着她。
烟年知道他在杀鸡儆猴,他以鹤影的悲惨遭遇警告她,叛主的下场有多恐怖,她此时应该躲在他身后,说些软话令他宽心……
可她做不到。
手上从未沾过鲜血的人,永远不可能当真镇定自若,烟年捉住叶叙川广袖,哑声道:“大人,莫要折磨她了!”
叶叙川问道:“为什么?”
烟年张了张口,顿了一瞬才道:“……我……她毕竟是我亲手捡回,几日相处,我是把她当妹妹待的,她误入歧途,我难辞其咎。”
“这便是你的理由,仅仅如此么?”叶叙川冷眼看着她:“我最厌恶细作,他们如阴沟里老鼠一样恶心,窸窸窣窣地隐在暗处,做不见光的勾当。”
听得此话,烟年似被长针刺心一般,羞耻而愤怒地痛起来。
阴沟里的老鼠。
笑话,她是阴沟里见不得光的东西,难道他仗着血统高贵,摆弄朝堂,就算得光彩了吗?
她压抑怒气,难过地低下头:“她年纪还小。”
“我像她这般年岁时,已提着刀去军中历练了。”叶叙川笑了笑:“你今日所见满屋牌位,过半数殁于一场惨败,当年我父亲领兵出征,老皇帝派来的细作与北周细作里应外合,致数万精锐围困于蓟州,你猜那些兵士中,可有年岁比她还轻的?”
他淡淡道:“只在阴暗之中爬行的东西,合该拉出来见见光,曝尸于烈阳之下。”
叶叙川的嘴利得如刮骨钢刀。
他太懂如何激怒旁人了。
烟年心中又惊又怒,而愤怒中又带着隐约的恨意。
她何尝不知自己躲在暗处,靠虚情假意的骗术行走世间,甚是招人讨厌,可她当年磊落地活在天光之下时,又有谁会因她的清白放她一马呢?
她站在这里,毫无尊严地曲意逢迎叶叙川,忍受他阴沉、孤傲、反复无常,足以把人逼疯的脾气,不就是为了保全故土安定吗?
若还有其他法子可行,谁想伺候这狗东西!
他出身高贵,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有做东宫侍妾的姐姐撑腰,有同族的兄弟暗中相助,有军中大量潜藏的势力可用,但她有什么?
逃难那年,她失去了童年温馨的一切,身边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姐姐,和燕云荒凉的月亮。
高高在上的人,怎能指望他们俯首看看苍生苦楚。
他以重刑拷打鹤影,却不问她为何年纪轻轻就要出来杀人。
他不关心,也不在乎。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想到此处,烟年反而平静,一撩裙摆,直直跪在他面前。
“那日我陪大人下棋,大人答应过我,若我赢了,就可随意许一个愿望,我想让大人留鹤影一命,别再折磨她了。”
叶叙川明显愣了一瞬。
随即周身散发出戾气,显然是发了怒。
“可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许你愿望,不是让你浪费在这种人身上的,收回去。”
烟年依旧跪着,背脊挺得笔直。
“大人,鹤影做错了事,的确该罚,可她亦是个可怜人,若不是实在没得选,谁又会堕入这个行当。”
“我与她同病相怜,当年也是迫于无奈栖身红袖楼,只是我比她幸运,遇上了大人,所以我想拉她一把,让她今后堂堂正正地活着。”
她抬起头,明眸深处似有烈火燃烧。
“大人,即使是阴沟里的老鼠,也是可以爬上岸的。”
*
两厢对峙许久,叶叙川终究冷哼一声,不耐烦地扬了扬手,示意属下放人。
几名狱卒押着鹤影离开,偌大地牢内只剩下叶叙川与烟年两人。
烟年道:“我替她跪谢大人。”
“不必。”
他垂下眼,手指摩挲着刑具,满面阴寒。
“还是担忧你自己罢。”他淡淡瞥来一眼:“把保命的机会给了不相干的人,简直愚蠢鲁莽至极,真不知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烟年苍白着脸,盈盈一笑:“我不是她,不会做错事,自然用不到大人给的承诺。”
“不会?”
