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屋顶望着燃烧的高楼, 张化先不住地嘀咕:“谁要是在我面前烧了枢密院,老子跟他拼命。”
一旁的李源愤然道:“她活该,谁让她胆敢杀大人, 被抓回来不好好哄着大人也就算了,还琢磨着逃跑。”
他又问道:“大人还有旁的吩咐么?”
张化先摇了摇头:“没有, 大人只说了让我们烧掉那女人最后的栖身之所, 旁的一句没提。”
顿了一顿,张化先微一耸肩,玩笑一般道:“大人出手向来利落,这回断了那女人的后路,那女人怕是要恨死大人, 也不知大人能不能哄得她回心转意。”
在气头上做的决定, 哪有日后不后悔的道理。
李源道:“怎么不能?女子健忘, 再恨又能恨上几年?左右她今后也没处去了,还不是只能待在大人身边。”
“我总觉得这还是太……万一……”
可惜李源这二愣子压根听不懂他言下之意,啐了一口道:“呸, 烧光了事,省得北周人再兴风作浪!”
*
火光冲天。
樊楼之上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叶叙川隐于飞檐的阴影中, 目光晦暗不明。
解决了埋伏多年的细作头子,又亲手捏碎了烟年的退路, 叶叙川认为,自己应当觉得喜悦。
可当真放火烧了北周细作营后,他并未感到丝毫快意,内心反而空空落落。
尤其是看着烟年呕出那口鲜血时, 他心口一沉,双手猛地捉紧了栏杆, 仿佛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记似的。
他放开栏杆,逼迫自己移开目光,竭尽全力维持着所谓的高傲姿态,一遍一遍对自己道,无妨,这是她出逃应付的代价……
这时,身边的侍卫惊呼道:“大人您看!烟娘子她……”
叶叙川悚然一惊,见烟年竟然跌跌撞撞,向燃烧的高楼跑去。
他瞳孔一缩,抢过侍卫手中长弓,极快地射出一箭,厉声喝道:“杜烟年!你作死么!”
羽箭直插在烟年面前,拦住了她去路。
她一个趔趄,勉强站定,顿了一刻后,回头望向叶叙川。
这一眼里没有温存,没有缱绻,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比她身后的大火更加艳烈凄绝。
叶叙川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色,当下怔在了原地,好似四肢都浸泡在冰水里,令他遍体生寒。
为何要这样望着他……
他周身发冷,心里的火却越烧越烈,直至五内俱焚。
她瘦弱得像一片轻薄的纸,却不知从何而来一股子力量,居然生生甩开了拉住她的两名侍卫,一脚踢开羽箭,向前奔去,身姿绝望而坚决,如同扑火的飞蛾。
一股慌乱掐住叶叙川的咽喉,他翻过栏杆,从二层楼台上纵身跃下,发疯般冲过去,试图阻止她。
“杜烟年!”他大吼道:“给我站住!你敢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蒺藜和翠梨!”
烟年脚步一滞。
他终于追上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冰冷的右手,力道大得如同一方枷锁,似是怕极了她投入火海,凶神恶煞道:“莫要想着一死了之,我说过,没我的允准,你连死都不准死。”
啪,烟年高扬起手,狠狠抽下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的力气,叶叙川被她抽得偏过头去,苍白皮肤上浮现出刺目的掌印。
嘴角渗出鲜血,他不闪不避,生生挨下这记巴掌,却仍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说什么也不放开。
“跟我回去,”他道:“今后……”
“你与我谈今后?”
烟年嗓音嘶哑,如一段锈蚀的铁。
“我已没有今后了,叶大人,这都是拜你所赐。”
她语调平静,平静到空洞的地步。
“只有断了你的后路,你才不会心存侥幸。”叶叙川道:“一切都是我做下的。”
烟年嘴角微微抽搐一记,似哭非哭,而后居然忽地笑了出来。
她盯着叶叙川,嘴角分明上扬,眼中却燃烧着熊熊烈焰。
“对,桩桩件件都是你做的,你污蔑我为叛国的罪人,烧掉细作营,让我再无沉冤昭雪的机会,这就是你的报复对吗!”
