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哄骗我亲手把假情报送予我的故国, 令大军溃败于雁门关外, 那甚好,我也哄骗你亲手捏碎我的性命, 让你眼睁睁看着,你心悦的女子因你而命丧黄泉。”
说罢,她静静地凝视着叶叙川,饶有兴趣地品味他每一寸神情。
她想在他脸上瞧见什么呢?追悔莫及、痛苦难堪、不可置信……而这些情绪也的确出现在了他面庞上。
真稀罕啊, 一向高高在上,深有城府的男人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 烟年觉得自己能把这画面铭记于心,一直带入坟墓中去。
她大约也病了,从前以欺骗人心为业,游走芳丛,说最甜蜜的情话,揣最冷硬的心肝,时刻告诫自己不可动心,可越是压抑,就越是想触碰炽热的情感,就好像化身为食梦之貘,自己已经失去了爱人的能力,便转而欣赏、吞噬伴侣的情绪。
他越是痛苦绝望,她越是畅快淋漓。
*
男人紧实有力的臂膀颓然下垂,拢在一身红衣之中,更显凄艳,袖下的手按着床沿,似是想抓住一些确定的东西,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间飘然逸去。
过了片刻,叶叙川墨眸徐徐转动。
他吐出一口浊气,嘴角轻轻一抽,似乎想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并不成功,只拉扯一个难看的弧度。
“无妨,解药毁了也就毁了,再寻便是,以汴京之大,总有旁的细作留有解药,难道这药只有你一人服用?”
倏然间,叶叙川意识到了什么,话音戛然而止,方凝聚起的一丝笑意分崩离析。
不对……不对!
哪儿还有其他的细作,不是被他肃清殆尽了吗?
那夜高楼燃烧倾塌,残垣断壁间只留枯骨。
仅有的那几位已被遣回北周,以细作之能,若刻意躲藏,就如几滴水融入江海,瞬息之间就可隐匿踪影。
恐惧疯长蔓延,扼住了他的脖颈,徐徐勒紧,让他的四肢百骸动弹不得,如同一场温柔而致命的绞杀。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心里慢慢成形,他踉跄后退一步,喃喃道:“不……你不会,我不许!”
“自然不止我一人有解药,可是——”烟年道:“细作营付之一炬,冰凌子已成土灰,哪怕有零星细作流落在外,也不会施舍解药给身负叛国恶名的我。”
她语调冰冷,如附骨之蛆,一点一点啃食着叶叙川心肺。
“还要多谢你烧了细作营,污蔑我通敌叛国,不然,你日日夜夜守着我,我根本得不到杀死自己的机会。”
她慢悠悠道:“承认吧,权势滔天、无所不能的叶枢相大人,你也有掌控不了的东西。”
叶叙川闭了闭眼,转头问国师道:“你告诉我,她还有多少时日?”
国师神色惴惴,不敢回答,嗫嚅道:“老朽司掌巫蛊之事,对医道一窍不通。”
叶叙川转向一旁瑟瑟发抖的医师,厉声问道:“我问你们,还剩多少时日!”
众医面面相觑,最终是卢郎中一咬牙站了出来,在数十双眼注视之下,前去搭了烟年脉象,又仔细瞧了她呕出的血后,撩袍跪下道:“此毒阴寒,平日不显山露水,一旦断了解药,立时程摧枯拉朽之态,眼下她……夫人脏腑衰竭,怕是活不过一月。”
烟年居然还有心情夸他:“卢郎中高才绝学,不过,未必能妙手回春。”
卢郎中险些气个仰倒,心道万千冤孽皆由你而起,你还有闲心胡说八道,这心肝莫不是刷了层黑漆啊?
“一月……”
两个模糊的字音从叶叙川嘴边逸出。
一月之后,就是她的死期。
如果她拒绝再与他缠斗,干脆走下牌桌,那他抓一手好牌,备下再多后手又如何?有什么用呢?
他想过所有可能性,唯独忽略了这一种。
被逼上绝路,他越发地不择手段,如苦海中浸泡的旅者,慞惶寻找每一个可攀的浮物。
他目中流露狠绝之色:“把翠梨和蒺藜带来。”
当日蒺藜重伤,耗了库房里无数灵丹妙药,勉强捡回一条小命,正被周密地看管着。
“你叫他们来也无用,”烟年欣赏着大红织金锦缎上的花鸟,气定神闲道:“他们两人算我的僚属,没有军衔,自然也不配被种下此毒。”
“或是,你想拿他两人逼我道出化解之法,”
烟年早已猜透他心思:“没用,叶叙川,我为何早早碾碎解药,熬到今日方与你摊牌,就是怕自己心软后悔。 ”
男人跨过满地碎瓷,哗地掀开珠帘,两眼赤红。
“你便那么恨我,那为何不对我下毒,为何不报仇,为何不干脆一刀杀了我,为何要伤你自己?为何要假装失忆来哄骗我?”
