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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贴心懂事的下属,夏骧立刻叫丫鬟去传烟年来。
而当烟年真出现在他跟前时,夏骧却沉默了。
这个女人只随便套了一身丫鬟装束,头发扎成髻,素着脸,通身一样首饰都没有,就好像是刚睡醒起来散个步一样。
也太没眼力见儿了吧!
夏骧内心抓狂,难怪能被叶大人一怒之下发配到自己这破宅子里……这当真是你消极怠工应得的啊!
烟年消极怠工,叶叙川也不遑多让。
这位爷瞥了她一眼,执起酒杯抿一口,淡淡道:“让她来作甚,撵回去。”
烟年闻言,抱着琵琶屈膝草草一礼,居然真的转身准备走了。
夏骧立刻道:“烟年娘子,回来回来。”
叶叙川自顾自饮酒,烟年恹恹回过头,俨然一副懒得伺候的模样。
夏骧抱拳作揖,一本正经道:“大人有所不知,近来府上的丫鬟们多有风寒,且粗笨不懂规矩,恐服侍不周,还是让烟年娘子来伺候大人酒水罢。”
烟年忽然发话:“我院里正有个侍女,练过武艺,身子骨硬朗结实,康健得很,与叶大人也是旧识,不如我去叫她来。”
夏骧险些被她气得吐血。
叶叙川究竟是从哪儿找了个如此不识抬举的娘们啊?
叶叙川执杯的手一顿,嗤笑道:“哦?你的侍女怎么与我有旧呢?”
烟年面无表情道:“大人们的安排自有道理,妾不敢妄言。”
“我将你安排给夏侍郎,是送你来享荣华富贵,可你怎地宛如冰块掉入了醋缸里,模样如此寒酸。”叶叙川摇头道:“我还以为你真有能耐,在任何地方都能过得好呢。”
那对温和漂亮的眼中染上刻薄的光,与朦朦酒意揉杂成一种贵族式的,不经意的嘲讽。
他生得好——眉目俊美,气度高华,即使是在刻薄时也不会令人觉得他盛气凌人,反而易生出自卑之心,好像自己存在污了他眼一般。
可烟年从不感到自卑。
她对叶叙川的装腔作势,肆意嘲弄感到不悦。
又来了,有完没完。
自己也算对叶叙川不错,就为了一点破情报,白给他睡了那么久,为他弹曲子,费心哄他……情爱或许是假的,可她付出的心血与给出的身子是真的。
风月之事上,总是女人吃亏,这些日子他损失了什么?一点多余的液体吗?
至于把她丢到一个胖子府上,还特地跑来欣赏她的惨样吗?
烟年一想到他能和姐姐团聚宴饮,自己却死活无法回乡,更是怨气冲天。
她心里有火,且如今金盆洗手无望,也不必再讨好着他,便冷冷道:“夏大人对妾很好,妾作此打扮,无非是为旧日之情披麻戴孝罢了。”
“出来几日,牙倒是尖了不少。”叶叙川笑容渐隐:“从前倒不知你如此伶俐善辩。”
烟年道:“不及大人万一。”
两人言语间刀光剑影,火药味呛得夏骧心中直冒苦水。
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眼下这情形他岂能看不明白?
叶大人说是要赶烟年走,实则自从她进屋之后,目光就黏在她身上再未挪开过。
烟年更是离谱,一个芝麻大点的侍妾,竟然敢对叶大人出言不逊,想来眼前的男人对她来说极为熟悉,熟悉到叶叙川都摆不起来谱,因为她压根不怕他。
夏骧头大如斗,连连催促烟年:“大人的酒空了,不如你去再斟一些。”
嘁,老马屁精。
看在他保下蒺藜的面子上,烟年板着脸孔,把琵琶往墙根随意一放,行至叶叙川身边,替他把酒斟了。
见自己费心寻来的烧槽琵琶,就被她随手乱扔,叶叙川面色也是一沉,黑如夏府厨房的破锅底。
俯首之时,烟年闻见叶叙川身上淡淡的酒味,和他本身清冽的气味混在一起,更具成熟而危险的侵略性,且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这令烟年心烦意乱。
她刻意往一旁挪了挪,胳膊打得笔直,避叶叙川如避瘟神。
叶叙川此时的脸色已近铁青。
许是今日饮了酒,他不像平时那般喜怒不形于色,所有不悦都明晃晃地放在了脸上。
烟年只当他是空气。
他不悦什么?小酒喝着,小美人伴着,亲人在侧……自己才是真的惨,什么都没有,还要被拉出来伺候人。
细细一闻,他身上还带着桂花香气,多半是方才在宴席上,曾有一个抹了桂花头油的女人侍奉了他。
高级的桂花头油,宫宴……可见服侍他的姑娘,多半是教坊司的乐伎。
烟年更加糟心,草草收了酒壶,准备告退。
可她方准备起身,手臂却猝然被拉住了,回头一看,叶叙川黑沉沉的眼睛死死盯着她。
“敷衍。”
他一扬手,方才的酒水统统洒在了庭前空地上。
眼见自己忍了老大委屈斟的酒泼了一地,烟年拳头都硬了,他究竟想怎样!
