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此聪慧,再瞒骗也无意义,叶叙川沉默良久,终归启唇道:“对。”
得到准确的答案后,烟年的灵魂仿佛在躯壳中震了一震。
“何时走的?坟冢又在何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机械地响起。”
“她走在去岁冬日,细作营为她立了碑。”
去岁冬日。
去岁冬日……
仿佛虚空中挥出一拳,将她整个人击垮,她眼前天昏地转,随之而来的是痛觉,撕心裂肺地痛,像有一双小手抓着她身躯狠命撕扯,捏开心肝脾肺肾后又拼凑起来,样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内里却已千疮百孔。
烟年从不知道,后悔足以爆发出把人整个摧毁的力量。
去岁冬日,不正是她来叶叙川身边的第一年?
她当初若是推却这个任务,执意离开,这一切还会发生么?
自始至终,她的每个选择都是错的,人生就像是用竹篮打水,费劲全部努力,然后失去所有。
哀恸与后悔流淌过她的身体。
听得一声惊呼后,烟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第77章
烟年向来睡眠不佳, 时常受梦魇所扰,可唯独这一次,她安然睡完了整夜, 梦中空无一物。
醒来之时,只见床帐高高悬挂, 如一座精致的囚笼。
她挪动双腿, 发现脚踝上如附骨之蛆的触感已经消失不见,看来叶叙川卸去了她的镣铐,大约是有了什么关押她的新鲜法子。
听闻拔步床上的响动,屏风外的香榧放下了手中绣活,试探着唤了一声:“娘子?”
她绕过屏风, 打起帐子, 轻声道:“灶上温着粥, 我给娘子端来。”
“不必了。”烟年淡淡道:“我活在这世上也是在浪费吃食,拿去施给外头的人吧。”
香榧心一颤。
跟着烟年许久,头一回听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 绝望而平静,就好像……她厌恶这人间, 厌恶到一刻都不想多待。
香榧擦了一把眼泪, 低声道:“大人交代了,哪怕是硬灌, 也要把食水灌给娘子。”
烟年短促地冷笑一声。
她这才想起打量周遭的陈设:只见叶叙川的檀木屏风不见踪影,换了一架软木的夜宴图,床帐改作滑不溜手的锦缎,至于床壁、桌沿、椅子等家具, 更是包裹了厚厚一层棉布,再看床边的针线篮子, 她的花剪、玉筷、发簪,都被一一收缴了去。
烟年焉能不明叶叙川用意。
无非是怕她万念俱灰,一头碰死在这儿罢了。
昔日红袖楼中,多得是不愿沦落风尘的清白姑娘,鸨母为了不折损买人的银两,往往严防死守,阻止姑娘们自戕。
细细想来,用的也就是这几样手段:把人关起来,厚棉布包尖角,硬灌食水,老得掉牙。
堂堂一国枢相,用出这种卑劣手段,与青楼老鸨何异?
至少老鸨知晓她在作恶,而叶叙川还妄想同她天长地久。
烟年垂眸一笑道:“他人呢?”
香榧细声回答:“大人在朝会上。”
沉默片刻,香榧眼圈微微一红,哽咽道:“逝者已矣,娘子节哀。”
“傻孩子。”烟年抬起纤白的手,抚了抚女孩柔软的额发道:“在我们室韦的传说里,万物皆有灵,所以当一个人离开之后,她的灵魂藏在草木山水,风雨云雾之中,所以,当我想她的时候,她自会以她的方式与我相见。”
小时候随父亲回部族,去萨满巫医家玩耍,满头银辫的老人指着绵延的大鲜卑山,笑眯眯与她道:山灵护佑,让我们年年成为室韦最俊的山鹰。
她缠着巫医为她占卜,巫医拗不过,曾替她卜过一卦。
然而,那回卜完之后,巫医迟迟不愿告诉她结果,只温柔地摸着她的头,老浊的目光中满是怜意。
一路荒腔走板跌跌撞撞,与命运抗衡到末路,她终于疲惫到了无力前行之时。
*
散朝之后,府里小厮递来了烟年苏醒的消息,叶叙川立刻撂下了约他议事的同僚,急匆匆地纵马回府,直奔正院而来。
院中比往常多了许多下人,俱神态焦灼,一见叶叙川前来,呼啦啦跪了一地。
大多数主子都不爱看这种场面,因为下人们集体请罪,多半是遇到了分外难办之事。
而烟年此人的性子,正巧就难办又难搞。
进得院落,一眼就能看到斜倚秋千上的女人,她形销骨立,眉目冲淡,不复昔日艳光,日头透过横斜枝影,照在她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更显得她整个人脆弱易碎。
且她目光呆滞,口唇干裂,多半是拒绝了香榧端来的食水。
叶叙川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上前去,半坐在她面前,拉起她的手阖在掌中。
烟年漠然看他一眼。
“年年,为何不喝肉粥?”
