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要留你的命,就没有让你轻易舍弃它的道理,诚然你亲人尽失,故国难回,可世间还有许多值得留恋的人与物,你曾说过,人是极健忘的,等你熬过这段悲伤时日,再去见天地众生,便知活着也并非如此无趣。”
他淡淡道:“若是恨我,你有许多种报复方式可选,夺去我的权柄,把我打为阶下之囚,或是干脆杀了我,每日扎我三刀,都是极好的方法,为何要自戕呢?”
“拿死亡去惩罚旁人是最愚蠢的方法,蠢透了,”他吹了口粥,送入烟年口中:“自伤一千,损敌一百,你自己想想,这笔账可划算?”
烟年木然地咀嚼青虾。
却尝不出半点味道来。
他终究不明白,自己碾碎解药,是因为她恨自己没有照顾好所珍爱之人,无颜苟活于世。
至于报复他,只是顺手为之罢了。
一时满屋寂静。
冬季寒凉萧索,只闻檐外细细的北风,侍女们偎在廊下喁喁细语,树梢时有雪团坠地,嘎吱一声,如同敲在烟年心头。
男人剥完了虾,又起了风炉共銚子,融开新雪,亲自为她煎制茶饼。
这茶色白如玉,芽蘖微细,乃是不可多得的好茶,配着他一身疏淡清贵的气度,更显风雅。
她目光向下移动,在他鹤氅一角看见一团隐蔽的血污,长靴上也带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这些血迹被他细心掩饰过,可或许是太过忙碌,无法面面俱到,到底在细枝末节上疏忽了些许。
“你近日滥杀无辜了么?”她问道。
叶叙川动作一顿:“你问这个做什么。”
烟年道:“你不信神佛,我是信的,你滥杀无辜,牵累旁人,业果说不准就要算在我身上,我这一世过得够糟了,下辈子想投个好胎,你可别阻了我轮回的路。”
叶叙川勾了勾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对死亡如此平静坦然,甚至已想着来生,那他怎么办,被孤独地困在这一世里么?
可迎着她狐疑的目光,他第一次不忍承认自己是个预备拉她下地狱的恶鬼,喉结上下一滚,他低声道:“未曾有无辜之人遇害。”
烟年“唔”了一声,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叶叙川叹道:“倘若你不是北周的细作,或许我们可以真的做一对尘世里的平凡夫妻。”
“你可以在汴京四下玩耍,不必担忧明日被皇城司捉走,我也可以放心地宠爱你,不必担忧明日你不知往何处去。”
叶叙川递予她一杯新煎的茶,目光落在桌台边的美人瓢铜瓶上。
今日清晨,香榧在瓶中供了一支早梅,枝影横斜,凝结一冬的寥落与萧索。
他素来不喜梅花,觉得这花儿开在凛冬腊月里,总在寒风里颤颤巍巍发抖,看着着实是太残忍了些。
烟年顺着他目光看去,望见窗前那清瘦梅枝,顿时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思。
“你说得不对。”
“倘若我不是北周的细作,你根本不会喜欢上我。”
烟年道:“你喜欢我果敢坚毅、野性难驯,喜欢我虚与委蛇的小聪明,也喜欢我在床榻间的销魂,可你可曾想过,这些都是我当细作学会的东西。”
“我果敢坚毅,因为我如果不够坚韧,早已被重压击垮,我会虚与委蛇,风情万种,因为我为了扮演男人喜欢的模样,抛却了所有爱人的能力。”
她望着那支梅,语调中带着深重的悲意。
“你是天之骄子,而十岁的杜烟年只是个平凡的村姑,你打马路过她的城镇,不会多看她一眼,她也不会向往你的世界,你们两人注定不会有纠葛,一旦有了,就必是一场灾难,意味着村姑失去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去交换了你喜欢的禀赋。”
“你当真不喜欢梅吗?”她自嘲一笑:“其实你心底是喜欢的,在凛冬中开出来的花朵,才最震撼难得,不是么。”
叶叙川喟叹道:“洞察人心,也是你当细作学会的么?”
“这倒不是。”
烟年拒绝归功于指挥使,只管往自己脸上贴金:“是我天赋异禀。”
“以后可以多对我说一说你的过往。”叶叙川温和道:“我陡然发觉,自己对你知之甚少,细细想来,竟然连你的生辰都不清楚。”
烟年一怔。
当年做假户籍时随便捏造了一个生辰,其实自己已经有十三年未过真正的生辰了。
犹豫了片刻后,她开口道:“……在二月初,是个雪天。”
*
再见到叶叙川时,他已换去了沾了血迹的鹤氅长靴,着一身挺拔的文士襕衫,观之芝兰玉树,神清骨秀,配着他一脸温情脉脉的笑容,恍若熏风吹皱一陂春水,夹岸飘落桃花瓣逐水而下。
烟年看了后在心中摇头:男人外表太具有欺骗性,往往暗示着德行的缺失。
他以为她看不出他笑容中的煞气么?
