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梨秉承着细作行业死不认账的优秀传统,回骂道:“关犯人就关犯人,贱命一条要杀就杀,怎么还不允准烟姐赔命呢?报复便报复,别假惺惺拉着她假作深情,我替她恶心!”
卢郎中气得眼前发黑,颤颤巍巍抬手指向翠梨。
翠梨一张脸冷若冰霜,推开了叶叙川道:“不会伺候人就滚远点。”
叶叙川眼珠木然地转动,意识到了是翠梨在阻挡他接近烟年后,阴鸷至极地望向她。
“怎么?想杀了我?”她冷笑道:“好啊,现在就杀了我,我恰好也不想活了,跟着烟姐清清白白地走,你就抱着你的破床哭去吧!”
叶叙川猝然清醒。
是啊,所有人都可杀,唯有翠梨万万动不得。
她怕是烟年唯一一个尚且在乎的人了。
强压戾气,他退开一步,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平稳和煦:“你好生照顾她,莫要让她再寻短见了。”
翠梨皱了眉,替烟年擦去额角的汗水。
半晌,她问道:“烟姐那根簪子呢?里头放了几枚种子的那一支。”
叶叙川还未回答,忽见烟年垂于榻边的手指微微一动。
几人心中俱是一喜。
只见烟年懵懵懂懂睁开了双眼,迷茫地眨了一眨。
复又抬起手,注视自己指尖,似乎与这副身躯并不熟稔。
翠梨端来汤碗,忧心问道:“烟姐头还疼吗?这一日水米未进怎么撑得住?快用些甜汤罢。”
烟年哦了一声,信手接过汤碗,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把汤碗随手放在床边小桌上,她举起袖子,擦了擦嘴。
翠梨与叶叙川双双呆滞住。
烟年在红袖楼里学了一身优雅气度,有些做派已经浸入骨髓,哪怕是她最颓的时候,也不至于用袖子擦嘴。
谁知,烟年环顾四周,给了几人一个更大的惊吓。
她挠挠头,问道:“这是哪里?你们是谁?我姐姐呢?”
*
世事就是如此吊诡,好像一匹发癫的野马,撞飞每一个试图拦截它的倒霉蛋。
被砸伤了头后,烟年疑似失忆,记忆停留在了十年前——她还未遭细作营荼毒的青葱年华。
这病症实在邪门,超出了卢郎中的业务范围,他两手一摊,直言治不了,也不想治。
叶叙川只得又另找了个医师。
新来的医师专司癔症,拥有丰富的疯狗调理经验,围着烟年探查半天,方得了结论:“这位夫人应当是不慎碰坏了脑子,才无端失了一段记忆,这事虽说少见,却也是有的。”
叶叙川望了一眼帐子里的烟年,女人正好奇地摸着他拔步床上的雕饰,神态天真而稚气。
他问道:“她会不会是伪装失忆呢?”
郎中一愣:“这……应当不会,我瞧那娘子言谈举止,都不似作伪,若当真是装的,未免也太自然了些。”
叶叙川缄默不语。
只因他清楚,烟年伪装技艺高超,或许当真有这份本事。
送走医师后,他在幽暗的西厢内坐了良久。
今夜天色澄明,流云飞絮,时闻子规啼鸣,月光从窗棂缝隙中钻入室内,莹莹如雪。
他想起第一次见烟年时她的模样,女人危冠广袖,抱琵琶穿梭于春日宴中,一笑如照日花开,临池月满,其温软不可言说。
而那都是她精心伪装出的情态。
真实的她更像是燕山上的新雪,刚烈凛然,触之寒凉。
她年少时也如此吗?还是生性烂漫,后来逐渐被命运锤炼成这般模样?
*
提步出门时,正屋窗子里透出暖黄的灯火,翠梨在内陪伴烟年,不知她说了什么,逗得烟年弯腰捧腹,咯咯直笑。
这笑容舒心又明朗,只有无拘无束的北方山野才滋养得出,而汴京人讲究风雅,是不会这样放纵的。
隔着一面小轩窗,叶叙川怔忡地望着屋内。
医师特地交代过,烟年选择忘记这段记忆,便意味着这段记忆令她痛不欲生,所以,至少在她刚碰坏脑袋的这段时日中,莫要引她再忆起旧日悲辛。
翠梨对烟年的忠心毋庸置疑,她定谨遵医嘱,不会对烟年说出不该讲的话来。
既然如此……
叶叙川把脸埋入掌心中,深吸一口气,掀动妆花锦缎制成的门帘,向烟年床头走去。
烟年笑容未褪,见屋子里进来了生人,也不畏惧,反而笑眯眯问道:“我叫烟年,杜烟年,你是谁?”