他尽力使自己的声音轻柔平缓,莫要激怒了她。
烟年依旧是那淡淡的神态,琥珀色的眸子里空无一物,连怨恨都欠奉。
“满屋锐器消失不见,尖角硬壁包上布帛,我不用食水的缘由,你难道猜不到么。”
叶叙川眸中浮现悲意。
他自是猜得到的,当初一时激愤算计了她,把她诬为北周的叛徒,让她再也无法踏足家乡土地,又火烧细作营,生生毁掉了她昭雪之机,再后来,又因自己的缘故,烟年未能顺利金盆洗手,失去了她最后的亲人。
每一步都是错的,每一步都或多或少归罪于他,行至今日,烟年怕是已恨他入骨,生无可恋。
她向来惜命,即使在绝境之中,也能挣扎出一条生路。
可是这一次,她失去了珍爱的一切,叶叙川从她眼里找不到活下去的欲望,一丁点都没有。
他心头慌乱无法言说,沸腾到身体不自知地颤抖,烟年若是死了,自己该怎么办?
他像个残忍的孩童,用力抓紧他破败露絮的玩具,死死盯着烟年,目光渴求又贪恋,歇斯底里的占有欲困住了他全部的良知,又或许,他根本没有这样东西。
年少失怙,经历坎坷,其实他心底里就像烟年一样害怕失去,所以即使叶朝云和烟年几次三番地算计他,他也不曾想过除去两人,他相信只要动用权势,就可以收拾得她们乖乖听话,永远留在他身边。
“你是我的,”他梦呓一般喃喃道:“没错,是我收缴了你的发簪剪子,也是我命人将尖角硬壁统统包起来,但我若是不这么做,是不是你如今已经成了一具尸首?我知道你不想活了,可你是我的东西,你的命也归我所有,只要我还活着,就决计不会允准你死去。”
“不要动自戕的心思,”他扯出难看的笑容,如同绝境中的兽物,徒劳地啃咬烟年的手腕。
□□出晶亮的水渍,啮出淡淡的齿印,也填不满内心深深的不安全感。
他大概快被烟年逼疯了,行动毫无章法,说出的话也越发颠三倒四,不成语调,一遍一遍神经质地重复道:“我不会予你这个机会,不准死,你不准死。”
不像是在威胁,倒像是在欺骗自己。
烟年冷眼看着他,讽刺笑道:“分明是你害得我与故国决裂,把我逼到绝境,怎么到头来,还拽着我这贱命不放呢?”
叶叙川将她纳入怀中,他的身躯就如同一座燥热的囚笼,禁锢得她无处可逃。
“我自知畜生不如,恶事做尽,可那又怎样?我这畜生想留你的命,你就必须好好活着。”
他死死扣着她的身体,如大海里溺水的旅人,拼命想抓住仅有的浮木,用尽全力亲吻她,就好像非要从她身上确认什么一样,从凶狠转为轻柔,最后肩膀居然在微不可查地颤抖。
烟年伏在他肩头,柔声道:“能让我恨到这个田地的人,你是第一个。”
叶叙川根本不在乎她恨与不恨,甚至当他听到“第一个”三字时,胸中涌起古怪的兴奋感。
至少对她来说,他是刻骨铭心的。
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恨也好。
“随你怎样恨我,”他的呼吸因兴奋而急促,微微笑道:“你打我好了,打到解恨为止,或是用簪子刺我,怎样都行。”
烟年机械地转动眼珠。
哦……当真是自以为是的男人,想象力的尽头也仅仅是挨些打骂,受些皮肉之伤。
算准了自己为了边关太平,不会动手杀他。
他大约不知道,世上最痛苦的不是皮肉之伤,而是希望唾手可得,却眼睁睁看着它从指间溜走。
什么打他,骂他……太可惜了,这些法子对她来说,都不够解恨。
她自有更加狠绝的方法。
烟年轻轻推开叶叙川的身体,抬手撩起鬓边垂落的发丝,眸光镇定。
“叶叙川,”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问道:“你爱我,对不对?”
叶叙川俊美的脸扭曲一刻,吐出一字:“是。”
烟年打了他一巴掌。
随后捧起他的脸,露出罂粟般稚气诱人的笑容,又确认道:“如果我想伤你,想杀你,你也爱我吗?”