烟年摇头道:“杀了你会如何?叶氏兵权落入太后之手,燕云之地永无宁日,此非我所愿,倒不如在我最后的时日里折磨你一番,至于为何要假装失忆……”
她如同一条柔弱的毒蛇,嘶嘶吐着剧毒的信子:“这是我一个阴毒的小手段罢了,你说你爱我,那自当把我受过的绝望也受一遍,想要的幸福唾手可得,却生生与之错过的感觉,我想让你也尝尝。”
“不。”
长久的沉默后,叶叙川平视她盈盈如水的妙目,几位冷静地从牙缝中拽出几字。
声音极轻,却坚决得令人胆战心惊。
“我会救活你。”
“天无绝人之路,你向来是神明虔诚的信徒,上天垂怜,不会让你折在此间。”
烟年嗤笑一声。
“随便你。”
*
坐以待毙,逆来顺受从不是叶叙川的作风。
自幼天资聪颖,长于一方豪强氏族,被当作未来的家族领袖培养,有文韬武略,龙章凤姿的盛名,也养成了极度骄唯我独尊、贪多务得的性子。
他什么都志在必得,什么都不愿舍弃,自己看上的东西,哪怕费尽心机,用尽手段也要纳入怀中。
正是这份偏执令他无坚不摧,所向披靡,年纪轻轻而位极人臣。
红衣未换,玉冠未卸,他恢复了理智,抛却一切软弱与恐惧,又变回了刚强的国朝枢密使。
指挥使曾说过,司掌权力之人不应意气用事,该老谋深算,权衡利弊,以大局为重。
可她分明在他眼中看到了疯魔之色,全然罔顾什么狗屁大局,他只想让她活,不惜代价地让她活。
短短一炷香内经历过大喜大悲,情绪波动之间,蓦然牵引出了他体内的鸩羽毒,叶叙川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几声,喘息道:“去把人给我叫来。”
*
惊变之时,张化先正在喜宴上划拳吃酒,乍闻后院闹声,他心里咯噔一记,猛灌了三碗醒酒汤,抱着酩酊的脑袋,立即滚去垂花门待命。
果不其然,丫鬟匆匆跑出二门,一气儿报了十几道名头:“张校尉,李校尉,王指挥使,孙团练……”
竟然点了那么多人入后宅。
张化先一凛,隐隐感觉不好,残酒登时醒了大半,与同僚们一并忐忑跨入正房。
越过重重帷幔,他一眼看见了榻上的杜烟年。
女人披了件天水碧的家常衣裳,抱臂倚在床头,那碧色衬得她脸色越发凝白,毫无血气,犹如鬼魅。
且不论模样,她的神色也极为诡异,眉目淡然,嘴角噙着一缕略带恶意的笑,几个丫鬟围着她,沉默为她拭去吐出的血。
张化先心里又是一惊。
她究竟是想起来了?还是压根就没有忘过?
内室灯火通明,红绸四散,叶叙川脚边躺着一只青瓷瓶四分五裂的尸体。
碎瓷割破了他的双手,他却浑然不觉,就这么麻木地站在废墟之中,看着属下们齐刷刷跪了一地。
雪落寒声,物华渐微,却都不如烟年与叶叙川间的气氛森寒。
当着一屋子下属的面,叶叙川以最平静的语调开口道:“请官家圣旨,号令皇城司立即放出全部人手搜捕北周细作,不拘什么身份,什么背景,公卿也罢,商贾也罢,秦楼伎子也罢,只要有端倪,就放手去查,记得要拿活口,不能留给他们毁去贴身之物的时机。”
“另派人前去北周,寻访冰凌种之毒的化解之法……或是延缓发作之法,取我的令牌,骑最快的马去,一刻都不准耽搁。”
第85章
喜宴猝然而终, 新婚夜竟成决裂之夜,兵士纵马奔腾天街之上,踏碎琴瑟和鸣的美梦, 满京哗然。
小皇帝睡眼惺忪之际,被他一身红衣, 凌厉如鬼魅的舅舅从龙床上一把薅起, 吓得睡意全无。
怎么?舅舅终于想通,准备来篡他的位了吗?
