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虚弱的烟年,她断断续续念叨道:“……烟姐,当年咱们两人一道儿被分去红袖楼,鸨母不是人,嫌我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时常抽我鞭子,多少个夜里都是你给我上药,带我偷偷去楼顶观星,你说云和山的彼端是我们的家乡,终有一日我们要回到那片土地上,可你怎么食言了呢?”
“先是小燕姐,再是指挥使,蒺藜断了腿,如今又轮到你……为什么独独抛下我……”
对呀,烟年曾经千百次地想问上苍,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后来想通了,这世道就是如此糟糕,命运就像一屋子疯批,你永远不知道哪个疯批会突然冲出来抽你一巴掌。
想通了也就释然了,就当白来人间渡一劫,死后灵魂脱离躯壳的禁锢,寄于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间,她会得到梦寐以求的自由。
忽地喉头一甜,她剧烈咳嗽起来,星星点点血迹溅在案边。
昏迷前一刻,她听见翠梨凄厉的叫喊声撕破耳膜。
“不好了!烟姐又咳血了,快叫郎中!叫郎中!”
第86章
她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抽丝一般, 一切都被拉得极慢极长,眼前如同蒙上一层白翳,耳上缠绕厚厚的灰纱, 闻不到梅花淡香,握住翠梨的手, 却又因无力而垂下。
耳畔传来残响, 大约是日夜待命的医师冲入了室内,银针刺破躯体,她如一具木偶人一般仰面躺在榻上,张了张口,轻声唤一声:“阿姐……”
往事如走马灯一般从眼前转过, 恍惚之间, 她望见故人依稀的面容:父亲、母亲、阿姐、左邻右舍、村里的黄狗、燕山上的鹰, 还有最明媚快乐的自己。
她怎么会舍得忘记呢?
开春时,她会随阿爹回室韦,骑着她的小马驹, 载着满车的绫罗、香料、晒干的南货,畅快地奔驰在茫茫林海的小道之间, 母亲温柔替她系上毛皮披风, 对着苍山覆雪之景对她吟道: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
母亲是教书匠的女儿, 通文墨,擅诗文,可惜她不是个有耐心读书的小娘子。
她好张扬打扮,喜欢骑马驯鸟, 喜欢一切没见过的新奇东西。
销光货物之前,姐姐悄悄藏起最艳丽的一片锦缎, 笑吟吟道:年年喜欢装扮,阿姐就给年年裁漂亮裙子穿。
她兴高采烈抱住姐姐,以为这样幸福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
她会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嫁人、生许多孩子、再带他们回室韦、把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销向北方,最后拄着拐杖爬上鹫峰,看金乌徐徐沉入云山交接之处,彤云万里,每一缕都飘逸自由。
如果战争没有毁了她的一切的话,她或许会这样过完完满的一生。
但……没有如果。
她霍然睁开眼,费力道:“叶叙川呢?把他给我叫来!”
*
消息传去枢密院时,叶叙川正翻找前朝卷宗,挨个做好记号,试图从中翻出些蛛丝马迹。
侍卫狂奔入内,跪地颤声道:“大人!府里来报,夫人危重,怕是不好了!”
他右手一抖,一滴浓墨落下,转眼洇开一片痕迹。
呆了一瞬,他一手挥开堆积成山的卷宗,喝一声:“快备马!”
说罢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平日稳重自持荡然无存,甚至被门槛狠狠绊了一跤,险些跌倒。
他几乎握不住缰绳,凭着本能踏上脚蹬,凭着本能策马扬鞭,最后凭着本能冲向她身边。
府中一片死寂,他从未如此害怕过这种寂静,宁可烟年闹,闹得天崩地裂,把叶府屋顶统统掀一遍,也强过她毫无生气地躺着,无情弃他而去。
依旧是他的拔步床,他的鹅绒软枕,他绣了交颈鸳鸯的织金锦被,不同的只有榻上的女人罢了。
她身子一天坏似一天。
而他不管怎样努力,都无法挽回她流逝的生命力,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她衰败下去。
他恨这种无力感。
就如同年少时经历的那场战争:明知没有胜算,可皇命难违,家国难全,只得咬牙支撑,看着一个又一个族人死于皇帝的野心与猜忌,最后……阖族战死,只剩下他与远嫁的姐姐。
悲怆逐渐侵入了他四肢百骸,他心底或许已经知道会有这一日,可依旧无法坦然接受。
正此时,烟年睁开迷蒙的双眼,目光失焦,虚虚落于他身上。
“你来了?”她问道。
他点了点头,温声问道:“年年,你今日感觉如何?”