“今天又做了什么畜生事?”烟年问道。
叶叙川神情居然分毫未变,仍是和煦地笑道:“没做伤天害理之事,反而布了粥棚,散了冬衣,教诲官家仁民爱物。”
烟年啜一口清水,敛眉道:“别带着一身皇城司的阴气来见我,绣口一吐就是半个阎罗殿,让我在黄泉路上都不得安生。”
“怎么会呢?”叶叙川端然道:“我为你在大相国寺供了鲸脂高香,祈祷你早日痊愈,恢复如初。”
事实上,粥棚是假的,冬衣也是假的,教诲官家仁民爱物更是凭空捏造,他刚从皇城司归来,以酷刑折磨了一名北周巫医,逼迫他为烟年解去冰凌种的毒性。
皇城司的刑罚绝非一个羸弱医师所能招架,那北周巫医痛得欲生欲死,颤颤巍巍招供:解不了,若是没有冰凌花为引,这毒当真是解不了,若是这毒能轻易解去,北周细作营还会用它来控制细作么?
“那你说说,冰凌花又是什么东西,生长在何处,怎生摘取。”
水牢中闪烁殷红火光,照亮叶叙川面无表情的冷酷面容。
火把燃烧,热浪扑面而来,灼得面庞生疼,面前还站了个凶神恶煞的灾星,巫医内心几近崩溃,想不明白自己好好地在北周住着,闲来无事看个病跳个大神,怎么就突然被抓走,蹲了敌国的班房呢?
还张嘴就问冰凌花……问什么药不好,偏偏问此物,这玩意长在大鲜卑山岭之中,金贵脆弱得要命,被室韦人看守得如同圣物,一群南人贸然前去,伸手就要人家的花,怕不要被彪悍的室韦人打出脑浆子来。
他涕泪纵横,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他知道的全部:“大人明鉴,冰凌花长于极北的大鲜卑山中,极其稀有,不易保存,且室韦族之地不通驿路,居无定所,即使骑最快的马去求,也要花费数月辰光。”
叶叙川手下掌刑狱之事的押官低声道:“大人,与另几名北周人的供词对上了,都说这花难寻,这药更是隐秘,即使有了引子,也只有室韦族的萨满巫医才懂得如何化解毒性,他们都是打中京道来的医师,对这种药一知半解,恐怕……”
他不敢说下去。
叶叙川又怒又恨,但却无可奈何。
一个人会说谎,但一群人不会,看着巫医战战兢兢的模样,心里没来由地生出怒火,以长鞭抵住他胸口,寒声道:“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有何用,身为医者,不想着悬壶济世,反而研制各色阴鸷蛊毒,当真该死。”
那医师脑瓜生疼,心道你冲我发什么火,室韦人和细作营造孽,凭什么是我这个倒霉蛋受刑啊?不就是室韦人住得太偏僻,你找不了他们晦气么?
