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如今,答案终于水落石出。
她以为自己在世间尚有亲人,所以拼命地想护着故土安宁。
如果失去了这唯一的理由,她该当如何呢?
白菊摇曳在秋风之中,如同他内心深处的惶恐。
汴京的秋季华美无俦,满树银杏灿然若金,可一应事物开到荼靡,达到绚烂的顶峰后,便将无可避免地衰败下去,季候如此,美景如此,人亦如此。
左手按上胸口,他惊讶地发觉,鸩羽毒的毒性已经散掉了许多。
明明心中如此不安,心脏依然圆满地跳动着,毫无一丝疼痛。
张化先与李源两人沉默跟在他身后。
他定了定神,回身道:“今日听见的东西,不准向她提起。”
两人应是。
叶叙川顿了顿,又道:“再支会一声管事,把她的夜鸮鸟还给她。”
*
一整日心神不宁。
叶叙川出宫后,前去了六部,寻刑部尚书议事。
刑部尚书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子,望向他的眼神十分微妙,想必是得知了昨夜发生的闹剧。
叶叙川只当没看见。
虽说面上不显,他心中却微微着恼,想着从前自己与烟年琴瑟和鸣时,从没听这帮老头子道一声好,这回两人闹了一遭,他们反而来看笑话,当真是贱得厉害。
出门时,恰恰见一个小厮守在门前。
他散漫地瞥了一眼,见小厮手中拎了个红漆食盒,上面绘了雅致的莲花图样。
方才与他议事的刑部尚书眉开眼笑地走上前去,信手接过食盒子,对那小厮道:“劳夫人费心,你去转告她,今日我恰无应酬,回府与她共用晚膳。”
叶叙川停下了脚步。
刑部尚书笑道:“我那内子,就爱研究些食水,每日非要我吃她做的点心,让大人见笑了。”
妻子亲手做的吃食。
可笑。
便是烟年与他最琴瑟和鸣的时候,她也懒得给他料理一日三餐。
叶叙川目光落在食盒上,只觉那亲昵的红漆色格外碍眼。
他冷冷抛下两字“甚好”,随即大步离去。
却在刑部门前又一次停驻。
他对身后随从道:“你去寻木匠,打一个一模一样的餐盒……”
随从立刻道:“是,大人。”
“罢了。”许是觉得此举实在掉价,叶叙川立刻反悔道:“不必打餐盒了,你且回去瞧瞧她在做什么。”
话一出口,他再次感到了后悔,因为这个命令比方才那个还要掉价。
谁知,随从完全不带犹豫,几乎顷刻道:“方才管事差人来报,说烟年娘子一切安好,喝了两碗肉粥,一直在用她的发簪捅锁眼。”
叶叙川沉默数秒。
“知道了。”
*
午后,叶叙川前往枢密院办公。
这几日专心与烟年缠斗,未来得及料理公务,各地文书整齐堆放在案头,只等他批阅定夺。
处理这些公务对他来说驾轻就熟,点起仙鹤铜灯,持起朱砂玉笔,挫败感终于被驱逐出了他的脑海中。
家事一团乱麻,起码能控制国事。
此时此刻不知她在做什么?
叶叙川机械地批阅文书,忽地想起她昨日如破布娃娃一般的模样,那时的她当真是万念俱灰,好像轻轻一碰就要碎了。
可他那时被她不顾一切的逃跑气昏了头脑,失尽了理智,只管狠命地报复她,让她和他一样痛,一样凄惨无依,哪还顾得上什么长远。
他叹了口气,竟由心底生出一丝悔意。
或许还是太酷烈了些。
今日好像一切都过去了,管事说她安好,喝了粥,扯弄锁链,虽然还是一身反骨,但有力气作闹总是好的,左右她已无路可走,只能待在他身边,心有不忿,多闹几回也是寻常,哄着便好了。
是啊,好得多了……
为什么他依然如此不安呢?
正当胡思乱想时,无端地记起叶朝云那番话。
她已没了姐姐,世间再无她留恋之人。
这样作闹,说明她还心存希望,指望着自己搭救她的姐姐。
他的心无限下沉,迷茫地落不到底。
他又该怎样搭救一个已故的女子?
第72章
前夜实在过于疲惫, 他眼皮发沉,眼前的文书逐渐扭曲成他不认识的模样。
昏沉之中,他仿佛看见了烟年的身影, 女人浑身是血,孤身一人, 毫无生气地躺在燃烧的高楼前, 腕间鲜血淋漓,伤口中翻出惨白的皮肉。
她怀里还抱着一尊牌位,上书杜芳年三字,正是她姐姐的名讳。
他呆呆地望着她。
“烟年!”
