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东风吹,战鼓擂,在一个妖风阵阵的倒霉日子……她与传说中的烟年娘子相见了。
见到烟年的第一眼,春芬立时明白了她被抓来此地的缘由。
美人如斯,哪怕高傲如叶叙川,也要拜倒她石榴裙下。
春芬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特么真的是杜芳年的妹子吗?且不说长得毫无半点相似之处,气质也南辕北辙好么!杜芳年面貌清秀,老实巴交,唯唯诺诺,这位妹妹却长得花容月貌,气度不凡,一双猫眼清亮锐利,就差把厉害两字镶在脸上了。
只是,她未免也太瘦了些……
细骨伶仃的脚踝上套了一只镣铐,让她根本无法离开这处院落。
将人当牲口一样拴着……
春芬不由打了个寒噤。
正打量烟年时,忽地感到一道冷飕飕的目光向她投来,直钉在她后背上。
春芬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双膝发软,想跪,但不敢跪。
身侧走过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身影,男人着宽袍大袖,行走间带起白檀香味的风,面貌昳丽,可眉目却冷峻至极。
一眼瞪来,连瞎子都看得出他浓浓的警告之意,分明是四个大字:演好你自己。
春芬只觉自己是委屈他娘哭委屈——委屈死了,干嘛呢?这是干嘛呢!绑她上贼船也就罢了,还瞪眼吓唬她,有本事你去瞪烟年妹子啊!
而烟年只是抿嘴看着她,目光如同一只谨慎的小兽物。
叶叙川转向她时,眉目间的冰霜烟消云散,换上和善的笑意,微微侧过身,示意道:“年年你瞧,我把你姐姐带来了。”
烟年淡淡“嗯”了一声。
眼见她无动于衷,叶叙川目光一凝,不动声色地又望了春芬一眼。
这眼神简直是要撕碎她一样。
春芬浑身一激灵,嗫嚅道:“年年。”
烟年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只是这笑容颇为冷淡疏离。
“阿姐,我是年年。”她启唇道:“先前出了些纰漏,让阿姐受了惊,不过阿姐莫怕,今后没人敢欺负你。”
春芬赶紧点头。
谨记僚属们的叮嘱,为保小命,须得小心行事,滴水不漏……于是,她像预先排练时那样,激动地上前两步,抱着烟年嚎啕大哭起来:“年年!这些年你都做了什么?怎地瘦成了这样,头发也枯得厉害,阿姐都没法替你编辫子了。”
听得编辫子三字,烟年一怔,冷硬的神情亦柔和了几分,宛如一只不知所措的刺猬。
“我把当年的发绳也带了来。”春芬取出一枚靛蓝色的绒花,递给烟年:“你先告诉我,这些年你过得如何?这宅子,这贵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烟年抬起手,凝视掌中的绒花。
这绒花已有些年头,绒毛散乱,却不染纤尘,一看就是被人珍重地收着的。
记忆里姐姐总是替她编小辫子,用靛蓝的、鹅黄的、水红的绒花,一遍一遍地梳弄她的碎发,再细心将其拧成不同的式样。
去国怀乡,所念的当真是那片土地么?不,她只是怀念姐姐的手轻轻扯动她头发时,那种静好的感觉罢了。
她可以失去所有,唯独不能失去这份念想。
烟年嘴角上扬,又极快地垂下来,轻轻抽搐一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
见到这枚绒球后,她无可避免地卸下了心防,仿佛抓住了期盼已久的救赎。
——做回被人爱着的年年。
她抬手回抱春芬,低声道:“我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阿姐莫要问了。”
怀里的女人脆弱得像一片秋叶,下巴尖尖地硌在肩头,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春芬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烟年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也可怜她憔悴至此,还要被自己和枕边人蒙骗。