“年年,”叶叙川握住她的右手,温柔笑道:“你忘了吗?我是你的夫婿,时雍。”
*
翠梨脸色骤变。
听闻叶叙川骗烟年,说他们两人是结发夫妻时,她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立刻想在烟年面前拆穿叶叙川真面目。
可是一声“一派胡言”还未出口,几条人影从暗处鬼魅般掠出,捂了她的嘴,无声无息地将她拖走。
“翠梨小娘子,得罪了。”那几个会武的健仆低声道:“大人有命,此处不宜再由你伺候。”
翠梨先是大骇,随即气得满面通红。
叶叙川怎能卑劣至此!
烟年她是当真没了记忆,心智与少女无异,他却谎称是烟年夫婿,还强行把自己赶走,摆明了是想独占失忆后的她。
没了自己在侧陪伴,满屋都是叶叙川的心腹,谁还会告诉烟年真相,谁会告诉她面前这个藏起了通身暴戾,看着温润如玉的男人并非你夫婿,而是你恨之入骨的仇人?
指挥使、细作营的同僚们……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凭什么他能与烟年从头来过!
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晚秋的风霜中,翠梨歇斯底里地挣扎,嘶声吼道:“烟姐,别信他!他在骗你!”
*
一缕残音飘入烟年耳中。
她目露迟疑之色,讷讷问道:“她说啥玩意呢?”
如今烟年讲的是北周土语,音调抑扬顿挫,带一股无法忽略的大碴子味儿。
幸而叶叙川年少时在真定府长大,听得懂北地方言,他生涩地模仿着这种土语,温声道:“她在祝我们百年好合。”
烟年看起来打消了疑窦,点了点头。
“你当真是我夫婿么?”她又问道:“既然是夫婿,应当有信物罢,庚帖婚书,你随便拿出一样,我才能信你。”
叶叙川笑容纹丝不动:“年年大约忘了,我是一个大官儿,要紧的东西都收在枢密院密阁中,我明日再拿给年年看好么?”
他哄不过二十岁的烟年,忽悠一个十岁的烟年,却绰绰有余。
果然,烟年信以为真,眉目间疏朗了些许,捧起叶叙川的面庞看了又看,颇为满意地勾起嘴角:“喔,看来我不记得的这段时日里,做了不得了的大事,竟然得了这么俊的夫婿。”
“你觉得我好看?”叶叙川目光灼灼。
“好看。”烟年盈盈一笑,指腹拂过男人高挺的鼻梁,薄而昳丽的唇:“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不,你先前从未见过我。”叶叙川迅速道。
烟年不及思考,便被他打断。
他娓娓道出刚准备好的说辞:“……你是从北方来的商贾,在暮春之集上结识了我,我对你一见倾心,厚颜上门提亲,你双亲都是答应了的。”
烟年目露迷茫之色,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捂住了头颅。
专攻癔症的郎中说过,跌坏脑袋的病人,当苦苦思索时,头脑往往剧痛难忍。
叶叙川立时将她揽入怀中,替她揉着太阳穴,一下又一下抚摸她干枯的长发,口中疼惜道:“莫要想了,你如今病情不稳,不宜操心耗神,有道是来也不可待,往事不可追也,别再多想了,好么?”
第79章
且说昨日春芬被烟年识破, 先是慌乱无措,随即如释重负。
对于老实人来说,骗人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尤其是骗烟年这种可怜的孤女,那心理负担沉得几乎压垮春芬。
好不容易盼到了下岗之日, 春芬险些喜极而泣。
谁知刚隔了一日, 还未来得及完成心灵复健,又被叶叙川的僚属们抓走上工。
为首的僚属对春芬说,烟年撞坏了脑袋,失去了十岁后的记忆,现正吵着要姐姐。
春芬的反应竟然与叶叙川一模一样:“她是装的吧。”
“不像。”僚属摇了摇头:“装失心疯对她有什么好处?况且她这些日子遭了那么多打击, 换个正常人早就疯魔了, 她能捱到现在才只是失个记忆, 已是难得。”
旁的不说,常年干细作的女人,这心理素质当真不容小觑。
春芬默了一默, 问道:“那烟年娘子她如今的身份……”
僚属叹了口气:“来此处便是为了告知你,大人已自作主张卜好良辰吉时, 伪造了庚帖婚书, 定下了与她的婚期。”
“她现在忘掉了十岁后的一切,不知道她已经没有家, 没有故国了。”
“但也无妨,大人手腕了得,自有法子为她寻来亲眷好友。”
“记住,今后你就是杜芳年, 即使躺到了坟冢中,墓碑上刻的名字也依旧是杜芳年, 回头见了夫人,莫要漏了陷。”
春芬嘴唇哆嗦:“怕不是疯了,这……怎么可能天长地久地瞒过去呢?”
