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想象出她送侄子虫笼时的模样,她会不露痕迹地把东西塞给小皇帝,俏皮地眨一眨眼,如此一来,她就和九五至尊有了共同的秘密。
“舅舅?”
小皇帝又试探地唤他一声。
叶叙川回神:“既是她赠予官家的礼,官家收着便是。”
这是叶叙川第一次没有斥责小皇帝玩物丧志。
小皇帝受宠若惊:“哦……哦。”
叶叙川起身告退,目光在虫笼上停顿片刻。
不忍多看,哪怕多看一眼都心如刀绞,他深吸一口气,提步离去。
早春的宫廷尤带暮冬的清冷,琉璃瓦色如寒冰,纤尘不染,一轮伶仃的月亮挂在天际,细细弯弯,仿佛一吹就要摇晃似的。
风吹动宫人手中纸灯,叶叙川从怀中取出烟年喜欢的烟丝,尝试着嚼了一嚼。
她的劣质土烟分外呛人,辣得他连连咳嗽,可他自虐一般地逼迫自己嚼下去,咳到眼角都沁出泪光都不曾停下。
她当初该有多难,才喜欢嚼这辛辣的东西发泄?
心口传来钝痛,斯人已逝,只剩她亲手调制的毒药留存于身体之中,一刀一刀凌迟他的心肺。
只盼这毒永远也不要散掉,就好像她还在他身边一般,温柔地向他复仇。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烟年狠狠打了个喷嚏。
李大娘热心道:“娘子可是嫌冷?我这儿还有火绒,你身上有木头么?燃起来能稍稍暖些。”
烟年想了想,从荷包里掏出叶叙川亲手雕刻的发簪,递予李大娘:“这个能烧吗?也是木头的……”
第89章
回到北周后第一件事, 是为姐姐报仇。
找到了那恶心男人栖身的破庙,烟年斥巨资购买了毒物若干,精心调制后, 喂此人咽下。
眼瞧他翻滚在地,痛苦哀嚎, 几乎呕出心肝的模样, 烟年才略略顺了一口气。
只可怜她温柔善良的阿姐,因所托非人,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哪怕把这男人折磨至死又怎样?一样换不来姐姐复生。
出得破庙后,烟年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手, 心中空空。
她行至山道边, 抓了一把洁净的雪搓洗, 直把双手冻得通红,才将将洗去掌纹间留存的血腥气。
终于盼来了金盆洗手的一日,她发现自己并无预想的那般喜悦, 似乎这件事只是自然而然地发生了,没什么值得庆贺。
徒步走下山去, 李大娘抱着珠珠, 正站在驴车前等她。
见她前来,李大娘笑道:“妹子, 可以启程了么?”
烟年颔首:“走罢,往东北去。”
*
一行人落脚于沈州。
此乃烟年精挑细选的定居之处,民风淳朴,道路通达, 南边是辽阳府,雇车北上可直达室韦人的地盘, 进可攻退可守,最要紧的是——屋价便宜。
买完毒药后,指挥使给的钱还不够塞牙缝,她必须省着花。
李大娘家里男人去得早,自家几个孩子也都在外当学徒,恰好烟年完全不懂如何照顾年幼的孩童,于是自己做主,留了李大娘替她照料珠珠,她自己出去做些小生意,不至于坐吃山空。
典下宅子后,烟年定下了回室韦的车马。
启程之日,她抱起珠珠,用力在小丫头的脸蛋上香了一口,温柔道:“珠珠要听李大娘的话,小姨出去给你买貂儿,你且等着吧,别的大周小娘子有的东西,我们珠珠都要有。”
珠珠迷茫地眨眨大眼睛。
虽然听不懂烟年在说什么,但她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孩,还是高举双手,作雀跃状为烟年捧场,并发出意义不明的小奶音。
*
在还未成为细作的久远时光中,烟年一直是商贾的女儿。
她阿爹出身室韦部族,下山行商后定居在外,却每年都要往返部族一趟,带去南方的调料、茶饼、绸缎,再带回崇山峻岭间最上等的动物毛皮。
那部族幽居山林,世代闭塞,只信任“自己人”,故而烟年可以凭借她的血统,成功重建这条商路。
十几年没有回部族,熟悉的叔伯都已白发苍苍,当年一同玩耍的伙伴如今相见不识,老萨满已经故去,新任的萨满巫医是她远房的阿伯,卸完货后,烟年跟他一同坐在斜仁柱小屋前,嗅着浓郁的药草香,无意间谈起旧事。
“伯伯可听闻过冰凌种此药?”她笑问道。
大鲜卑山终年寒冷,南国春雷已动,此处冰雪未融,烟年言语之间飘出淡淡的白雾,她觉得有趣,虚虚握了一把,小羊皮手套掌心沾上潮湿水汽。
巫医拢紧身上的皮草大袍,惊讶道:“哟,这东西可不常见。”
他絮絮地讲起来:“老师曾说过,冰凌花长于山岭深处,原是一味珍惜药材,但若是与毒物一同炼制,便有了可延时发作的毒性,不过,我们部族只把冰凌花当药材,拿去制毒害人,那是万万不成的。”
“那阿伯你说有没有可能,制毒之人怀了悲悯之心,毒性发作后,不令宿主立即毙命,而是令其作伪死之态呢?”