她不住地笑着,无穷无尽的心灰意冷折磨得她痛不欲生,绝望化为吞噬一切的恨意,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殆尽。
都是这个男人,是他,摧毁了她所有的希望。
“如今你满意了是吗?我共事十年的同僚,我最后的亲人,我费尽心力护着的属下……都因我而丧命,叶叙川,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我问你为什么!”她拔高嗓音,声嘶力竭吼道。
“那你又为何要这般对我!”叶叙川亦带着阴鸷与愤怒质问她:“我信任你,把你留在身边,奉上我所有的家私,除了军机密报外对你全无保留,可你呢?你杀我的时候可有过一丝犹豫!”
“为什么?因为我厌恶你呀。”
叶叙川一愣:“你说什么?”
烟年咯咯地笑着,目光由愤恨变为怨毒:“来你身边,本就是一个推脱不掉的任务,若是没有你,一年前我就金盆洗手,回乡安度余生了,让我怎能不厌恶你?”
“装出一副爱慕你的模样,真是无比煎熬,你欺辱我、折腾我,与你朝夕相处的每一日,我都度日如年,”她恶狠狠道:“当初我吃红花避子,你以为当真是因为我不想在身陷囹圄时诞育孩童吗?不,我只是不想生你的孩子罢了,你这般刚愎自用,多疑猜忌,老娘就是把胞宫摔碎了,也不想生下一个不该存在的孽种!”
叶叙川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听完了这些锥心之言,真相原来如此鲜血淋漓,言语是剔骨的银刀,向着他最柔软的地方狠命地刺、狠命地挖,不啻于剖开了他的心肺。
他气得两眼昏黑,浑身发抖,眼底居然浮出薄薄的水雾。
“孽种……你一直将我当仇人,从未对我有过半分情意,对么!”
有过么?其实这个问题,烟年自己也回答不了。
或许在某些瞬间曾有过放下一切,躲到他怀里大哭一场的冲动,可这些重要吗?
在众叛亲离,失去一切前,小情小爱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如今烟年只想让叶叙川尝尝和她一样的痛。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要他爱她,她就握紧了刺伤他的尚方宝剑。
烟年点了点头,极为认真道:“对,我从未对你有过半分情意。”
“在我心里,你和我其他的任务对象无甚区别,一样的肤浅无趣,一样的令人恶心,我怎样睡你,就能怎样睡别人。”
“喂你吃下的鸩羽毒乃我亲手调制,那是我一年来最开心的时刻,我在想,只需再坚持几日,我就能彻底摆脱你了,只可惜功亏一篑。”
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被她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她越是万念俱灰,一张嘴越是锋利如刀。
因为她什么都不怕了,惹怒了叶叙川又怎样?哪怕能伤到他一丁点也是好的。
两败俱伤的战争中,她快意地看见叶叙川脸上血色尽褪,胸膛不住起伏,明显是过激的情绪变化牵动了五脏六腑的沉疴,果然,单是一句她厌恶他就能把他割得遍体鳞伤。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心。”他喃喃道,目光阴郁又绝望。
“一直以来,是我在自作多情,像个荒谬透顶的笑话。”
天际泛起鱼肚白色,又一个晨曦将至,可他却仿佛置身于漆黑的永夜中,周遭寻不见一丝光亮。
这世上终归只有她能取悦他,同样只有她能把他踩在脚底,狠狠践踏。
烟年又凉凉道:“没错,被你抓到后,我简直无时不刻不在后悔,当初就该再刺你几刀,噢不,我最后悔的另有其事……”
叶叙川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一手捂着胸口,死死盯着她道:“你闭嘴!”
“不说么?”烟年讽刺一笑:“叶大人何时变得如此胆怯,真话都不敢听。”
“我最后悔的,便是当初接下那个任务来到你身边。”
“你才是我万千不幸的根源!”
