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榧抿了抿唇,讷讷道:“若娘子真心愿意跟着大人,大人待娘子会极好的。”
这丫头的价值观未免太过崎岖,令烟年大受震撼。
本想说不如你来受这份福气,但看着香榧老实巴交的小模样,生生把这一句嘲讽咽了回去。
子非鱼,焉知鱼之糟心。
她招来香榧,盘问道:“今日你们大人可有招僚属去书房?”
香榧不太确定:“方才听前院的姐姐说起了,似乎是有的吧,好像是几个带着刀剑的侍卫……”
似乎有,烟年暗想,不能确认是否是替她寻姐姐去的,但八九不离十,叶叙川若是痴心妄想与她好好过,那应当不会在小事上忽悠她。
派人去北周救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子,对烟年来说难于登天,但对叶叙川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已。
那……先放下仇怨,姑且用之。
香榧收了旧褥子,见四下无人,便咬了唇,期期艾艾道:“娘子,婢子有话想对娘子说。”
烟年不置可否。
香榧道:“我们为奴为婢的见识短浅,可也看得出大人对娘子的看重。 ”
“当初府里也曾议论过娘子不清白,都是大人捉长舌婢子发卖,杀鸡儆猴,才让府里无人敢对娘子不敬。”
“后来娘子跟着大人北上,我们不知娘子后来与大人怎样了,只听说大人特地从北方传了命令回来,让管事重新修缮正院,挪走一应对孕妇有碍的东西。”
烟年终于有了反应,朝窗外望去一眼。
果然庭中的花草都已被搬走,庭院光秃秃地,只剩下几株海棠,已过了花时,尖尖的叶子枯萎凋零,透着一股古朴笨拙之气。
半旧的缂丝花帘子边,香榧抱着一大捧被褥,接着道:“不仅如此,大人之前还亲自吩咐说,让管事取出库房里那块陈年的老梨木,那梨木是老侯爷游离南诏时所得,一直放在库房中,连太后娘娘都不舍得用。”
“他想拿出来,找匠人制成摇篮么。”烟年垂眸问道。
香榧摇了摇头,语带感慨:“不是,娘子上回说缺一面大妆台,大人让管事买了工具,预备着替娘子做上一个,已有了雏形了。”
妆台?烟年早已忘了这一茬,经香榧提醒才将将想起。
拿出长辈留下的珍贵木料,就为她做一面妆台。
烟年低低道:“败家子。”
香榧知道她定是有所触动,默默不言,只专心收床叠被。
“那妆台现在在何处?”她忽然问道,
香榧愣了愣,目光游移不定。
烟年平静地望着她。
良久,香榧悻悻道:“原本已把雏形打了出来,只等着凿出榫卯,拼起来后再雕花上油……可大人带着娘子从北方回来之后,把娘子逐去了后院。”
“头一夜从枢密院回来,大人关着门喝了一夜的酒,我们这些奴婢都不敢进去打扰,早晨进来收拾东西时,见那妆台分崩离析,化作一地碎片,而且那断口极为平整,像是……被刀剑劈开的一般。”
哦,原来是被他自己毁了。
烟年心下一哂,果然,自己不爱叶叙川,对他来说,不啻于奇耻大辱,气得他甚至砸碎了亲手所制的妆台。
砸掉自己心血的时候,他在想些什么呢?
是恨他叶枢相识人不明,只当这份情意喂了狗,还是大张旗鼓地宣扬深情,隐隐期盼哪日这件事传入她耳中,能勾起她一点点怜惜呢?
她不得而知。
只知道这段关系支离破碎,如同那座被劈作两半的妆台,连拼凑都无法拼凑起来。
*
这日之后,叶叙川来看她的频率越发地高,没事就过来转悠一圈,一转悠起码半个时辰起。
烟年简直不胜其烦。
若不是还指望他救她姐姐,她才不会忍着不适,同他虚以委蛇,逢场作戏。
这厮如今是彻底放下了他的矜贵高傲,正朝着狗皮膏药的方向一路狂奔,打也打不动,赶也赶不走,烟年一不留神,就被他往床上拉。
有时是行燕好之事,有时只是单纯地搂着她睡一晚。
说来奇怪,自打细作营惊变起,烟年的睡眠质量急转直下,时常做些荒唐古怪的梦,然后夜半三更猝然醒来。
这一夜,她做了个从未有过的怪梦。
她梦到指挥使满面焦黑,蹲在细作营阁楼上写文书,一见她来,指挥使跳起来骂道:“你还有脸回来呢!”