发了疯似地冲向她,面前的图景明明真实得令人窒息, 可不管他怎样发足狂奔, 就是去不到烟年身边。
仿佛相隔云端。
奔至精疲力竭, 喉咙中尽是铁锈味,也无法触碰到她。
“杜烟年,你给我回来!我不计较你的过错了!你想杀我我也只当不知道!你……”
熊熊燃烧的大火中忽然掠出几道白影, 似鬼非鬼,阴森可怖, 穿着宽袍窄袖的北周服饰, 它们桀桀怪笑着,翻过烟年的身躯。
她呕出一口鲜血, 回头看了叶叙川一眼,目中是刻骨的怨毒。
“晚了,叶叙川,姐姐既已身死, 你再无拿捏我的筹码,我也不愿再受你侮辱。”
“欠你的命我还给你, 生生世世,我都不想再遇到你。”
说罢,她举起那枚发簪,用力往喉咙刺去。
鲜血喷涌而出,溅上叶叙川眼睫,所见的一切都被染作刺目的浓红色。
她至死都未闭上眼,平素神采飞扬的眼睛暗淡得像是颗死鱼眼珠,厌憎地映着这荒谬人间。
“不!不——”他目眦欲裂,惊慌失措,颤抖着手试着堵住她的伤口。
可是……没有用,她细白的脖子被发簪捅穿,姿态狞厉,宛如僧侣殉道,血不断地涌出来,怎样都无法止住。
*
一枚火星子掉落,荒唐的梦境在此戛然而止。
他猝然惊醒,握紧玉笔,大口大口喘着气。
没有起火的高楼,没有触不及的恋人,这里是他的书房。
惊觉手中的笔像极了烟年的发簪,他悚然一惊,把笔扔出三丈远,如同看着条毒蛇一般看着它。
玉笔碎裂成锋锐的碎片,满屋寂静。
太阳穴旁的神经突突乱跳,他的胸中仿佛进了一只多动的兔子,在胸腔中横冲直撞,撞得他焦躁不安,如坐针毡。
还好……还好只是个梦。
他拉开领口,粗重地呼吸,沉寂片刻后,他承受不了这山呼海啸般的情绪,又起身走动,神经质地在屋中踱了一圈又一圈,门外侍从见状俱不敢多言,惶惶等着主人平静下来。
叶叙川捡了玉笔的残骸,远远丢入画筒中。
这梦太真实,真实得令人心悸,仿佛是当真发生在现世中的图景,烟年那决绝的目光犹在眼前,他一闭眼,耳畔就响起她口中那一句“再也不想遇到你”。
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他。
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点燃的爆竹,马上就要被翻涌的情绪炸得体无完肤。
他为何会怕这个梦?因为他清楚地知道,以烟年的性子,她当真能干出这种事。
现在她惜命,无非是因为她还有挂念;若是挂念没了……
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叶叙川心骤然一紧,不敢再想,推门而出道:“备马,回府。”
*
今日叶叙川回来得格外早。
人已至垂花门,侍女小声提醒烟年:“烟娘子,大人回来了。”
烟年正替乌都古上疗伤药膏,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随口道:“打出去。”
再给侍女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把叶叙川打出门去,只得默默地卷起孟宗竹细帘子,退至一旁。
只听得一串焦躁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入户的珠帘刷拉一响,一道人影闯入了内室。
他一贯爱洁,这回却连外裳都未除,手都未净,便匆匆赶来了寝居的屋子。
室内昏暗,焚烧着安神的檀香,绵长的烟丝一缕缕飘散在玉枕纱橱之间,他的折背椅上坐着一道瘦弱的身影,正侍弄一只样貌古怪的鸟儿。
女人面容憔悴,双目肿如核桃,光亮的长发也干枯了许多,可这邋遢模样落在叶叙川眼里,却比她从前用力打扮时还要动人。
相较于完美的假人,他宁愿看到她刻薄易怒的真实情态。
板正的肩膀缓缓松弛,紧绷的下颌线也渐渐柔和,叶叙川长长出了一口气,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他怕推门而入后,会看到她血流不止的尸身,怕得要命,批阅文书时,一闭眼就是她心如死灰的模样,这种不安感钻心蚀骨,令他寝食难安,只有亲眼确认她平安无碍后,才能将将把心揣回去。
他疾步走上前。
关切的话语在嘴边绕了个圈子,又被咽下了肚,沉默片刻后,他问道:“在做什么?”