叶叙川好像听见了有趣的话语,拖出一道戏谑的尾音。
“也好,”他笑道:“既然你不打算背叛,那这保命的愿望对你无用。”
他轻拍烟年的侧脸,敛去笑意,慢慢逼近她。
烟年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最后脚底一滑,脊背撞在铁架边缘。
正是方才束缚鹤影的架子,锈味中带着隐隐的血腥气,令她从脊背一路凉到心里。
食指掠过凹凸不平的铁架,她心里苦涩地一笑。
——为何要救这小姑娘?无非是同病相怜。
或许她在未来的某一日,也会被铐在这里罢。
叶叙川吻了吻烟年额头,轻声对她道:“从今日起,你就是府里的主人,只要你乖巧懂事,我会给你所有想要的东西。”
“可如果你胆敢背叛,”
他屈起指节,轻轻一敲烟年身后的铁架。
“我也会给你永生难忘的教训。”
*
许多年后,烟年仍然不知,此时的叶叙川究竟猜到了多少关于她的事。
他察觉了她的身份吗?他怀疑鹤影与她有旧吗?以及……他喜欢上她了吗?
烟年不知道答案。
或许他是有所察觉的,不然不会带她进皇城司牢狱,并以最残忍的刑罚震慑她。
而当她提出要用掉那个愿望时,他是那么怒不可遏。
其实,上位者和细作一样,时时活在谎言与算计中,最忌讳展露真实的情绪,而用掉愿望只是一件小事罢了,他为何如此生气呢?
也许,这个愿望蕴涵了他的苦心,暗示他可以对烟年的身份既往不咎,甚至可以容许她小小地背叛……而她随手抛掷了他的施舍,这令他愤慨而困惑,
人可真是复杂的生物。
精明者难得糊涂,狠心者一时心软,哪怕是杀人如麻的细作坟场,也有拐弯抹角,煞费苦心的时候。
想杀她,却又下不去手,最后只得退开一步,警告她不许叛逃。
蝉鸣声声,树影模糊,烟年望着叶叙川的背影,不自觉地抬手向鬓边探去,却意外探了个空。
石榴花于深谷中静静腐烂,夏日已逝。
第27章
送烟年上任之前, 指挥使曾经语重心长教育她:人可以认爹,也可以认怂,唯独不能认错。
干这一行, 一旦招供就会顷刻沦为弃子,但只要你表现得够坚决, 怀疑你的对方就会转而怀疑自己, 开始检讨自己是否冤枉好人了。
所以,绝对不能认错,是细作就要宁死不屈。
烟年大体认同指挥使的人生智慧,但有一点,烟年觉得他说错了。
那就是:有种人即使把全天下怀疑一遍, 也不会检讨他自己。
比如叶叙川。
他的人生中就没有自省两个字。
他永远高高在上, 永远正确, 他妈的正确得像屋顶上的压脊兽一样,风吹雨打都不怕,永远昂着高傲的脑袋, 鼻孔朝天。
就像这次,叶叙川的肩伤其实颇为严重, 只是他非要维持高贵, 即使疼得要命,也绝不会让旁人看出来。
尤其是在烟年面前。
他只会冷飕飕道:“平生第一次因一个女子受伤, 事后想想,当真不值得。”
烟年心道你竟还有脸倒打一耙?挡刀的账老娘还没跟你算呢。
她皮笑肉不笑,不阴不阳道:“既然大人觉得不值,那不如也来砍我一刀吧, 我能把大人的恩情还上,大人心里也能舒坦些。”
说罢, 她真拉下了半边衣襟,一副引颈就戮,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纤细的食指点了点肩头:“朝这儿砍。”
叶叙川徐徐点头道:“好,我瞧瞧该如何下刀。”
他真取出了匕首,刀背在她肩头压出淡淡的红痕,如扫了一片绯色的胭脂。
皮肤传来森冷的触感,烟年垂下眼,一丝寒芒倒映在眸中。
叶叙川的匕首用料极好,据说乃是当世铸剑名家千锤百炼所得,兼具钢刀的利落与古青铜器的优美。
被这么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抵着,烟年依旧能保持淡定,只因她心知肚明,反正叶叙川也只是调戏她罢了,她怕什么呢?