叶叙川道:“是。”
“那最好了。”烟年笑意更浓。
眉眼弯弯,如春风吹开十里海棠,琥珀色的猫眼中倒映出男人清隽的影子,他定定看着她。
片刻后,他执起她的手,往自己伤口处打去,迫切道:“如此便可解气了吗?年年,你想怎样都好,只要你起来把肉粥喝了,好吗?”
“好。”
烟年平静地对他道:“把我的簪子还给我,我要把受过的伤统统刺回你身上。”
发簪锋利,叶叙川略有迟疑,怕她拿去自伤。
烟年道:“你在怕些什么,叶大人,你身手如此利落,即使我以簪刺喉,你也能接住白刃的,对不对?”
虽说确实如此,可叶叙川还是极为谨慎,又唤了两个身手极佳的暗卫守护在旁,才小心翼翼将烟年常戴的那支发簪交予她。
烟年接过簪子,握在手中端详片刻,忽地一笑。
她触动簪头机括,从中取出几枚细小的种子,丢在了地上,用脚尖慢条斯理地碾动,直至几枚种子统统化作齑粉。
“这儿还有一颗。”她递予叶叙川:“把它碾碎。”
叶叙川捻了捻这平平无奇的种子,隐隐觉得其中透着诡异,便多问了一句:“这是什么种子?”
烟年平静道:“是我从家乡带来的花种,本想留个念想,可我姐姐已经死了,我留着它也无用,不如捏碎。”
叶叙川犹豫片刻,依言照做。
种子在指尖破碎,流淌出一段淡淡的香气。
所有冰凌种尽数被毁去。
烟年眼中闪过凌厉的光,猛地推开叶叙川,横簪刺向自己手腕,叶叙川眼疾手快,几乎是顷刻之间打落她手中发簪。
谁知烟年这一下只是佯装自裁,发簪落地,她一头往身旁的秋千架上撞去,撞出一声令人寒颤的闷响。
“年年!快来人,快叫郎中!”
叶叙川惊恐地揽住她下坠的身体,双手发颤。
烟年嘴边泛起嘲讽笑意,安心闭上了双眼。
第78章
幸好这秋千柱乃是木制, 且上面包了一层软布,让烟年免于了皮外之伤。
可她身子虚弱,只是轻轻一碰就起了大团淤青, 昏在榻上许久未醒,面色脆如金纸。
卢郎中立刻赶来, 围着烟年好一番折腾, 心里暗恨此女祸水,好好的日子不过,见天儿地作妖。
人影憧憧,喧嚣不止,叶叙川如一尊泥塑的雕像, 侧坐于床榻边, 将头埋于烟年枯瘦的掌心中, 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第一次在人前以这个姿势触碰她,在这个枯瘦倔强的女人面前,无所不能的国朝枢密使显露出最颓唐的一面。
或许他不明白, 自己拥有无边权势,万贯家财, 足够出色的容貌与体魄, 为何她还是毅然地,用尽全力地撞向那秋千柱?这样撞上去有多痛?她身体本就羸弱不堪, 受不住一丁点的折损……若不是提前缠了软布上去,那岂不是……
他不敢往下想,因为他光是想一想,就止不住地恐惧。
恐惧到心脏抽搐, 真奇怪,那股鸩羽毒的痛楚怎地又回到了躯壳之中, 一浪接着一浪,将他割得体无完肤。
巨痛之下,他顺着床边慢慢滑落,却依然死死地捏着烟年的手,不愿松开。
“年年……”他轻声道:“为何要如此狠心?”
正此时,翠梨急匆匆地赶了来。
原来被叶叙川逮住之后,翠梨和吴婶两人都被关在了一间偏僻院落中,本是没有外出的权力的,可这回烟年猛然撞伤了头,身边缺熟悉的人照料,才把翠梨放了出来。
她方一进屋,便看到了榻上形销骨立的烟年,通身的血轰地一声冲上了天灵盖。
“滚开!离烟姐远一点!”
翠梨尖声大喝,柳眉倒竖,眼里尽是亮晶晶的愤怒。
她一巴掌掀飞了帘子,又一巴掌掀开了叶叙川的手,大为光火道:“这便是你要的结果?烟姐如今成了这样,都是拜你所赐!她当初就该干脆地杀了你,免得受此等屈辱!”
一旁的卢郎中听不得这话,把脉案一摔,怒斥道:“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的!这婆娘把小公子毒得只剩半条命,至今沉疴未去,每逢心绪激动时就剧痛难耐,小公子不过是关她一阵子罢了,其狠毒哪儿及得上你主子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