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行至妆镜前,菱花镜子里映出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庞,满头珠翠,华服加身,令这份美丽更具凶猛的侵略性,裙裾流转之间不胜雍容,艳光动京华。
可镜子里这个女人又无比陌生。
像一具华美的躯壳,里面空无一物。
烟年忽然转过身,却踩到了委地的裙边,不慎跌倒。
叶叙川扶住她:“小心些。”
她如一片秋叶,婉婉落入他怀中。
呼吸相融。
发冠华贵,点翠游龙翼翼如飞,耀目的青绿色与灿然金光交织,是世间最奢靡的雕饰,该配世间最动人的女子。
珍珠细帘覆面,她隐于珠帘后,抿了抿唇,倏尔攀住叶叙川的手臂,对他粲然一笑。
“时雍,”她喃喃道:“我从前一定很爱你。”
心仿佛被一只小猫的爪子击打了一记,钝钝地麻痒起来。
纵然两人有过千万个极度亲密的瞬间,可此刻她毫无保留地依恋着他,依旧令他心悸。
“你爱我对么?”他试图确认:“你方才说,你是喜欢着我的。”
烟年点了点头,额前珠帘摇晃,敲击出清泠泠的响声。
“对啊,你是我夫婿,我怎会不爱你。”
她明媚地笑着,恍如三月春光流泻,南薰裹挟不知名的花瓣迎面而来,一整个春天都在将她推向他。
哗啦声响,他掀起珠帘,烟年愣了一愣,亦闭上了眼。昏黑的天地之间,灼热的、毫无章法的吻落在她唇上,如一场倏然而至的大雨。
髻滑凤皇钗欲坠,雨打梨花深闭门。
呼吸交缠,如胶似漆,她仿佛置身于一场沸沸扬扬的大梦里,梦里一切都是圆满的,她有爱她的丈夫,有亲朋旧故,花不完的钱财和赏不尽的好景。
没有横贯在两人之间的家国之恸,她可以毫无顾忌地回应这个迷恋着她的男人,虽然这回应无比笨拙,却自有令人兴奋到战栗的甘美。
是个好梦,然而……只是一个梦罢了。
珠冠不知何时被取走,颊上珠妆亦被剥去,她的意识似乎也随着繁杂装饰一同远走,只剩下无比清晰的感官,感受到他的唇,他的手,他的侵略与安抚。
银丝炭燃烧,令内室郁热而干燥,叶叙川或许已忍耐甚久,一朝得偿所愿,竟然急切得犹如青涩的少年人一般。
可他又那么驾轻就熟,分明意味着他们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交缠。
金明河边,?水之岸,海棠于春夜中开放,一夜雨疏风骤,仍不减其艳色。
“轻些,莫要扯坏了带子,”她央求道。
——在最情迷意乱的时刻,她还记得要保护这金贵的嫁衣。
一滴汗从叶叙川发梢滴落,坠在烟年颈间,他眉目间染上摄人心魄的光华,凝视着怀中的女子。
发觉了烟年的小动作,他低声道:“不成,就当留作纪念。”
正是最脆弱的时候,烟年眸光一暗,微微张口,似乎按捺不住痛骂出声。
叶叙川扬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烟年生生忍下,偏过头去,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衣衫坠落,堆成一叠青绿的花,烟年试图抓住仙鹤的尾翼,可素手刚伸出锦帏,立时就被叶叙川捉了回去,握在掌心中,往上提,轻而易举将她的哼声碾碎。
烟年十指没入他发丝之中,仰头望向藻井。
暖香浮动,韶光旖旎。
是真的也罢,是假的也罢,他信她也罢,他不信她也罢,至少在这一刻,她是全然属于他的。
*
春宵苦短日高起。
日轮跃上枝头,侍女急急忙忙地唤起烟年,拉她梳妆打扮。
烟年迷迷糊糊往身边摸去,衾寒枕凉,叶叙川一早便整肃衣冠,起身上朝去了。
倒也不令人意外……他一向是个擅于自控的好臣子。
不自控的只有她罢了,烟年抱着被子不肯动弹:“我不要!”
侍女柔声细语地哄着她:“夫人你瞧,已日上三竿了,灶上温了汤水,不如端来予夫人一尝?”
昨日折腾得太迟,烟年哈欠连天,不胜疲累,一面任由侍女们摆弄她,一边悻悻道:“……我腰还疼着呢。”
侍女们掩嘴偷笑,暗道这算什么?不过留了几道红印子,烟年刚来叶大人身边那会儿,哪一夜不比昨晚激烈?
只不过叶叙川不希望烟年记起前尘往事,严令禁止侍女们在她面前碎嘴子。
“夫人忘了,今日要去护国公府上了。”侍女打起珠帘,细声提醒道:“一应吃穿用度皆已收拾妥帖,都是大人亲自过问的,不比咱们府中的差,夫人只管放心住着,待再过一月,便可从公府出嫁,当上咱们叶府正正经经的女主子,与大人白头偕老了。”
烟年但笑不语,端起粥碗,小口小口地抿着。
白头偕老么?
