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禅寺,烟年驾轻就熟地祈福叩拜,一瞧就是常年往庙里头跑的主儿。
看着她虔诚的背影,叶叙川倏然开口问道:“灵验吗?”
“灵验。”
烟年给了他无比肯定的答案,并耐心论证:“不知你们这儿的神仙灵不灵,我们那里的黄大仙是真灵,我小时候总也不开口说话,我阿爹阿娘以为我是个哑巴,急得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我就是开不了口。”
叶叙川点了点头:“有道是贵人语迟,这恰恰说明你天生聪慧。”
烟年果然听了高兴:“我也觉得自己甚是聪慧。”
一回眸间,见叶叙川撩开锦袍,跪在她身侧的蒲团上。
烟年往边上稍了稍:“你不是不信这些么?”
“万一灵验呢。”叶叙川轻声道:“我亦心有奢望,欲求神明庇佑我得偿所愿。”
大殿幽暗肃穆,只余高窗外一线天光,金碧浮图映衬下,两人的影子婆娑摇晃,佛前供奉一座描金香木攒成的须弥山,燃起来檀香袅袅,叫人心神安宁。
轻烟缭绕,弥散于叶叙川精致的眉眼间。
他学着她的姿势,背脊笔挺,端端正正地跪下身,双手合十,拈香祈祷。
长风穿堂,抚动他散落的碎发,他紧闭双目,睫毛纤长,口中念念有词,通身镀上淡淡晕光,仿佛菩提树下最虔诚的信徒。
烟年看得有些呆滞,抬手抚平他蹙起的眉间。
“莫要皱眉,”她喃喃道:“皱眉太多,你会变作阴沉的中年人。”
“你求了什么?”她凑到他耳边好奇问道:“可是与我一样?”
“年年许了什么愿?”他反问。
“我吗?”烟年拈着一炷香,兴致勃勃道:“唔,我想与爹娘尽早相见,记起来忘掉的东西……是否有些贪心了?”
叶叙川温和一笑:“不贪心,我也许了和你相似的愿望。”
他转头去望佛陀的幽影,千百条香烛销尽烛泪,影影绰绰地照亮造像后的浮雕。
浮雕上的南海观音秀美沉穆,正与这个时代的气度相合,褪去前朝的帝国气象,国朝的底色是风雅与悲怆交织,人人都道这座城池金翠耀目,罗绮飘香,而梦华之下,是对时势的万般无奈,北周如陈年病灶般压在北方,给人人心头蒙上一层阴霾,哪怕强悍如叶叙川,也无法许诺烟年让他们的家乡永离战火。
世人皆爱叩拜神佛,匠人塑成的菩萨当真有让人得偿所愿的力量么?或许并没有,但只要佛陀塑像落下悲悯目光,注视叩拜之人,就能抚平他们心中深重的不安感。
他不信神佛,却为了她跪在泥菩萨面前,祈求神明垂听他的心愿。
只不过与烟年恰恰相反。
他求神明莫要让烟年去见她双亲,也莫要记起忘掉的一切。
就这样待在他身边,平顺快乐地过完这一生。
*
“有时候又觉得,拜佛也无甚用处,小时候阿爹教过我一句诗: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但天穹万古如一,想必是因无情而不会老去。”
出大相国寺时,天色已晚,一轮圆满的明月高悬天际,烟年漫不经心,絮絮地同叶叙川道。
伶俐狡黠之人大抵如是,对世间万物都采取怀疑态度。
叶叙川只拢袖笑道:“人总要信一些东西的,要不然这一生多无趣。”
烟年点头道是。
马车已至门前,照夜白色白如雪,温驯等待着主人。
正要上车时,步障之外一阵喧嚣,一道身影撕破侍卫防线,直奔马车而来。
与之同至的还有一柄削铁如泥的长刀。
“叛国的贱人,今日老子要为细作营十三位同袍复仇!”
那人高声喊着,面目狰狞至极,持刀杀入了重围,周边侍卫亦大喝道:“保护大人!”上前阻拦。
无数刀兵指向了那刺客,他却不闪不避,带着一身伤痕,发疯一般地冲向两人。
人靠得近了,烟年才看清他的脸。
是个粗糙汉子,眼中燃烧着熊熊恨意,他连掩饰容貌的面具都没有穿戴,只携一腔孤勇,单枪匹马地杀入重围,分明是存了死志。
叶叙川早已习惯了刺杀,并未放在心上,只下意识将烟年护在身后,冷冷道:“拦住他。”
一人怎能敌得过叶叙川的亲卫?他顷刻间就被掼倒在地,长刀落去远处,他的脸贴着尘土,目光如剧毒的蟒蛇,隔空撕咬烟年娇美的面容,见她茫然地瞧了过来,他嘶声力竭地骂道:“臭*子,贪慕叶贼的荣华富贵,先是以假情报坑害我军,而后又引叶贼火烧细作营,你午夜梦回时难道不觉得亏心么!沾了血的锦绣荣华可承受得起?”