烟年道:“关你何事,滚出去。”
叶叙川提醒她:“这儿是我的屋子。”
烟年利索起身:“那我走。”
“杜烟年!”
刚放松些许,转眼又被她气得肺疼,叶叙川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强行拉了回来。
正准备训斥她一二时,烟年的臀蓦地撞到鹤膝桌角,一声闷响,分外瓷实。
她咬牙忍痛道:“放开我!”
“伤着了吗?”叶叙川一惊,当真松开了她。
方才的怒火烟消云散,竟有几分茫然无措的模样。
“不关你事。”烟年一手拎着乌都古,一手挥开叶叙川,兀自一瘸一拐地往外走:“老娘就算是爬也要爬出去。”
叶叙川干脆扛起她,在烟年毫无章法的攻击中,将她运至了床榻上,掀起她留仙裙下摆,检察她膝盖是否受伤。
掀起裙子的一瞬间,他目光一凝,生生顿住。
她太瘦了,脚踝上凸起清晰的骨骼形状,薄薄一层皮肉下布满淤痕,触目惊心。
尤其是脚镣覆盖的部位,最深的一道痕迹已成深紫色,皮下渗出点点血痕。
他如同被烈焰烫了指尖一般,顷刻放开:“不是吩咐了要在脚镣中夹一层布料的么,怎么还伤成这样!”
“叫那匠人过来!”他认定是匠人。
“不关他的事。”
烟年淡淡开口:“你少猫哭耗子假慈悲,装得一副情深难抑的模样,自己不觉得无耻吗?布料是我强行扒去的,这些痕迹也都是我自己拿东西砸它的时候留下的,让人家匠人戴这东西做什么?最该像条狗一样被拴起来的,该是阁下才是。”
即使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叶叙川都会为她摘到,可唯有这件事无法商量。
他畏惧她离开,他亦是凡人之躯,根本承受不起那种撕心裂肺的绝望。
与之相比,挨两句骂当真不算什么,甚至他内心还有些隐秘的期待,想着能否再听她多骂两句。
他好久未曾听见她中气十足的声音,这声音并不算好听,相较于教坊温柔解语的歌女,简直天壤之别,但叶叙川莫名其妙地沉迷其中,心道反正她已如此厌恶自己,那便让她多骂上几句,起码能与她有些交谈,不必只面对她冰冷的背影。
他昏昏沉沉地想,自己大约是有些病了。
烟年抚弄着乌都古的尾羽,开口道:“又是哪个畜生剪了乌都古的翅尖毛?”
“是我这个畜生。”叶叙川道。
烟年呵地冷笑一声:“孽畜。”
面对她冷若冰霜的态度,叶叙川竟然莫名气短,言语间流露出几分卑微来。
想他位极人臣,居然在一个女细作面前低声下气,而那女细作还横眉冷对,恨不能一刀捅死他。
可见在情感之中,人世的种种高低规则统统失效,只剩最原始的爱憎。
叶叙川拽了烟年衣袖,忍不住解释道:“问了养鹦鹉的僚属,说剪短夜鸮的羽毛无碍,绝不会弄痛它。”
烟年冷冷道:“我能不知道这个?你剪它的翅尖毛,它不会受伤,可是还如何飞翔?好端端的夜鸮成了走地鸡,骂你一声孽畜都是在赏你脸面。”
“不放过我也就罢了,连我的鸟儿都要被你夺走自由,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一刀捅死你!”
她极为平静地说出锥心的话语,嘴里仿佛淬了毒汁。
叶叙川已然麻木。
许是昨夜的她拉高了他承受的极限,听过更加难听的话后,才发现这些不算什么。
他耐心道:“再等它长出来就是了,你的鸟儿也颇为享受,府上喂给它吃的,都是最鲜美的兔子肉。”
他飞快瞟了一眼烟年脸色,又加一句:“……现打的野兔,不是饲养的死兔子。”
他不提这茬还好,提了之后,烟年反而更加来气。
拜叶叙川所赐,乌都古吃得膘肥体壮,满嘴流油,体型几乎是小八的三倍。
胖成这样,还能指望它帮着传信监视吗?圆咕隆咚一个实心球,砸人都嫌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