烟年盯着自己脚尖:“对不起,害你送了命。”
“谁说这个了!”指挥使唾沫星子横飞:“干这行本就短命,说不定哪天就没了,我是气你傻不愣登,被叶叙川欺负了也不知道逃,怎地?那几个僚属和你姐姐值当你这般付出?”
“奉劝你该跑就跑,反正叶叙川喜欢你,投鼠忌器,即使你真跑了,他也不敢动他们。”
烟年摇了摇头:“指挥使,你不能以常人的眼光瞧他,叶叙川他是个疯子,我先前也未曾意料到,他居然敢火烧细作营。”
指挥使词穷,叹了口气道:“行了行了,这也是咱们行事不够谨慎,露了马脚,才招致了祸事。”
烟年道:“不,是我的错。”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认真道:“我就是个扫把星,只要是与我沾边的人,都会倒大霉,次次如此。”
指挥使咧了咧焦黑的嘴角,一挥手道:“你不是还有你姐姐吗?”
对,烟年黯然地想,她还有姐姐。
——她最后一个尚在世的亲人。
*
梦做到了头,烟年在子时醒来。
拔步床缀着细密的珠帘,月光中泛出幽冷的色泽,如流转的碎冰。
时已深秋,夜深露重,门扉紧闭,一缕淡淡的白檀香钻入鼻端。
隔着一层衣衫,后背处被熨烫得燥热,烟年在男人臂弯中翻了个身,睁开了眼。
忽然发现叶叙川也同样醒着,目光不似白日那般温柔小意,而是极为阴沉。
大半夜看到这么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实在是吓人,烟年差点尖叫出声,以气音道:“你怎地还不睡!”
其实叶叙川也并非存心要吓唬她。
白日里不敢露出端倪,只有夜间相拥而眠时,他才有时间细细思量今后。
其实,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日一时冲动,于盛怒之下烧了烟年的细作营,如果没了这一桩变故,说不定天长日久地与烟年耗着,她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呢?
叶叙川深知烟年性子刚烈坚韧,善于隐忍,无法真心实意地归顺他,可是……万一呢?
贪婪乃是镌刻在人性中的恶念,得了寸便想进尺,困住了女子的身还会想要她的心,这些日子,叶叙川以烟年的姐姐作诱饵,享受了她少有的乖顺,可他一样清楚,若是失去了这个筹码,烟年定不会如现在这般乖巧。
这个女人闹起来有多凶,叶叙川不止一次地领教过。
他抱紧了怀里的女人,轻声问道:“你梦见了什么?”
烟年道:“梦见了细作营,还有指挥使。”
叶叙川不语,只将她的枕头调至合适的高度,五指轻轻梳弄她干枯的长发。
冷夜如霜,时闻廊下虫鸣,烟年蜷缩了身躯,脚腕上的镣铐随之晃动,如爬行的银蛇。
“叶叙川,”她问道:“你上回说过,已有我姐姐的下落,这下落在何处?”
叶叙川沉默了一瞬,旋即温柔一笑,眼中碎光闪烁,如星河倾泻,冰雪初融。
“是的,我有了她的下落,她已嫁了人,是你们镇上的一个富户,出嫁时,细作营用你的月银为她添了妆,她现在过得很好。”
烟年抿了抿唇,脸颊上浮现出两个小小的梨涡。
“她何时来汴京?”
“……大约,还有半月吧。”
第75章
“这就是你找来的人?”
“……是, 大人。”
枢密院会客厅堂,细蕊秋菊屏风之畔,束手立着一个身量高挑的女子。
她披着土气的北周麻服, 袖口紧窄,头发梳作两条花辫。
她不认得高居上首的男子, 只隐隐猜到这是自己决计开罪不起的贵人, 未开口便气短三分。
叶叙川皱眉打量她一圈,问道:“你识得杜芳年?”
女子神情局促,不住地抠弄手心,讷讷不敢言语。
僚属瞪她一眼道:“呆呆杵着做甚!大人问你话呢!”