在她怨怒的目光中,叶叙川面无表情道:“连教坊司的女人都知道该坐在客人腿上,再将酒水一口一口哺给客人,你身为行首娘子,难道不知道么?”
烟年愣住。
回过神来的时候,全身的血都冲上了脸颊。
人怎会如此不要脸?都把她送人了还想着随时回来受用她!还当着夏骧的面!真把她当个只供发泄的公用之物了么?
烟年气得七窍生烟,把酒壶往桌上一顿:“叶大人不嫌恶心吗?如此生冷不忌,对我一个老鼠般的细作也能下得来手?”
夏骧一听就知不对,赶紧寻个借口跑了。
“我何时嫌弃过你。”叶叙川冲口而出道:“倒是你……”
话一出口,他蓦地停下了。
约莫是后悔自己这话说得太酸气四溢,他顿了顿,随即换了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
“……唔,从前倒是嫌弃的,可方才与教坊司的女子一试,倒也觉得别有滋味。”
他轻佻浪荡地一笑,活像烟年曾经接待过的纨绔子弟:“你当我真非喝你的酒不可么?只是想着来都来了,教导你几式罢了,女子可盛酒液之处远不止一处,如你这般木讷无趣,怎能替我笼络住夏骧呢?”
他复又轻声道:“若是你做得不错,我或许可以考虑,让你回到叶府,看几眼你那废物属下。”
初冬的阶前结出寒霜,风并不太冷,可却像尖针一样捏着人心口戳。
泼出的酒已经干了,变作难看的一抹红。
大概是气到了极处,烟年反而平静了下来,眼中怒火褪去,换做一种极致的破罐子破摔。
她不想忍了。
他大爷的,什么任务,什么金盆洗手……反正也没了指望,她统统不在乎了。
他不放过她,软禁她,还打算时时来用她的惨样下酒……那正好,如他所愿。
烟年举起小银壶,往口中倒了一口酒水,俯身捧起叶叙川的脸,将酒水尽数哺给了他。
酸涩酒水顺着她下颚落下,没入锁骨中,形成一个小小的梅色湖泊,衬着她玉质肌肤,靡丽如画。
唇齿相触,感受到清浅气息拂在颊上,叶叙川周身终于松弛了些许,像刺猬收去通身的刺,露出柔软的肚皮。
或许他忙碌整晚,等的不过是这一瞬。
男人饮了许多酒,颊上染上薄红,双目带着散漫的醉意,迷蒙而渴慕地看着烟年。
清醒的叶叙川从不会露出这种目光。
一吻既毕,他扣住她肩头,急不可待地欺身而上,却忽然被烟年推开。
“回来。”他眼底微红。
面对这个明显未得满足的男人,烟年一抹嘴,咬牙一笑。
“大人小看妾了,这些伺候人的小手段,哪儿用得着大人亲自来教。”
转身离去前,她冷冷道:“不就是叫妾笼络这夏府么,对妾来说一点也不难,大人便等妾的好消息罢。”
第36章
说罢, 也不顾叶叙川作何感想,烟年低身一福,随即拍拍屁股回了院落。
叶叙川派来的侍女想必刚得了新的指令, 这会儿坐立不安,举止局促, 见烟年回来了, 问她道:“娘子如何了?”
