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后悔。”叶叙川抱紧了她,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诸般强求,火烧细作营,打压叶朝云,赶走翠梨,找来春芬,最后终于在整座汴京城的见证下,把她拥入怀中。
他知道自己骗了她,可谓畜生不如,但只要她归属于他,这点业报又算得了什么。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谁叫她明知他恶劣的本性,还愿意来招惹他。
“待我收拾完北方残局,我们去金水河边的杏花别业踏春,我们去赏画桥流水,看蹴鞠和春舟竞逐,我给你煎先春茶……你不爱喝也不要紧,我库房里还有许多极好的茶饼,或是我们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就在秋千上看杏花。”
烟年静静地听着。
“不想去杏花别业么?”他道:“我还有旁的宅子。”
话音戛然而止。
背上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像是滚滚而落的泪滴。
不……不是泪滴。
是血。
好像被人敲了当头一棒,敲得他猝然从大梦中清醒,他颤抖着握住烟年肩头,将她拉开,只一眼,他整个人倏然僵住。
她像朵燃烧的杜鹃,艳烈,但却无比绝望,浓红的血从口中冒了出来,粘稠地挂在衣襟上。
“你怎么了?年年,来人,快来人!快唤郎中来!”
他高声喝着,徒劳地挽起巾子擦拭她嘴边的血迹,可这血越涌越多,怎样也擦拭不干净。
他这一声嘶吼,生生让寂静的庭院炸开了锅,残宴未收,席间尚有宾客吃酒作乐,听得叶叙川喊叫,无不惊疑不定地放下杯盏,随后便见几名小厮狂奔出了府,前去延请郎中。
“年年,你再坚持片刻,郎中马上便来。”
他慞惶握住烟年柔软素手,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平静些,可眼里的恐惧怎样也无法掩饰。
尸山血海中活下来的恶鬼,怎能不知新血与陈血的分别,脏腑陡然受损,呕出殷红的血乃是寻常,将养着就好,可若是血色陈红暗淡,便意味着脏腑已有沉疴,或者说……衰竭至油尽灯枯。
烟年推开他,开口道:“不必找郎中了,没有用。”
“年年,”叶叙川道:“你在说什么?”
“我说,不必找郎中,因为……没有用。”
烟年徐徐绽出一个平和的笑容。
“寒毒入骨,五脏六腑已衰,味觉已失,叶叙川,我如今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第83章
这一瞬, 叶叙川耳边嗡嗡作响,仿佛一朵春雷炸开,又仿佛整个人从高空落入深海。
烟年似乎在说话, 可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死死地盯着她, 一眨也不眨, 眼睁睁地看着她温柔目光逐渐转冷,直至冰寒刺骨,如同室韦群山间凛冽的风雪。
好像须臾之间,外壳下换了一副陌生的灵魂。
不,这一点也不陌生。
他烧了细作营后, 她不就是这样看着他的么?眸中盈满刻骨铭心的恨意, 不见一丝温柔眷恋。
她不愿再骗他了。
又把他们之间的家国之仇, 鲜血淋淋的十数条人命,一切虚以委蛇,溃烂不堪的过往搬上台前。
满室殷红, 龙凤烛高燃,喜气的团花红绸还绑在榻边, 这本该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日。
终为泡影。
他微微张口,喉结滚动, 似是想说什么,又无言以对,天地静默无声,只剩烟年那冷若冰霜的面孔, 那么清晰,那么令人绝望。
她记起一切后会做什么?她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他, 再毫不犹豫向秋千架撞去。
不成。
内心深处的痛苦疯了一般地蔓延,几乎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理智。
他骤然拔高了声调,惨笑着后退一步,喃喃道:“为何偏偏要选今日?今日是我们成婚之日,成婚……之日啊。”
烟年只冷冷注视着他。
琥珀色的眼中倒映出他可怕的模样,苍白的俊颜,秾艳的红衣,他从未如今日这般不像个大权在握的重臣,更像是被恐惧控制的凡夫俗子,害怕失去,害怕年少时悲剧重演,所以拼命抓住在乎的东西,以为这样一昧强求,就不会再经历失去的痛苦。
或许他已经疯魔了,烟年的冷漠太伤人,终究是逼出了他最恶劣凶狠的一面。
“年年,你莫要怕,”他双手握住她肩膀:“国朝有的是杏林圣手,我一一押他们来为你瞧病,总有疗愈你体内沉疴的一日。”
他不敢放开烟年,生怕一个错眼她又向床柱子撞去。
“来人!”他蓦地又喝了一声。
门外的丫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冲入内室跪好。
“去叫那南诏国师来!”叶叙川下颌绷得死紧,一字一字道:“让他带上巫蛊之具,替夫人隐去记忆。”
丫鬟骇然,身体抖若筛糠。
这……是逆天而为呀。
“还不快去!”一只瓷瓶凌空飞来,在丫鬟面前摔得四分五裂。
丫鬟再不敢耽搁,跌撞跑出门去:“大人有命!请南诏国国师!”