她话音落地,叶叙川目眦欲裂,捂着心口踉跄倒退两步,终于承受不住,吐出一口鲜血。
哀莫大于心死,他粗重地喘息着,只寥寥几字,便一刀割了他心里的疮疤,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烟年一般。
烟年无动于衷。
浓重的烟味飘过鼻端,两人于废墟前对峙,俱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怨恨、毒辣、无法消解的痛苦。
两人走到了今日这一步,只剩下了互相折磨。
或许这段感情从诞生之日,就与谎言交织在一处,剥离了粉饰太平的假话后,才露出最丑陋的一面。
“好,你说你后悔没杀了我。”叶叙川惨笑道:“正好,往后余生,都在后悔中度过罢。”
烟年冷冷道:“为何还不杀了我。”
“杀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叶叙川道:“我要留着你慢慢折磨,你不是憎恨我么?真不幸,你越是恨我,我越是要与你岁岁相见。”
岁岁相见?去他妈的。
烟年闷声不吭,拔出发簪向他刺去。
发簪在半空被叶叙川握住。
鲜血沿着指缝滴落,叶叙川眼中折射出疯魔的意味,孩子气地微笑道:“不,不要做傻事。”
“今日烧细作营,只是一个警告罢了,年年,你别忘了,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听话。”
他向侍卫打了个手势。
侍卫押来五花大绑的蒺藜。
大约是为了提升威慑力,一柄长剑横在他颈间,随时能取他性命。
“烟姐!”蒺藜的嗓音染上哭腔:“你别管我们了,快些逃啊!”
烟年手握发簪,目光低垂。
蒺藜见她如此,登时明白了一切。
他以仅剩的一条完好的腿站立着,严肃道:“这些年承蒙烟姐照顾,蒺藜很是感激。”
“可做个废人实在是没意思,我也不想拖累烟姐。”
“如有来生……”
他以腿为支点,决然往侍卫的剑上撞去。
“快拦住他!”叶叙川勃然变色。
侍卫大惊,收剑慢了一瞬,那剑刃刺破蒺藜脖颈大脉,鲜血喷涌而出。
他的身体如同破布袋一样颓然落地。。
“烟姐,快逃。”
“废物!怎么当差的!快将他带走医治!”
叶叙川怒发冲冠,竟然比烟年还要慌张。
“大人,咱们手里还有那叫翠梨的小丫头,要不也押上来?”侍卫小心翼翼道。
“滚!都给我滚!”
他下意识地望向她,目光中的惶然无法掩饰,怕极了烟年受了刺激,也不管不顾地撞向剑尖。
如今他拿捏她的筹码已所剩无几,经不起旁的折损。
然而,面前的女人毫无半分反应,犹如泥塑木雕。
一点鲜血溅上烟年脸颊,她神色木然,似乎无法再被任何事触动心神。
半晌,她慢慢地站起身,望了一眼细作营据点的烧穿的梁柱。
晨曦耀眼,透过断壁残垣,落在她琥珀色的眸中。
蒺藜被侍卫们匆匆抬走,他裤管下藏着那条废掉的腿,一年以前,烟年为了留住他的性命,放弃了金盆洗手回乡的最后机会。
做了那么多,兜兜转转地,他还是因为她而伤痕累累,毫无生气地躺在侍卫手中,生死未卜。
自己是个糟糕的上司,是她对不起他。
明明……他可以平平安安地回到北周。
“你这个……混账。”
她轻声道:“迟早有一日,我会让你后悔今日所为。”
“你想让我为他偿命对吗,”叶叙川上前一步,将匕首递到她手中:“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将得偿所愿了。”
烟年素来狠绝,扬刀刺向他胸膛。
却未刺破他的心脏。
鲜血浸透了叶叙川衣襟,洇出难看的痕迹,他却毫不在意,甚至目光中透出古怪的兴奋。
“为何不下死手?”他握住烟年双手,近乎失尽理智:“你是爱我的对么,就像我当年不舍得杀你那般。”
“你在做什么美梦,我明明已杀过你一次了。”
烟年闭上眼,踉跄退开一步。
“我今日不杀你,是因为杀了你,你的好姐姐势必要为你复仇,如此一来,燕云又将陷入战火。”
“叶叙川,”她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你会遭报应的。”
“我不信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都是无能之人用来安慰自己的藉口。”叶叙川道:“非要有个报应的话,这报应约莫就是你。”
他端起烟年的下巴,嗓音低哑,阴鸷偏执至极,可手上的力道却轻柔温和,如同触碰鸟儿明丽而脆弱的羽翼。
“如果你再逃跑,我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所以,不要妄图离开我。”
“即使下地狱,也要你我同去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