巫医一怔,朗声大笑。
“当然,”他骄傲道:“这个不难,炼制时偷偷换几味毒草便是,室韦人敬畏天地间一切生灵,从不胡乱伤害无辜。”
烟年也一起笑,眼中隐隐有泪光。
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药石无救,没想到她昔日的族人竟为她留下了一扇生门,无意间挽回了她挣扎绝望的灵魂。
这些年为何执着于回乡,只因她知道,汴京不是她的家,她的家在辽远的北方,这里有风雪、沃土、结冰的湖,最要紧的是,这里有淳朴善良,认真爱着她的人。
*
两月后,烟年回到沈州。
正是珠珠学说话的时候,小丫头摇摇晃晃向她走来,操一口模糊的奶音,一个劲儿地喊:“阿娘!”
烟年疑惑,李大娘却颇为淡定:“老妹儿莫急,小孩子都是这样,学说话先从喊爹娘学起。”
烟年点了点头,取出新买的貂皮小帽,往她脑袋上一扣,严肃道:“珠珠要分清楚,我是珠珠的小姨,不是珠珠的阿娘。”
小丫头困惑地望着她。
烟年道:“你阿娘是小姨的姐姐,她为了保护珠珠,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珠珠要记得时时想她,好不好?”
李大娘闻言想起逝世了的杜芳年,默默背过身,抹下一把泪花。
珠珠似懂非懂,又吃力地喊:“小……姨……”
烟年喜得手足无措:“珠珠叫我小姨了!”
她一把捞起小丫头亲了一口,蹭着小丫头柔嫩的脸蛋,迫不及待道:“珠珠,再叫一声!叫小姨!”
珠珠一向乖巧,小嘴巴一张一合:“小姨。”
烟年紧紧抱着她,泪水潸然而下。
血脉的延续何其奇妙,她怀抱着姐姐的血脉,冥冥中体会到一股温柔的力量,仿佛姐姐从未离去一般,风带着她的思念掠过耳边,佑护妹妹与女儿的岁岁年年。
*
商路重建后,烟年的生活步入正轨。
她本就生了一副爱自由的心性,在汴京城的十二年,过得味同嚼蜡,无异于带薪坐牢,如今得了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从前看来灰白无趣的人生,居然又重新恢复了光彩。
指挥使说过一句至理名言:当你学会破罐子破摔,生活将豁然开朗。
旧日阴霾远去,布料、茶叶与药材填补了细作生涯留下的缝隙,她开始忙碌,行商、赚银子,赚许多的银子……赚银子后修房子,请护院,最要紧的是——给珠珠买貂儿。
什么叶叙川,什么指挥使,统统被她忘到九霄云外,她眼里只有珠珠的貂儿,手里的生意,脚下的土地。
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
一千个日升与月落相接中,时间平静地流逝。
珠珠是个神奇的幼崽。
乖巧可爱,集万千优良品质于一身,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歹竹出好笋,王二郎这狗贼心黑手狠,怎么会生出了那么讨喜的丫头。
小丫头长到四岁时,烟年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对劲之处。
拉来李大娘严肃探讨道:“姐,你说珠珠是不是个复生之人?“
李大娘没跟上她的思路,一边啃着白面馒头蘸大酱,一边问道:“……复生之人是什么?”
烟年道:“是近来颇为风靡的话本题材,简单来说,就是人横死之后,灵魂于世间游荡,遇到了将死的躯壳,一举夺舍,然后……”
李大娘听明白了,递了一只蘸了大酱的馒头给烟年,总结道:“借尸还魂呗?妹子,你可当真是多虑了,珠珠天真可爱,怎么可能是孤魂野鬼呢?”
“可她也太早慧了吧!”
烟年抓狂:“四岁不正是满地撒野的时候吗?我这个年纪时撵鸡逗狗无恶不作,上房揭瓦也不是没干过,但大娘你瞧珠珠,她对什么都没兴致,天天安静得要命,不是拿树枝画画就是看蚂蚁搬家,这当真寻常吗?”