所有人都以为叶叙川待她好,只有她看得明白,这分好下面暗藏的掌控。
就像所有人都当她失忆是板上钉钉之事,唯独叶叙川半点没放松对她的看护,从头至尾,他都是将信将疑的。
瞧瞧他们有多相配,一样善于伪装,欺骗世人,也一样疑心深重,不敢交托。
汴京气候温和,冬季不似她的家乡那般寒冷,可昨夜不知怎地,却下了半宿的细雪,梦醒后枝头恍若挂满梨花,美丽,却透着一股子凄清。
母亲教过她诗文:岁暮阴阳催短景,天涯霜雪霁寒宵,大抵如是。
拢紧温软的狐毛裘披风,烟年倚门回首,眸中映出清冷雪光。
立了一会儿,她扶了侍女的胳膊,低声开口道。
“走吧。”
*
入护国公府后,自有一长串事务等着她去办,烟年被拽入一个花厅,又被拉入另一间堂屋,见了一个又一个衣着华贵的人,看了一张又一张亲厚之下暗藏嫌恶的面容。
这些人在她面前言笑晏晏,却都好像在透过她,讨好着她身后位高权重的男子。
多可笑啊,曾经瞧不上她的权贵们,如今上赶着巴结她,连春芬都被塞了几个厚厚的金锭子,生怕怠慢了她似的。
可即使如此,傲慢却依旧留在隐秘之处,烟年临时居所中的陈设,竟没有一样是经年的老物件,全是各种粗俗的金玉,似乎公府中人已然认定,如她这般出身风尘、爱慕虚荣的女子,根本辨不出低调的好东西,只配用俗气玩意儿。
汴京城冠盖云集,衣香鬓影,何等令人神往,但繁华之下尽是腐朽的烟灰。
钟鸣鼎食,世代簪缨的牌匾下,生而为人该有的爱恨嗔痴尽数被抛弃,只剩一具体面的躯壳,光是多看几眼便令人恶心。
但烟年不在乎。
寄住公府的一月里,她卯足了劲四处游玩,相国寺、樊楼、马行街……幸而汴京物候丰富,多的是可赏玩的胜景。
她一生困苦,难得有如此高昂的兴致,叶叙川也由得她四下里闲逛,可他归根结底还是谨慎的,虽允准烟年出门,却把手下大半暗卫都派去了她身边,不让任何来路不明之人接近她。
时光匆匆,一月已逝,季候流转,秋收冬藏。
大婚之期至。
第82章
世上所有的成婚大约都是相似的, 吹吹打打,吵吵闹闹,席间觥筹交错, 热烈欢腾,各色口不对心的吉祥话与祝酒词齐飞, 丫鬟小厮忙得脚打后脑勺, 一对新人被人群推来搡去,还得强笑着应付。
混乱吗?的确混乱而庸俗,可是人恰恰需要从混乱的喜气中汲取安全感。
叶叙川生性孤高,向来懒得搭理这些无聊仪式,唯独这回, 他认认真真地做了全套婚仪, 找来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 一应凤冠霞披,花妆粉黛皆由他置办,添妆首饰买了一套又一套, 福翠楼师傅不堪重负,干脆尥蹶子不干了。
赶不上工期, 掌柜特来向叶叙川赔罪, 谁知这权势滔天的男人居然沉默一瞬,对他道:“材料既已备好, 那便把工坊腾出来,我自去打制。”
掌柜以为自己听错了:“……大人麾下亦有擅打首饰的能工巧匠?”
叶叙川瞥他一眼:“我亲自去。”
国朝独揽大权的外戚要娶一个风尘出身的女人,此事本已离谱至极,而现在这位日理万机的大人, 居然要借工坊为这女人打首饰?
掌柜头晕目眩,觉得定是今早起床姿势不对。
这女人究竟什么来头啊!九尾狐仙吗?苏妲己亲自上都没那么生猛吧!
叶叙川兀自沉吟道:“幼时曾随父亲研习过琢玉之技, 虽多年未再碰过,但雕镯子耳坠子应当可以一试。”
掌柜快哭了,他哪儿敢让叶大人屈尊降贵去他那破工坊?他不要命了吗?