他连抓她挡刀都能犹豫,可见心里是不愿送她去死的。
半晌,匕首缓缓移开,收回鞘中。
取而代之的是叶叙川的亲吻。
这是一种奇怪的触感,温热,柔软,比钢刀更令人无所适从。
烟年不自在地挪动身体,却被他一把揽了过去,置于怀中。
“我可舍不得伤你。”叶叙川温柔道。
烟年嘟囔:“那还吓唬我作甚?”
时已近黄昏,天际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窗户被香榧微微支开了一些,散去了屋中滞闷暑气,其实汴京到了夏末,最好的地方不在屋里,而在庭院中。
烟年越过他手臂往外看,木槿花的影子招摇地映在矮墙上,余晖在影子边徘徊,镀上一层晕散的金光。
窗外疏影横斜,窗内光线暗淡,他们默契地没有点灯,他跳动的心脏,灼热的体温,被她一一感知。
她轻声道:“大人,热。”
叶叙川道:“明日多搬些冰来。”
烟年缄口不言。
诸多亲密中,他最喜欢拥抱,可能是因为拥抱时他能轻松地控制着她,这种掌控感令他安心。
忽然肩上一痛,烟年不由得惊呼出声:“哎哟!”
原来叶叙川不单单满足于抱着她,还不轻不重地在她肩口咬了一口。
咬得不算重,只渗了极少一点血丝,这可能是一种隐晦的报复。
他打量着他的杰作,颇为满意:“好了,现在算是扯平了。”
无聊,幼稚。
烟年在心里骂他,嘴上乖巧道:“能让大人消气,再让大人咬两口也无妨。”
叶叙川把她一缕鬓发撩至耳后,忽然道:“无人处不必如此生分,叫我的字便可。”
烟年一愣:“什么?”
叶叙川道:“时雍。”
他在她手心中写下这两字,难得耐心解释:“出自晋人旧诗,六合时雍,巍巍荡荡,你学过词,应当知道是气序清和,时世太平的意思。”
烟年心虚地收回手。
学过词的是燕燕,她对诗词一知半解。
时雍,时雍,她不解其中寓意,只知道这一定是个被寄予厚望的名字。
烟年试探地唤了一声:“时雍?”
她声调轻柔婉转,尾音微微上扬,像王羲之的行书,天然一段姿媚之气。
叶叙川应了一声。
他对自己的字向来无感,只觉得是一份父母留下的遗产,他们希望天下能太平,不必再起战乱,于是在古书中四处寻找寓意四海升平的好名字,找了许久,才翻到一个时雍。
只可惜取出这字没多久,他们就双双殒命沙场。
直到许多年后,才由叶朝云告知他此事。
行走在外时惯用大名,知道他字的不过寥寥几人,叶朝云算一个,还有几个关系尚好的堂兄弟,除却他们,就只剩下烟年。
瞧她茫然的目光,她大概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他也不想解释。
烟年见他若有所思,便又叫了一声:“时雍?”
叶叙川瞟她一眼,神色转暗,对她道:“莫要胡乱勾引人。”
她双眉一弯,声调更加娇媚入骨,百转千回地又唤一声:“叶时雍?”
他定定看着她。
他衣冠仍是整齐的,松江来的好绸缎,连一丝褶皱都寻不见,可神仙般的衣冠却包裹了一副凡人的躯体。
是凡人,所以会沉溺于温柔乡之中,平素淡漠戏谑的眸中染上异样,气息凌乱,任人摆布。
烟年登时明白,自己不必再受他控制了。
她仰起脸,重重吻上他紧抿的唇。
叶叙川没有推开她。
亲吻之时,两人都未闭眼,直勾勾地盯着对方的眸子,无声地期盼看到对方沉沦得更深、更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