可也正是这滥发脾气,正显出叶叙川色厉内荏,无计可施。
只能任由命运推着他向前走,随着流逝的时间,一日比一日更接近绝望的终点。
“大人,如何处置?”押官问道。
“放了。”叶叙川揉着额心,低声回答。
押官微微意外,却还是领命告退。
叶叙川深吸一口气。
烟年病重,他到底是有了顾忌,也不由自主地收敛起狠辣手段。
已过两旬。
两旬之内,他以雷霆手段,几乎把汴京翻了个遍,还派了不计其数的人手奔赴北周,审问过许多人,有北周的细作,萨满,有国朝的医官,可一无所获。
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告诉他,烟年病入膏肓,必死无疑。
他狂妄地认为自己能掌握世间的一切,可如今,这自信被打击得溃不成军。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
僚属都已离去,他独自一人枯坐于灯火通明的水牢之中,火光在他面上明明灭灭,他眼中脆弱之色与焦躁交织,犹如困囿于笼中的兽物。
他忽然持起一副枷锁,狠狠砸在石地上。
可怜的木枷锁四分五裂,上面铁制的镣铐滚出老远,撞在铁门上,发出刺耳的响声。
心底翻涌的情绪好像找到了一个可倾泻的豁口,他神经质地翻找到刑室中所有器物,将它们一一摔成碎片,最后他连随身的玉佩都拽了下来,一手捏碎。
碎玉刺破手心,鲜血漫漫流淌成河,叶叙川痛得十指蜷曲,却也难解心头摧城拔寨般的痛楚。
她快死了。
是他逼死了她。
他在一地狼藉中央站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提步走出囚室。
看守的狱卒都听见了里头响动,这乒乒乓乓的声音直教人毛骨悚然,谁都不敢开门瞧瞧究竟如何。
咋见叶叙川出门,他们纷纷眼观鼻鼻观心,却发现他神色平静,仿佛这一地混乱不是他造成的一般。
*
“新备的衣衫呢?”他淡淡问随侍的兵士道。
兵士立时奉上干净的新衣。
近来他审完囚犯后,都要先洗净双手,换上没有血气的衣衫,才去探望烟年。
若是让她知道,近日他没做任何积德之事,反而下狠手折磨她的同胞,她势必会感到不悦。
如今,即使他不通医理,也能看出她的身子在一日日地衰败下去。
——先是尝不出味道,而后连声音也不太听得清,视线逐渐模糊,身体不再疼痛,却时时呕出血来,懂行的医师都私下里议论,这是五脏六腑衰竭之兆。
可她自己毫不在意。
甚至对自己的嗝屁怀有诡异的期待。
有一日,烟年趁侍女换药的空档,兀自爬上了房梁,坐在高高的梁上对她们眯着眼笑。
侍女吓得魂飞魄散,一迭声哀求她下来,烟年却悠哉悠哉地赖在了上头,笑道:“我想起来从前看的烂俗话本子,那起子佳人小姐,被男人负了后,都爱穿红衣跳城楼,不如改日我也去跳一个。”
她沉吟道:“服毒死相太凄美,我不喜欢,还是跳楼比较惨烈。”
侍女们泪盈于睫:“夫人,这话切莫要说了,先下来好么?”
甚是奇怪,烟年如今五感六识都已模糊,唯独一张嘴丝毫不受影响。
可见如她这般爱戏谑指摘之人,即使心死了,嘴还能坚强地活着。
收回心思,叶叙川策马回府。
不过短短几日,烟年已经失去了爬房梁的力气,变得极度嗜睡,纤细瘦弱的身躯窝在锦被之中,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今日如何?”叶叙川问侍女道。
侍女摇了摇头,轻声道:“夫人只用了半碗粥,就再也吃不下,婢子们试着喂过,可夫人险些将已吃下的都吐了出来。”
叶叙川沉默。
半晌,他道:“以后她若没胃口,就莫要再强灌了。”
侍女睫毛一颤。
不进食水,如何续命?
“去把她那叫翠梨的丫鬟领来伺候。”叶叙川目光寥落:“她或许能有法子。”
*
这一回,烟年睁开眼后,没有瞧见叶叙川强颜欢笑的俊颜。
她瞧见的是个模糊的人影,再定睛一看,不是翠梨又是谁?
翠梨双眼通红,一瞧就是刚狠狠哭过一场,烟年对她虚弱地一笑,这丫头小嘴扁了扁,又险些哭了出来。
“不是让烟姐定时服用冰凌子的吗?”她以袖捂面,哽咽道:“烟姐为何不听我话呢?如今这样,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烟年轻轻摩挲她的手背,面色安详坦然:“哭什么,我压根就没忘过,演戏骗你们而已,头是我主动撞的,冰凌子也是我自行毁去的,我一心求死,如今得偿所愿,你替我高兴还来不及,哭丧个脸算什么章程?”
翠梨悲从心起,再忍不住,握着烟年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这丫头哭声如同打鸣的鸡,高亢,穿透力极强,顽强地钻入烟年听力退化的耳朵。
她趁着翠梨吸溜鼻涕的间隙,抓紧开口道:“先别哭了,翠梨,我枕头后面留了一些钱财,不多,也就四百两碎银,待我死后,你们就拿着这笔钱,在汴京置一个宅子,记得找榆林巷的王牙婆,汴京就数她相宅的本事厉害……”
翠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烟姐,你别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我不要宅子,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留了后手?你只是想骗叶叙川对不对?其实你早就找好了退路,死遁罢了。”
烟年气得翻白眼:“真话假话都分不清,你这些年当真是白干了,趁早转行吧!买了宅子安顿了后立刻给我金盆洗手,多犹豫一瞬,老娘都要托梦来骂你。”
直至如今,翠梨才明白,原来烟年是真的不想活了。
悲欢离合总无情,阶前点滴到天明。
心中仅存的希望破灭,她只觉周身力气一瞬间抽空,连放开嚎哭一场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