烟年嘴边泛起笑意,喟叹道:“你还想让我再忘一次……”
“忘了不好吗?”
他性格里固有的偏执侵占了全部心神,紧握着她双肩,轻柔诱哄道:“你这一生太辛酸困苦,十数年未得一刻安寝,为何还要留着这些不堪的过往?”
他捧着烟年妍丽姣美的面孔,仿佛捧起世间最珍贵的明珠。
“不必害怕,我曾试过南疆的巫术,不必吞蛊虫,也不会痛,只听他念上几句咒文,闻着水烟,沉沉睡上一觉便好了,一觉醒来,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你能继续做叶府的女主人。”
叶叙川耐心安抚着她,前一刻还温柔小意,转眼换了一副森冷面孔呵斥丫鬟:“卢郎中和国师呢,怎地还不来。”
丫鬟带着哭腔:“大人息怒,已派人去请了,许是今日大人大婚,耽误了些许。”
烟年半阖上眼,长睫投下一片阴影。
略带沙哑的嗓音讥讽地响起:“我方才说的话,你怕是丁点都没听入耳中。”
不等叶叙川开口,她语调沉静,自己接了下去:“……在你身边那么久,最厌烦的莫过于你这刚愎自用,恃才傲物的性子,我生性不羁,而你又恰好只想控制我,我所思所想,我的固执与释怀,对你而言都不重要,是么?”
叶叙川一顿,却并未因她的指控而气愤填胸,只是摇头道:“今后少管束你便是。”
他这般聪颖,自然学得会伪装成烟年喜欢的模样。
“你当真以为世间万事皆应随你心意吗?即使不随你心意,也能由你随意摆布。”她忽地打断他。
烟年盯着自己沾了血色的指尖,淡漠道:“哪怕是我的记忆,我的终生,都是你掌心的玩物,你想抹去就抹去,我还该当感恩戴德,是么?”
他对她道:“对不起。”
烟年只觉荒谬。
她听见了什么?对不起,他居然在对她道歉,他们需要互相撕咬,抵死纠缠,算清每一笔情债,把旧账翻得啪啪响,唯独不需要互相道歉。
细论起来,起先是她算计了他,他则将计就计地玩弄于她,几番你来我往,暗生情愫,可这点细微的情愫,填不过两人之间横贯的天堑,后来,她蓄意取他的性命,他亦加倍报复回来。
两人都做了对他们来说最正确之事,但又恰恰是这份坚不可摧,死不低头的正确,把他们推到如今这般境遇。
爱与恨撕扯不开,血肉模糊、沉甸甸堆积在一块儿,岂是轻轻一句对不起可揭过的?
烟年摇头道:“不必向我道歉。”
这都不重要了。
“我知你心里有怨,你想怎样都好,你就当我刚愎自用,自作主张吧。”他温声道:“可这件事,我非做不可。”
庭前熙攘,南诏国国师与郎中们匆匆赶到,丫鬟小厮连忙引他们跨过门槛。
短暂失控后,叶叙川恢复了表面平静,令那南诏国师备好施术器具,将烟年记忆抹去,将这场虚假的失忆变作现实。
烟年静静看着这一切发生。
“难怪我伪装失去记忆,没有多费工夫,你就不假思索地信了,原来你早已备好了后手。”
“如此一来,这失忆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区别,你迟早将它变作真的。”
她叹道:“叶时雍,你可真是狠心,口口声声说着爱我,其实从未有一刻真正放下戒备。”
叶叙川默然认下。
他会为情所迷,可骨子里依然是那个多疑的猜忌者,他做不到全心全意,保留怀疑是他生存的本能。
他确定自己爱烟年,所以能容忍烟年各式各样的折腾:打他巴掌,把他刺得遍体鳞伤——旁的男人可能认为这是对尊严的莫大挑衅,可叶叙川不然,他生性高傲,压根懒得计较这点皮肉之伤,反而觉得她张牙舞爪的模样有种异样的美丽,能挨上几爪子,让她消气也是好的。
他唯一无法容忍的是——烟年离开他。
不论是生离还是死别。
如果她触碰到他的逆鳞,他自有狠绝手段应对。
抹去她记忆仅仅是最温和的一种,如果不奏效,还有其他后手可用。
几人无声忙碌。
却见榻上的烟年莞尔一笑,开口道:“好罢,事到如今,你仍一意孤行,那便也没什么可瞒的了。”
她分明已什么都不在乎了,方能显露出如此淡然平和的神色,对那白发苍苍的南诏国师微一抬手,问道:“大师司掌一国巫蛊之事,可曾听说过鲜卑山游牧族有一味秘药,名唤冰凌种?”