女人吓了一跳,这才以生涩拗口的北周土语道:“我……我认得她, 她去年死了, 就埋在戏班后面的山上。”
僚属拱手, 对叶叙川道:“大人,烟年娘子的姐姐已然身死,属下便找来了这女子, 她年岁、体貌皆与杜芳年相若,曾经唱过乡野戏班的旦角, 不知大人看着怎样?若是不成, 属下再去找一个来。”
那僚属又翻出几沓信件:“杜芳年敦厚愚笨,大字不识, 也不知道妹妹在南方做细作,所以信件都是托同乡的教书先生写下的,属下找了那秀才公,让他回忆些内容, 得了只言片语,勉强得用。”
僚属办事爽利, 叶叙川微微颔首,以示赞许。
撩袍坐在太师椅上,叶叙川端起雨过天青茶盏,浅浅啜一口,姿态优雅而傲慢。
他微抬下颌道:“你叫春芬是么,同我说说杜芳年。”
*
叫春芬的女人声气温柔,却带着浓重的北周腔调,在她零零落落的叙述中,叶叙川渐次拼凑出烟年姐姐的一生。
和妹妹一起度过了最幸福的童年,却远不如妹妹聪慧伶俐,十二岁时家乡被战火所毁,她跛了一条腿,带着妹妹流亡南方。
忽然有一日,妹妹被一个云游四海的商人带走了。
从此姐妹分隔两地,只会时不时地收到妹妹寄来的信件,和随信而来的大笔银钱。
自两年前起,杜芳年就时常提起她的妹妹要回来,可是迟迟等不到她人,也不知她是否在南方尚有未竟之事,故不得归来。
叶叙川沉默,食指轻轻摩挲茶碗边缘。
……难怪烟年身兼两职,既做红袖楼行首,又做北周的细作,却穷得丁零当啷响,叶叙川翻过她的家私,统共不过二两银子,原来她的钱全都给了旁人。
茶碗的釉色上得不均,在杯口处留下小小的凸起,如同一颗秘色的泪滴。
“然后呢?”他问道。
“……她带着大笔的嫁妆,给镇上的王二郎当婆娘,王二郎品性不好,约莫是想侵吞她的东西,污蔑她与张秀才私通,气得芳年妹子难产而亡。”
说到这儿,春芬难免愤慨,絮絮叨叨道:“芳年妹子当真是个好人,可好人偏偏没有好报,我们时常想,若是她妹子在身边,以她妹子那般厉害的性子,定不会让她吃亏!”
叶叙川摩挲茶碗的动作一顿。
他凝眉暗暗计算:现今是秋季,烟年是去岁春日来了他身边,而杜芳年死在去年冬天。
也就是说……自己若是没有把她强收为外室,而是任她金盆洗手,回了家乡,那她的姐姐……
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他的手狠狠一抖。
杯中溅出几滴茶水,泼在他墨绿绣云纹的衣角上,如同素月流云蒙上一层阴霾。
“大人!”
僚属大惊,慌忙掏出卢郎中所制的药丸,奉到叶叙川面前。
“大人又犯病了么!且吃颗丸药缓上一缓!”
胸口疼痛撕心裂肺,叶叙川一手捂胸,咬牙硬挺,挥开丸药道:“拿开。”
僚属急了:“大人,虽说这药有碍生育,可是烟年娘子她也无法生育了,大人就用些吧,况且……吃一颗应当也不会有多大损害……”
叶叙川捏紧座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喘息道:“给我退下!”
僚属哪敢多言,赶紧拉着春芬告退。
*
春芬感觉自己上了条贼船。
为了赚这帮人许诺的五十两银子,她鼓起勇气,随他们出了趟远门。
谁知具体的工作内容极为诡异,诡异到了令春芬感到恍惚的地步,他们居然让她扮作杜芳年……那个可怜的短命女人。
然后再让她顶着杜芳年的身份,去骗更加可怜的杜烟年。
被培训了半个月后,春芬仔细一琢磨,觉得这个活儿自己实在干不了,周国人不骗周国人,便也不打算要这五十两银子,干脆自己贴钱回乡算了。
同叶叙川的僚属提了此事后,这群精干的中年人对她摇了摇头。
“你走不了的,”他们道:“银子不够可以再加,但人必须留在这儿,咱们大人最忌讳一个逃字,既是你逃到天涯海角,他也有能耐把你抠出来。”
春芬急得头顶冒汗:“你们当真是衙门的人么!怎么比山贼还不讲道理?”
僚属竟哈哈大笑起来:“山贼恶匪怎可与大人相比,大人可比他们心狠手辣多了,这才哪跟哪儿,回头见了烟年娘子,你就晓得乖乖听话了。”
*
春芬能怎么办?只得生无可恋地熬下去,每天模仿杜芳年的言行举止,还有人专门给她当陪练,时时指正她的不妥之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