至于他如何连夜把师傅抓回来干活,此处暂且不表,这样闹了一遭之后,满汴京都知道了叶叙川对烟年何等上心,原本还有人风言风语几句,此后竟然连碎嘴子的人都少了。
原本的不屑转化为深刻的震撼。
幸亏红袖楼早已倒闭,不然任老鸨的攀高枝小私塾再办下去,光是收束脩就能收来红袖楼一年的业绩。
*
大婚当日,烟年又痛失一场舒适的懒觉。
一边打哈欠,一边由着妆娘上妆贴花钿。
那妆娘是汴京出名的大妆国手,服侍过先皇后,出宫之后手艺丝毫不见退步,娴熟地往烟年脸上拍打各色胭脂水粉,满嘴说着吉祥话,夸赞烟年姝色无双,是汴京一等一的美人,她做妆师多年,还从未遇见过如此娇美的芙蓉面。
烟年信以为真,兴冲冲揽过铜镜自照,随即陷入沉默。
“我好像个鬼。”
她咧了咧嘴,镜子里的女鬼也咧了咧嘴。
厚重铅粉被随她的表情移动,立刻堆积出一道白线。
妆娘满头大汗:“哎哟,娘子可别龇牙咧嘴,脂粉匀不开!”
侍女安抚烟年道:“娘子莫要担忧,待会儿穿了婚服,上了珍珠便好看了。”
几个侍女围着她一番折腾后,烟年终于进入了她的婚服,不知系哪一道衣带时,一个年轻侍女忽地嘟囔一声:“这婚服怎么白了一块……”
“你看错了!”烟年脂粉下的老脸涨红,抢过衣带:“我自己来。”
*
根据烟年模糊的记忆,上妆后便轮到出阁了,至于何时出,怎么出,皆由叶朝云身边那个大宫女安排。
烟年忧郁地问她:“不能直接入洞房吗?”
大宫女瞪她一眼:“礼不可废!”
为巴结叶叙川,护国公府上下颇为卖力,一家老小齐齐上阵,担起了扮演烟年娘家人的重任,而叶叙川找来冒充烟年父母的老夫妻则端坐厅中,等着烟年前来拜别。
就好像天下任何一场婚礼一样,她在众亲的祝福与笑容中出阁,十里红妆绵延不绝,迎亲的喜乐高昂吉庆,满街张灯结彩,燕雀相贺,在一切喧闹的尽头,她的夫君身骑青骢马,身披吉服,迢迢而来。
自第一眼见他起,烟年就惊艳于他的好皮囊,他的年岁长些,却正是人生风华最盛的时候,一张玉面俊美风流,神采英拔,如高渺东山月,池上青松翠柏一般,教人心驰神往。
可今日不同,他破天荒地换了红衣,烈烈如火,矜贵挺拔,好像东山月光坠下人间,沾染了人世间的俗气与温柔。
他含笑遥望着她,目光灼灼,烟年如被这道目光烫了一下似的,连忙举起小扇遮住脸颊,
一路吹吹打打行至叶府,见了无数人,说了无数话后,烟年终于走完了全套仪式,由春芬陪着,坐在榻上连连喘气。
她卸下沉重的花冠:“成亲好生遭罪,下回不成了。”
一旁一个不认得的妇人掩嘴笑道:“妹子说什么话,成婚自是一生仅一回的大事,何谈再来一回?”
烟年慢慢悠悠道:“若是我命绝于今夜,那便真成了一生只一次的事了。”
妇人笑容僵住。
另几个年轻些的妇人亦停滞住,面面相觑半天,才勉强笑道:“妹子可别吓阿嫂,春宵一刻值千金,今夜可有许多事要忙呢。”
烟年轻轻“嗯”了一声。
几名妇人都是大宅门里浸淫一生的人,最善于粉饰太平,营造吉祥如意的氛围,她们生怕开罪叶叙川,围着烟年不断地说恭维话,可烟年始终皮笑肉不笑,态度冷淡。
前厅喜宴闹了好几个时辰,终于声响渐熄。
烟年换了家常衣裳,洗去脸上鬼画符一样的妆容,侧坐于床边,等候叶叙川沐浴完归来。
先前撒帐时,床上滚了不少金钱彩果,烟年捡起一枚红枣塞进嘴中,居然一丁点滋味都尝不出来。
她又捡了一枚花生,用牙嚼碎。
一样毫无滋味。
正此时,鲛绡缬额屏风后传来响动,几个侍女麻利地收拾了榻上滚落的金银果子,并放下床帘,铺上枕席,彩幔,并细心悬上鎏金雕碧的白檀香球,望之玲珑可爱,风动闻香。
“在看什么?”
身后响起男人清冽的嗓音,悦耳如淙淙清溪水。
烟年咽下那枚花生,歪过头,换了个舒服姿势,笑道:“在想你何时才来。”
拔步床上铺满喜庆明媚的红缎,烟年穿着柔软的月白寝衣,怀抱一只描金软枕,身姿婉丽曼妙,笑容乖巧慧黠,望向他的眸中盈满了生机勃勃的期盼。
满帐香温玉软,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巨大的幸福反而催发出了浓浓的不真实感,他不知道这是真实的景象,还只是黄粱一梦,于是默默向前一步,抚摸着烟年面颊道:“这可是真的?”
“难道我是个假人吗?”烟年噗嗤一笑,伸手揽过他脖颈,凑近他耳畔轻吹了一口气:“时雍,你今日娶了我,我就是你的妻子,太阴仙子在上,这个是改不了的,你如今后悔也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