那南诏国师本在依叶叙川所言,准备消隐记忆所用的水烟,听得烟年提起冰凌种,诧异道:“此物难得,夫人从何得知?”
烟年淡淡一笑,檀口开合,吐出令人心悸的五字:“因为我用过。”
*
南诏国师脸色大变,双手剧震,生生折断一支水烟。
郎中们则俱满面茫然,窃窃私语道:“冰凌种是什么药物?”
“夫人自何时起种下此毒的!这几月可服了解药?”
国师猛然行至榻前,焦急到脸上每一根周围都在颤抖,如一朵揉皱的老菊。
烟年见状蹙了眉尖,心知必是叶叙川威胁了他,才让这可怜的老头子如此惊慌。
这男人一贯爱造孽。
她温和道:“这是北周细作营用来控制细作的手段,我前年晋升为致果校尉,同年种下了此毒,被叶大人掳来汴京之后,我身陷囹圄,应当已有许久未曾服药了。”
国师面色灰败如死。
叶叙川隐隐察觉不对,冷厉目光射向国师,语调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之意:“你说明白,冰凌种是什么?什么解药?”
“冰凌种……”国师艰难道:“是极其难寻的一种秘药,其炼制原料冰凌花只生长在极北的崇山峻岭之中,故而,老朽也只在古籍中听说过这种秘药而已,没想到竟有人拿它控制细作。”
听见控制细作四字,叶叙川也同样变了神色。
虽未曾听说冰凌种是何物,可说到控制旁人,令他们为自己卖命,这可是他极为熟悉的事务。
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杀去燕山之北:“难怪你月圆时剧痛难忍,竟是有毒物在作祟。”
“立刻炼制解药。”他对那国师道:“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取,把她身上的毒拔干净,不准剩下一丁点残余。”
国师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
“叶大人,”他道:“来不及了。”
榻上的女人抬起明眸,去望天际处清冷月光。
今夜碧天如水,冰轮浸秋,让她想起多年之前,姐姐带她躲避战乱的夜晚。
彼时,天际也挂着如此圆满的月亮,为了姐姐,为了故乡,她拼了命地活下去。
指挥师常常夸赞她得力,天生的细作料子,可是哪有人生来适合当细作?所有的坚韧、冷静、悍勇,都是在暗无天日的训练中生生磨练而出。
如今月色依旧,心境却已不同,她想护着的人都已不在了,还要坚韧、冷静、悍勇做什么?
她累了,累到无力再闹,只想长睡不起。
最后一点意难平,留给这个口口声声说恨她的男人。
迎着叶叙川的目光,烟年笑了一笑,开口道:“装疯卖傻两月,终于捱到了冰凌种的发作期,时雍,你不是说我骗了你,你恨我入骨么?过几日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么?”
第84章
叶叙川面上血色丝丝褪去, 仿佛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一般,目光无比空洞。
烟年笑容更加温柔妍丽,可其中却蕴藏着毒蛇一般的阴冷。
“我如今什么也没有了, 恰好也不想活了,何必还苦苦逼着大师炼制解药?你记得当时我教你碾碎的那几粒种子么?那就是解药, 唯一的解药。”
“我命不久矣, 鲜卑山离汴京万里之遥,想采冰凌花炮制新的解药,最少也要耗费两月光景,而那时,我早已成了一具腐尸。”
那日她从簪头中取出了全部的种子, 仔仔细细地把它们碾了个干净。
毁去种籽, 是因她生无可恋, 而让叶叙川亲自碾碎它们,则是她负气而为。
烟年想让叶叙川知道,世事也并非皆由他掌控。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如何?至少她的命始终握在自己手中, 从前自己能为了活命百般斡旋,如今自然也能坦然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