字字泣血,恨生天地。
烟年呆若木鸡地听着这控诉,叶叙川勃然变色:“愣着做甚!堵住他的嘴!”
侍卫踩住那刺客的脸,举刀欲刺。
烟年猛地一个激灵,大吼一声:“不准杀他!”
叶叙川猛地扭过头,目光如鹰隼,死死盯着烟年的每一寸神情变化。
她记起什么了吗?
烟年眼角眉梢都在抽搐,双手亦在细微地颤抖,又重复一遍:“莫要杀他。”
那刺客还欲再骂,侍卫们一时不知是否要诛杀此人,只得先除下汗巾,堵住他的嘴。
叶叙川试着揽住她,却听烟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抱着脑袋,打着摆子蜷成一团。
他的心从万丈高空坠入大海。
这一刻什么怀疑都消散了,他手足无措道:“年年,年年,你怎么了?可是又头疼了?”
烟年的身躯抖若筛糠,死死抓住他的大氅,疼痛难抑,她一口咬上叶叙川肩头,他像是察觉不到痛一般,眼中只有惊恸与恐惧。
侍卫与刺客俱是一震。
那刺客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抬起了头。
侍卫大惊,以为他又要对烟年不利,孰料他却是要去看月相。
一轮璧影转金波,秋月高照,圆满如新磨的妆镜。
月圆之夜……原来如此。
他纵声笑起来,发出呜呜的鼻音,笑得无比畅快爽利,仿佛心中夙愿已偿。
*
烟年从前不是没有痛过,可从没有这样痛苦过,冷汗涔涔,蜷成一团,看着倒有些像……那一次她吃多了红花药丸,午夜腹痛如绞那次。
他本能地发觉有异,立刻唤郎中送来止痛的丸药,并令细细诊断,究竟是怎么回事。
林林总总来了好几个郎中,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心里甚至在小声嘀咕:又是红花又是鸩酒,这位漂亮小娘子怎么还五毒俱全呢?还都是阴寒之毒……
只有一位胡子花白的郎中看出了些端倪,直言烟年脉象混乱,不像是有鸩羽毒余毒未清,更像是有旁的东西作祟。
“是什么?”叶叙川问道。
“不知。”那郎中摇了摇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杏林行走几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病症,还请大人多给些时日,待老夫细细探查。”
烟年于两波疼痛间隙睁开眼,吃力道:“郎中,我想起来,我小时候曾经在我家边上的山洞里玩耍,被毒蛇咬过好几口,也如今日这般腹痛如绞,会不会是那时落下的病根?”
叶叙川虽觉得此为无稽之谈,可思及烟年自打被他捉住以来,便没有碰过任何脏东西,会不会当真是曾经被蛇咬过,在体内留了沉疴,加上近日身子骨实在虚弱,才屡屡犯病。
他点了点头,对那郎中道:“辛苦邓郎中去内子故乡一趟。”
那郎中似乎还想多翻些典籍,听闻叶叙川差遣他去烟年故乡,远赴北周……不就无法查书册了吗?
迟疑一瞬,到底不敢违逆叶叙川,只拱手讷讷应是。
烟年又窝回榻上,露出虚弱的笑容。
叶叙川温和笑道:“你好生歇息,我去料理一些杂务。”
背过身的那一刻,他眼中笑意尽数消散,只剩冷戾锋芒。
“那刺客自裁了?”
走出二门,他问身边僚属。
僚属应是。
“便宜了他。”叶叙川折断一支羽箭,神色阴鸷至极。
“把尸身丢去喂狗,自去领三十军棍,今后若是再出这种纰漏,你这差事便别想要了!”