烟年看上去情绪极为平稳。
但正因为过于平稳,反而令观者内心发毛,看不穿这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她拾起壶,给墙根下的植物浇上水,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一个橘子, 对侍女道:“我还剩个橘子, 给你吃罢, 吃完了我再同你讲讲做细作的精髓。”
烟年经常与她分享水果,侍女不疑有他,接过吃了。
片刻后, 一股困意袭来,她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烟年扔掉花壶, 顺手为她盖上了棉被。
“做细作哪有什么精髓?”烟年道:“先学会拒绝陌生人给的零食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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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贫穷, 只用得起土墙,便给了烟年可趁之机, 因为富贵限制了那侍女的想象力,她根本不知道,土墙若是摧毁方法得当,可以轻轻松松抠出一个洞口来。
故技重施, 烟年扒开草丛,矮身钻出, 与街角潜伏的燕燕打了个手势。
燕燕身份暴露,如今也被叶叙川的人严密看守起来,平时只得由老周代为传递消息,这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出来与烟年见一面。
久别重逢,人是物非,两人心里俱是一酸。
“烟年。”燕燕道:“你怎么样?我看见叶叙川的马车来了夏府,可是来寻你的吗?”
烟年拍拍身上的尘土道:“是,他不打算放过我,也不打算放过蒺藜。”
燕燕并不意外,只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多事之秋,总要先熬过去再说,皇城司近来捉了不知多少人下狱,有冤枉的,也有我们的同僚。”
“皇城司捉人,打的旗号还是捉北周细作么?”烟年问道。
燕燕摇头道:“老细作都藏得好,指挥使亦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前些日子摆了他们一道,皇城司忙了个空,大约也并不太信任投奔去的几个叛徒了,近来都换了别的由头拿人。”
烟年沉吟:“如此一来,倒是稳妥得多了,我不是怕他们搜查蒺藜,怕的是让叶叙川察觉了我和蒺藜的真来路。”
“蒺藜被叛徒指认,本是必死的,这次硬被你保下,已是不易,指挥使对你擅作主张大为光火,但发完了火,还是帮你料理了旁的枝节。”燕燕道。
“指挥使让你想想,下一步棋该如何去走,毕竟叶叙川绝非好相与……”
燕燕声音逐渐小了下去。
因为叶叙川三字方从她口中脱出,烟年的脸色顷刻扭曲起来。
由冷静的细作变成怒气上头的泼妇。
“他……他对你做什么了吗?”
燕燕人怂,见状已怵了七分。
“没做什么,找茬罢了,把我送了人,还藕断丝连地想在旁人府上羞辱我。”烟年冷笑道:“我不就是算计他几回,用得着这么搓磨我吗?”
燕燕缩了缩脖子,心道这叶大人还真执着,那么大个官儿,什么美人没见过,非逮着烟年一个薅,图啥啊。
烟年很明显是被气得狠了,平素的冷静荡然无存,语速不受控制地加快。
“……好啊,他既然非要嘴硬,敲打我,逼我效忠于他,那我照做便是,不就是勾人么,我勾给他看!让他知道我宁可去勾搭肥猪,也不向他痛哭流涕跪地求饶,看看到时候谁更丢脸!”
燕燕提醒道:“与上位之人别苗头,吃亏的总是咱们这种没根基的,不要意气用事,。”
烟年周身冒火,斩钉截铁道:“不,我并非意气用事,我冷静得很,说不定我好好地替他笼络了夏府,他真的能放了蒺藜呢?”
燕燕愣住:“这怎么可能?你还说你不在置气……”
烟年粗暴打断她道:“这事你莫要再插手,只需替我弄些暖情的药粉来,我再说一遍,我并非意气用事,蒺藜还在叶叙川手里呢,我怎么敢乱来?”
“只是如今我四面楚歌,进退维谷,弄不好这辈子都要被耗死在汴京,与其任叶叙川羞辱,还不如逼他认清心意,以情动之,搏上一搏。”
“这……是否有些冒进了?”
燕燕心知肚明,不管嘴上说得多好听,其实烟年就是在置气。
至于她为何如此失控……多半源于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羞恼。
烟年面对叶叙川,就如同一个愤慨的女人面对她的伴侣,而非一个细作观察她的任务对象。
这勾起了燕燕甜蜜的伤感。
她惆怅道:“烟年,其实不独是你为情所困……”
烟年怒道:“放屁,谁为情所困了?”
燕燕接着道:“近来叶叙川盯我们府盯得严,我与梁郎常常不得相见,只得在他做客府上时短短地说上几句,大好年光虚掷,我与他皆极为遗憾……”
烟年自己受了矬,看燕燕沉浸在爱情中的幸福模样,便格外堵心。
虽然也为她开心,但还是很想在她的爱河里排泄。
或许世间真有两厢情愿的爱,只可惜绝不存在于自己和叶叙川的关系中。
呸,烟年立即摇头,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从相识第一天就尔虞我诈,互相试探的关系,哪有滋生美好感情的土壤?
不拧掉对方的狗头就不错了,还要什么你情我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