身子先是沉,而后又极轻,应当是快到尽头了。
时间有限,烟年长话短说:“我死后,记得把我送回北周去,细作营为我姐姐建了坟,你就把我埋在她身边便可,棺椁样式你看着办,别太花哨了,容易被盗。”
叶叙川嘴角木然地扬着,他在笑,努力地在笑,可遮住了这上扬的嘴角之后,他眼中盈满苍凉无措,恍若千万只蚂蚁啃噬着心脏,牵引出细细的钝痛。
“好。”他挪动嘴唇,送出一截气音。
“放走蒺藜和翠梨,还有你抓来的其他细作们,莫要因为我滥杀无辜。”她继续道:“这些日子你身上血气太重,今后收敛着点,别积下太多杀业,来生如我这般苦命。”
“年年担忧我遭报应吗?”他问道。
烟年停顿一刻:“……你都在自作多情些什么,我怕你积攒的业报全算在我头上,累得我死后也不得安生。”
叶叙川心下悲哀。
她就是如此坦荡直接,连说点软话哄他都不愿意。
宫里请来的御医取来参片,让烟年压在舌下,对着叶叙川轻轻摇头,低声道:“大人有什么话,快与夫人说罢。”
此刻不说,此生都不会再有开口的机会。
叶叙川泥塑木雕似的站了一会儿,半晌才撑着床沿,慢慢地坐下来。
食指撩开她长发,露出一张精致美艳,却透着死气的脸庞。
他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他错了,他不该偏执地报复她,她毒杀他又怎样?她不爱他又怎样?他后悔了,后悔至极,后悔把她强留身边,后悔将细作营付之一炬,让她无家可归,万念俱灰……都是他的错。
她不会武艺,却擅拿捏人心,用了如此残忍的手段,用一个月时间,一刀刀地凌迟他的心,让他像个绝望的疯犬一样四处嗅闻,一次次重燃希冀,一次次失望而归。
直至……阴阳相隔。
可他不怪她,若要论起来,还是他伤她多一点。
千言万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叶叙川张了张口,却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中,听着她微弱的心跳,把头埋入她颈间,姿态如同一个依偎着她的孩童。
庭前落雪如絮,晴光流转,春信已至。
只可惜烟年看不真切。
她静静地躺在他怀中,两人呼吸相融,好像只是红尘中最寻常的一对爱侣。
抛却尊贵或不堪的身份,他们相互依靠,不分彼此,直至白头。
侍女们不忍见这至暗之时,纷纷以袖掩面,低声啜泣。
唯有香榧抬了头,向窗外看去,浓云与海棠树影一同倒映在她瞳上。
她记起第一次见到烟年时的情形,女人就站在一树海棠下,一笑收尽帝京春色,而再一次坐在那架秋千上时,她对自己说,在北周人心中,死亡不是终点,活着才是。
一缕凉风从户牅吹入,撩动她垂落的长发,叶大人终究忍不住悲恸,语调中竟然夹杂着哽咽之声:“别走,今日是你的生辰,我让灶上备了寿面……”
烟年道:“不,择日不如撞日,就选今日罢,开春了冰雪消融,路不好走,尸身也容易腐坏。”
他好像落下了泪来,一滴一滴,如春末的急雨,可烟年不敢确认。
叶叙川怎么会落泪呢?他永远那么正确、强硬、心高气傲,怎么会甘于在人前显露出脆弱的一面?
“叶时雍,”她又道:“我还有最后一桩遗愿,你听好了,给我好好地护着燕云之地的太平,可以用钱、粮、货物打仗,但不要拿人命去填。”
叶叙川道:“好。”
烟年带一丝笑意,安然阖上眼:“再见。”
再也不见。
*
满屋侍女医官跪下,室内静得落针可闻。
窗外仍在落着纷纷细雪,室内炉火噼啪,天地孤寂,只剩两人相拥的影子。
灵魂脱离肉身的禁锢,她终于金盆洗手,翩然远去,而叶叙川始终没有抬头,依旧以一个执拗的姿势拥着她,好像要把她再次困住,揉入血骨一般。
可他忘了,权势可以帮他得到世间的一切,唯独无法操控生死。
卢郎中叹一声,轻声劝道:“夫人仙逝,大人节哀。”
叶叙川依旧不动。
卢郎中又唤一声:“大人?”