僚属冷汗涔涔,连忙跪下:“是,大人。”
*
那夜之后,烟年只是偶尔会头疼,再未像这回一样疼痛难忍,撕心裂肺。
北周路途遥远,邓郎中一去便没了音讯,叶叙川尤不放心,又找了几个郎中来给烟年瞧病,其中一个擅医毒症的郎中也道这不像是鸩羽毒,叶叙川索性给了他太医院的令牌,让他想查什么典籍,自去探查。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一月已逝。
烟年这一月吃好喝好,颊上掉下去的肉统统长了回来,可见昔日艳光。
日子也过得舒心:荡秋千,听曲子,看话本,与春芬调笑,与丫鬟嬉闹,每日脸上都是笑盈盈的,看得人心头柔软。
叶叙川没想到,入细作营之前的烟年竟是这样活泼明丽的,像一只唧唧啾啾的黄莺鸟,飞过来又飞过去,每一根翅羽都自由无拘。
可越是见她如此简单快乐,越是心疼她这些年的遭遇。
如果未经历战火,也没有来汴京做细作,她该一直保留着天然的特质,绝不会锤炼出如此暴躁又狠心的性子来。
汴京民俗,女子嫁衣需要她们亲自绣成,可烟年不会做女红,叶叙川也不舍她受累,这份活儿顺理成章地落在了叶朝云手里。
逼得尊贵的太后娘娘忙里偷闲,每几日就要亲自前去文绣苑盯着绣娘赶工。
前日送嫁衣去叶叙川府上,烟年还没瞧清楚,便被叶叙川退了回去。
理由是霞披上的仙鹤尾巴毛劈了叉。
口信传回宫中,叶朝云大受震撼,万万没想到弟弟能龟毛至此。
连夜送去文绣苑补绣鸟羽,她偷偷向大宫女抱怨:“……时雍究竟在想什么,哀家知道他对那女子上心,但他也不能把哀家这个姐姐当丈母娘用啊!又是嫁衣又是嫁妆,合着他自己又当夫家又当娘家吗?”
大宫女只得宽慰她道:“枢相沉迷于那女子才好呢,不然他一心扑在朝政上,咱们官家要何时才能亲政?”
叶朝云一想确实是这么个道理,心中畅快了些许,对大宫女道:“若哀家没记错,明日那女子就要住入护国公府中了罢,今日赶紧把绣成的嫁衣送去时雍府上,这桩事就算是了结了。”
大宫女应下,指挥起小宫人们送嫁衣去。
第81章
收到嫁衣之后, 烟年第一反应不是赞叹其精美绝伦,而是盯着刺绣花纹,陷入沉思。
叶叙川还道是她不喜欢:“若是不合你心意, 还可以送回文绣苑接着改。”
烟年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个意思,只是在想, 这东西当真是绣出来的么?”
“自然如此, ”叶叙川耐心解释道:“出自文绣苑拔尖的十个绣娘之手,耗了一月工时。”
烟年大感震撼:“你好奢侈。”
叶叙川抖开这件衣裳:“这算得什么,你踩的石砖是江南匠人制的莲花砖,每一块都是从十余只砖中挑选而来,你身上穿的这件缂丝裙, 耗了松江府织娘好几月的工夫, 你身后的屏风……”
“好了好了, 莫要再说了!”
叶叙川转开话题:“做都做了,也没有不穿的道理,来试试这样式如何。”
这衣服太繁琐, 一大堆披披挂挂的带子,烟年当然不会穿戴它们, 便乖乖除了外裳, 任叶叙川把自己摆弄成各种姿势,再将这件衣裳安装到她身上去。
一层层鲜亮的布料披在肩头, 把她包裹成一只精美的蛹。
幸好她身量纤瘦,腰肢不盈一握,穿着这样复杂庄重的青质连裳,依旧聘婷婉转, 宛如三月春风裁出的柳叶。
秋末的屋里已点起了炭火,是顶级的银丝炭, 从银铜火盆温暖了整间内室,淡淡的烟灰味与白檀香混在一处,叶叙川的呼吸近在咫尺,温热而撩人心弦。
他耐心地合拢嫁衣衣襟,系上最后一道腰封,力道温柔,如同在对待珍而重之的宝物。
烟年垂下一双明眸,目光落在男人纤长的眼睫,高挺的鼻梁上,怔怔然地着发呆。
锦帐映出银灯残影,一室寂静,只留玉漏滴答声响。
迢迢永夜梦难成,万古月空明。
烛影照亮她没有情绪的双眼。
没人知道此刻她心中作何感想,或许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
动摇么?应也是有的,可是……可是……
片刻怔忡后,她终究轻轻叹息一声,挪开了目光。
颈子渗出细汗,烟年嘟哝道:“有些热。”
“快好了。”叶叙川翻动他修长的手指,打出一个精致的绳结。
烟年蔫儿吧唧道:“时雍,我像个粽子。”
“那也是最漂亮可爱的粽子。”
叶叙川眼角眉梢间尽是笑意,眼中闪烁着惊艳的碎光,温柔如星河鹭起,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握在烟年肩头,缓缓地游移,炙热得仿佛灵魂都被熨烫了。
将珠冠戴在她头顶,他退开两步,赞叹道:“年年,这身衣裳衬你。”
衬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