选哪天不好,选在大婚之日,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
小皇帝已经开始思考退位诏书该如何书写,忽见舅舅将朱笔拍在他面前, 敷衍地行了个礼, 死盯着他道:“烦请官家下旨, 调令皇城司搜捕北周细作。”
咦?原来不是来篡位的吗。
小皇帝抹了把汗,笑道:“好,朕明日一早就拟旨, 舅舅今日大婚,春宵一刻值千金, 不如先回去陪舅妈的好。”
这话被刚赶来的叶朝云听了个满耳。
叶叙川被戳中痛处, 勃然色变。
赶在叶叙川发疯之前,叶朝云匆匆护住了儿子, 怒道:“时雍,你清醒一些!非要娶个女细作已是逆天悖理,你这厢又为了她滥用职权,传出去教朝野上下如何看我叶氏!”
叶叙川漠然道:“他们如何看叶氏与我何干?这些年也不是没做过更出格之事, 若有不服,便让他们提着刀来夺臣的权位。”
说罢, 他冷冰冰地扫了侍从一眼:“替官家磨墨。”
*
这注定是载入史册的一夜,千只火把撕裂皇都寂静的夜空,铁令之下,宵禁形同虚设,汴京化作一片修罗猎场,人人自危。
帝国的暴力机器一旦运转,就无法休止,许多人被抓入了皇城司狱中,暗牢不见天日,只能听见从深处传来的哭声与骂声,审讯俾夜作昼,非但是疑犯精疲力竭,连审人的狱卒也劳倦不堪,时时有过劳昏迷者被抬入医所。
即使施行了如此高压的搜查,依旧难寻北周细作的踪迹。
唯捉到一个商队的首领,那细作一见已被皇城司的人包围,立刻横刀自刎,死前不忘桀桀怪笑道:“想要……冰凌子吗……老子告诉你……没门,她通敌叛国……卧于贼匪之榻……老子就是死了,你们也休想拿了解药救她……”
张化先奉命追捕,几日未曾合眼,听了这席视死如归的话语,气得心脏直跳,几欲昏死。
他薅着那细作的头发往后拽,恶狠狠问道:“再问你一遍,汴京可还有同党!”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细作笑道:“本就只有指挥使一人知晓全部的细作名录,你们杀了他……哈哈……再无人能救回那女人了。”
细作咽了气,张化先咒骂一声:“这群缺德玩意儿。”
一名属下道:“汴京细作营已被捣毁,可其他各州府应当也有北周的细作……”
张化先摇头道:“自是抓人问过,说这药贵重,只有汴京高军职的细作才有资格服用,见鬼,服个毒像是多大荣耀似的。”
蹲在细作尸身前,几人愁眉不展。
“北周细作甚是邪门,”
张化先忍不住唉声叹气,并对雁门关外的神秘土地肃然起敬:“一个个都如烈马般难驯,说死就死,犹豫都不带犹豫一下。”
“如今怎么办,人死了,药也没寻来,难道让大人眼睁睁看着夫人辞世么?”
“不准说不吉利的!”张化先揍了那属下一巴掌,训斥道:“叫大人听见,信不信他一怒之下拔了你的舌头!”
*
那夜过后,烟年原以为会看到一个患得患失,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叶叙川,然而,她发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男人。
短暂的失控过后,他迅速收敛了多余的恐惧与哀戚,在她面前依旧温柔,就好像那夜惨烈的决裂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一场梦而已,其实他们度过了一个完美无瑕的新婚之夜,没有什么冰凌种,没有什么恨海情天,只有耳鬓厮磨,郎情妾意。
望着坐在床头,替她剥虾的清俊男人,烟年嫌弃道:“你剥的青虾样貌扭曲,肉壳不分离,甚是难看。”
叶叙川不恼,温声道:“我平生从未伺候过人,你是头一个,手艺不佳,还请你海涵。”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习惯了叶叙川横眉冷对的大少爷模样,乍见他洗手作羹汤,一脸贤惠小意,烟年还有些不适应。
她凝眉想了一想,对他道:“这次我没有骗你,我是当真没有给自己留退路,你即使给我剥一千斤虾,一个月后我还是要死的。”
叶叙川剥虾的动作一顿,语调忽然尖锐一分,如同钢刀划过白瓷盘。
“莫要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死这个字。”
烟年道:“这不是自欺欺人么?你何时也学会了骗自己?”
“吃虾,补补身子。”他不置可否,只将雨过天青色的钧窑瓷碗搁在她面前。
碗里头躺着五枚造型怪异的虾,配着淡口小菜,看着平平无奇,实则耗费了叶府厨子无数心血,才将味道调制得美味顺口,还照顾了烟年如今正衰弱的肠胃。
“你救不活我的。”烟年耐心道:“想必这几日你也派出了不少人手,却一无所获,可见老天垂怜我,让我痛快毙命……”
玉筷夹一枚青虾,怼入她喋喋不休的口中。
“好了,莫要再说了。”
叶叙川的温柔小意渐渐消失,转为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