无人应答。
他心里一紧,试着伸出手去探烟年的脉象,这回叶叙川终于有了反应,他拍开卢郎中的手,回头看了他一眼。
卢郎中惊呆。
他双眸充血,眼角眉梢俱是红的,可神情麻木而空洞,仿佛回到了被她毒杀的那夜,那时他亦是如此绝望,如同被抛弃的孤犬,绝望之中还含着无助与恨意,他恨她绝情,亦爱她危险迷人。
爱与恨俱无形,却也最摧人心肝,如今她再也无法骗他,伤他,可也把他整个人摧毁殆尽。
烟年领口濡湿一片,她神色安宁,全无泪意。
落泪的是叶叙川,冷硬刚强,无所不能的叶叙川。
年少失怙,却硬挣扎出一条通天之路,亲手将胞姐扶上太后之位,什么凶险的刀山火海、狂风恶浪没有经历过?他流过许多血,受过许多伤,唯独没有落过泪。
在他看来,眼泪是无用的东西。
但其实只是还没有伤心到极处而已,常言道大悲希音,烟年在时,他尚且能落泪,她走之后,他再想哭,双目却已干涸,连泪都流不出。
甚至连呼吸的本能都要被剥夺了。
在他自以为周全的看管之下,她坦然赴死,他拼尽全力挽救她,却还是以失败收场。
她死了。
没有什么今生来世,死了就是死了,是天人永隔,永失所爱,是余生看到她用过的床榻,赏过的海棠,抚摸过的每一块碎石,都会被拉入回忆的汪洋,寸步不得出。
言语不足以描述他此时内心的荒芜,他仿佛置身于深海之中,四处都是水,柔弱无害的水,慢慢的将他包围,一点点挤压他的肺部,叶叙川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似乎从十分遥远的地方传来,又或者他的心放在了她的胸腔里,随着她气息消失,也永久地失去了养料。
他根本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替她处理后事吗?不,他只想待在她身旁,久一点,再久一点。
叶叙川轻轻触碰她尚存余温的脸颊,女人安安静静卧在他臂弯中,眉目宛然,嘴角含笑,终得解脱,她是开开心心地走的。
那他怎么办?谁能来帮帮他呢?
“我曾说过,下地狱也要拉她一起……”
他嗓音嘶哑,四下摸索,似乎在寻找什么。
烟年居住的屋子被妥帖地收拾过,没有一处锐角,更找不到剪子小刀。
终于,他解下了随身的匕首,将其包入烟年无力的手中,轻声道:“一起走罢。”
第87章
“住手!”“使不得!”
嘈杂尖叫撕裂他耳膜。
叶叙川存了死志, 拔刀出鞘,却因悲痛之下神思恍惚而慢了一瞬,卢郎中离得最近, 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抓住了他, 高声道:“大人!使不得啊!”
刀尖偏过一寸, 擦着胸膛而过,拉出深深血口。
慌乱之间,一道翠绿的身影自侍女堆里冲出,三步跑到叶叙川面前,高高扬起手。
啪。
一声脆响将整场闹剧定格。
卢郎中惊骇地张大了嘴, 连匕首都忘了抢。
翠梨一张小脸涕泪纵横, 双目通红如兔, 劈手夺下叶叙川匕首,扔出了门去。
“你还是这样,妄自尊大, 只顾自己痛快,罔顾旁人心意,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可听见了烟姐的嘱咐吗?她才刚走, 你就忘得一干二净!”
叶叙川俊颜上浮出淡淡的红痕,被翠梨一耳光打得偏过了头去。
“烟姐为什么要来汴京当细作, 就是想护着家乡太平,消弥战事,她有什么错,她念叨了十几年金盆洗手, 到头来却客死异乡,”翠梨边哭边道:“连她的遗愿, 你都当作耳旁风。”
是,她留在人间的最后一个愿望,是她的故土永离战火,无数个杜烟年可以拥有太平而完满的一生。
他机械地挪动眼珠,定定地看着翠梨,仿佛在慢慢思量她说出的话来。
翠梨掩面,泪水涟涟,从指缝间滴下:“她才不要你演什么狗屁殉情的戏码,她不杀你,只是因为你司掌兵权,却不穷兵黩武罢了,她不懂权谋,只一厢情愿觉得由你坐这个位置,不会轻易对燕云用兵,你岂能将她的嘱托置之不理!”
卢郎中一听有门,也立刻跪下道:“大人,夫人遗愿,不得不遵从啊!”
叶叙川垂眸不语,半张脸笼罩在珠帘阴影中。
何其骄傲的一个人,被一个小侍女抽了一巴掌,指着鼻子骂了一通,居然还半点不恼,只因她是烟年临终托付给他的属下,她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他责罚翠梨。
一切都来得太迟,相处时光那么短暂,直至她香消玉殒,他都没来得及学会如何敬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