“怎么不成?”那僚属兄弟反问道:“从前她心明如镜,什么都看得明白,可现下呢?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但你不妨想想,你若是她的话,是想要虚幻的美满,还是清醒的苦悲?”
春芬答不上话来。
她本能地排斥撒谎,可是细细想来,什么是假的,什么又是真的,这重要吗?
烟年做了多年细作,说了不计其数的谎话,她会不会也在某几个瞬间感到恍惚,恍惚于真实与虚幻间的界限如此模糊,像一条娓娓流动的长河,而她是河上不系的小舟,游走于两端,无法靠岸。
“好,我明白了。”她终究咽下种种顾虑,点头道:“我接下这个活儿……是不是当给我加些工钱。”
僚属嘿嘿一笑:“傻妹子,格局未免太小了些,你可是夫人的阿姐,怎会缺钱花呢?”
*
次日,叶叙川领着春芬见了烟年。
不过说了两三句,烟年便笑逐颜开,如乳燕一般扑到她怀里,紧紧束着她的腰,嘻嘻笑道:“阿姐,你瞧,我这个夫婿是不是挑得极好?”
叶叙川站在烟年身后,斯斯文文地向春芬点头,附带和煦的微笑:“姑姐。”
春芬只觉这声姑姐极为折寿。
她连忙道:“哎,年年长大了,挑的夫婿又俊俏又阔气,阿姐当真为你高兴。”
“是啊,”烟年得意地一扬头,从匣子里取出几件金首饰,递予春芬:“阿姐,这个给你戴,你缺不缺钱财?我这儿还有许多。”
她强调道:“都是我赚的。”
春芬露出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她赚的?叶大人可真是……
叶叙川柔声笑道:“年年最聪明能干,在卞河之畔开了十多家铺子,个个生意红火,我能得年年为妻,何其幸运。”
春芬:……
不必说也知道,这十几家铺子定全是叶叙川的产业,被他连夜转去了烟年名下。
烟年本人穷鬼一个,虽能赚钱,但从不攒钱,有点银子随手就给了亲眷与僚属,在经济上向来捉襟见肘。
春芬收下烟年赠的金首饰,心酸难言。
十岁的烟年还是个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辨不出好东西,只认亮闪闪的金子,但她会把妆匣里所有冒金光的东西一股脑儿塞给旁人,毫无保留。
天道何其不公,让薄凉之辈亲眷满堂,赤诚之人孤苦伶仃。
如此看来,叶叙川哄骗她,说不定也是件好事,至少能给她完满的一生。
望着金灿灿的首饰,她握紧了烟年的手,强笑道:“阿姐什么都不缺,只盼着年年顺顺利利,平安康健,别的都不想要。”
烟年点了点头,猫眼清亮,弯如新月。
*
是夜风清月朗,星野低垂,烟年如小猫一般窝在叶叙川怀中,一边翻看账本,一边打着瞌睡。
春芬替她编出两条长长的发辫,以翡翠小发梳固定于脑后,发端缀了手指大的南海明珠,富贵之中又散发浓浓的乡土气,但这两种气质揉杂在她一个人身上,意外地并不冲突。
她看不懂账本,所以越瞧越困,最后索性朦朦地睡去了。
睡着了的烟年眉目安然,睫毛纤长,根根分明,鼻头微皱,喷出浅浅的,温热的呼吸,在他衣袖上留下一团小小的洇痕。
乖巧到不可思议。
叶叙川放下了公文,怔怔地看着她的面容,无端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神仙传说,瑶姬一去一千年,徘徊巫山十二峰之间,朝为行云暮为雨,飘渺难寻,行人握不住她,亦放不开她。
“哪有如你这般的神女。”
他紧了紧双臂,小心翼翼把脸埋入她颈窝之中,喃喃道:“美则美矣,性倔如牛,为什么偏就不愿接着骗我呢?”
她不舒服地挪动脑袋,鼻端发出蚊子哼哼般的声音。
半睁开眼睛,发现是叶叙川抱着她,便又放松了身躯,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你怎么了?”
叶叙川未放开她。
他嗓音声音沉闷,内含深重的不安:“年年,你在骗我么?”
烟年一愣,茫然问道:“你是我夫婿,我骗你做什么。”
转念一想,她又道:“况且,是我忘了你,即使是骗,也该是你骗我才对。”
好像听见了什么极为有趣的话语,男人胸腔中传来沉闷的笑声,带得她的手亦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