烟年首次育儿,缺乏经验,如同一个操心但束手无策的老妈子,时常忧虑珠珠的成长。
李大娘则淡定得多:“这不仅寻常,还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恰恰说明珠珠有慧根,今后定是个读书苗子,班昭文君谢道韫,不都是现成的前例?”
烟年是何其精明的一个人,连叶叙川都没法欺骗她。
然而,这并不妨碍她被李大娘忽悠。
即使是怀疑一切的资深细作,也会迷失在旁人对自家幼崽的吹捧之中。
烟年捏了捏袖口,脸上浮现出三分骄傲三分膨胀四分深以为然。
“你说得对。”
“……她肖似我姐姐,都是难得的才女。”
“我晓得了,不能浪费孩子的天赋!”她猛一拍李大娘的肩,险些拍飞了后者手里的馒头:“我明日就出去给她请开蒙的师傅,要最好的,老娘有的是钱!”
*
烟年深信珠珠是个天才。
既是天才,那自然要延请明师施教,她自己吃了没读书的亏,莫名其妙被指挥使薅走做了细作,辛苦劳碌十二年,最后连个像样的丧葬费都没讨薪成功,很难不归因于择业失败。
事不宜迟,烟年立刻带着珠珠杀往东京府。
小孩儿长起来一天一个样,三年过去,珠珠已经从一个小奶团子长成了一个大奶团子,老老实实跟在烟年身侧,气度极为沉静,与她一比,烟年简直像个奔跑的女土匪。
女土匪头一遭带珠珠出城,抱着她亲了又亲,眉开眼笑道:“珠珠,小姨读书不成,可你阿娘和燕燕姨姨都知书达理,出口成章,你今后定也能成一个大才女!”
燕燕尸骨烧死在了汴京,烟年为纪念她,在沈州郊外禅寺为她立了衣冠冢,每每想起旧友的时候,都要去冢前坐上一会儿。
珠珠不知道才女是什么,但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并趁机敲诈:“珠珠听话,小姨带珠珠吃酥酪。”
“好说,”烟年笑眯眯揉揉她的脑袋:“珠珠还是头一遭去东京府吧,东京府好玩的物什可多着呢,小姨带你赏个够。”
让烟年能光明正大行走在外,指挥使替她办了假文碟,伪装成久居沈州的室韦人。
北周地广人稀,只有南边有正经城郭,往北走都是乱七八糟的部族,整个国家以游牧为生,人口迁徙量极大,故而户籍管辖远不如国朝那么严苛,无形间给了烟年浑水摸鱼的机会。
她的新名字叫杜观音,不好听,但非常大路,北周大街上一块石头飞出去,能砸中十个叫观音的女子。
几人递交文碟路引,入了东京辽阳府。
时值佛生之节,城中张灯结彩,高亢热烈,城外香车宝马,藻野缛川,繁华不让汴京,烟年带上三五家丁,陪珠珠逛过人声鼎沸的市集。
珠珠被烟年保护得太好,何时见过如此欢腾的场面,情不自禁地四下走动,水濛濛的的大眼睛中映出千万盏灯火,光彩夺目。
烟年拉着她手,交代身后室韦族家丁道:“小心些,越是人多眼杂,拐子越是多。”
众家丁齐声应下。
“小姨,”珠珠拽拽她的袖子,小肉手指向河里画舫:“珠珠想乘漂亮的花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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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本是南方玩意儿,只是近来两国关系缓和了些,互相通商,有些稀罕东西也随着南方的工匠流到了北方来。
烟年犹豫片刻。
不是掏不起这份银子,而是这画舫多为风尘女子所有,烟年自己也干过乐伎,对这份职业没有歧视,但是……带一个四岁的小姑娘坐画舫,总感觉颇为奇怪。
珠珠扒着围栏,眼巴巴地望着最精致的小画舫,脑袋上的小珠钗晃动,想必是眼馋至极。
她回过头,一双和姐姐相似的妙目泫然欲泣:“小姨……”
烟年的慈爱之心碎了一地。
管他这船归何人所有呢,是乐伎又如何?她的珠珠不配坐漂亮小船吗?那怕是花魁也必须立刻从良把船让给珠珠坐!
她立刻找船家谈价:“坐画舫绕城一周,需花多少银子?……不用听曲子,就坐船,让花娘穿严实些,把头上的大牡丹花摘了去。”
正与船家交谈时,从旁走来一个衣饰鲜亮的小女孩,她傲然行至珠珠面前,开口道:“你也不能坐这花船。”
珠珠纳闷:“为何?”
那女孩神色愤懑,显然是未得偿所愿,冲口而出道:“我阿娘不让我坐,她说这船是不正经的女人坐的,我是朝廷命官的女儿,不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