可……为了活命,她又不得不骗。
春芬拍着烟年的脊背,哽咽道:“阿姐在北周,从未有一日不想你,寄了那么多信来,却总也不见你人影。如今老天有眼,终于让我见到了你,今后咱们姐妹莫要再分离了。”
烟年把头埋在她颈窝中,泪水滚落下来,濡湿衣领。
她奶猫似的嗯了一声,五官皱作一团。
当年孤身前来汴京,干九死一生的营生,她逼迫自己变得刚强精干,无坚不摧,十年未有一刻放松,唯有这时,她才是柔软的,像一片海绵在水中慢慢舒展开,每一个间隙都被满足感霸占。
第76章
春芬胆小, 但演技过人,凭着这些时日高强度训练,居然真的成功骗过了烟年。
叶叙川心里默默松了口气。
可他也明白, 这种事儿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 眼下烟年精神状态非常糟糕, 只盼着能借用春芬对付过这段时日,等她稍稍恢复一些,再据实相告。
姐妹重逢,烟年心情极佳,终日阴沉的芙蓉面上终于带上几丝温情。
连带着对叶叙川的敌视也稍减去了一二。
虽然仍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但先前叶叙川与她搭话, 她的回答只有一个“滚”字, 而现在变成了“出去”。
夜间共同用膳,春芬与烟年两人喁喁细语,互道家常, 叶叙川在旁沉默地进食。
茜色纱窗下时时飞过小虫,在摇曳的灯烛光中拖出忽明忽暗的阴影, 正是冷落清秋节, 烟年披了件香妃色的长褙子,长发梳成螺髻, 发间插着她常用的那支簪子,手捧玉碗,眉目低垂,恍若洞庭仙子, 好看,但是难以接近。
叶叙川亦然, 面孔俊美无俦,可是周身的气度颇为吓人,单是往这儿一坐,就令人心惊胆寒,大气不敢出一口。
想起今日早些时候,张化先曾把她拉到一旁,交待给她过一件事儿,春芬定了定神,轻咳一声。
烟年向她投来问询的目光:“可是菜肴不合口味?”
“年年哪里话,阿姐只是觉得,阿姐有幸与叶大人同桌吃饭,却用得比他还多,是否……不合礼数?”
烟年摇头道:“咱们大周没那么多臭讲究,他若觉得不妥,便滚去别的桌上吃饭,别来妨碍我们。”
听得春芬头顶冒汗,也不知杜芳年这笨嘴拙舌,唯唯诺诺的女人,怎么会有烟年这等牙尖嘴利,胆大包天,甚至敢当面给一国重臣上眼药的妹妹……这一家子的性格差异也太大了吧!
更令人咋舌的是,被当面落了面子,叶叙川居然半点不恼,只点了点头道:“阿姐不必多礼。”
春芬硬着头皮道:“哦……哦。”
烟年持筷子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随即夹了一大坨鹌子水晶脍,丢到了叶叙川碗中。
“好了,如今他用得比阿姐多了。”烟年平静道。
“给我的?”
这可是烟年第一次给他夹菜,碗里的鹌子肉肥嘟嘟,亮晶晶,散发油腻快乐的香气。
叶叙川讶异地向烟年投去一眼,不由自主地用筷子戳了戳这块肉。
烟年眯眼道:“怎么不吃?你怕我下毒么?”
叶叙川神色登时变得不大自然,似是想微微笑一笑,却又不愿当着众下人的面失了姿态,所以表情极为怪异,令人摸不着头脑。
他素来不喜鹌肉,但这回,他居然梦游般的吃光了这好大一块水晶脍,吃得差点噎着,连饮了两口甜汤才压下去。
叶大人此生少见此等狼狈时刻,烟年看着他明明不喜,却装作甘之如饴的模样,嘴角微微一动。
她这是……笑了么?
许久未见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叶叙川一时怔忪,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该给春芬加一些报酬。
有了亲人在侧之后,她仿佛变回了昔日那个温柔促狭的烟年,就像小刺猬翻出她柔软的肚皮。
水晶脍的甜味还残存于口腔中,令他口干舌燥,昏昏沉沉。
在无人注意的桌下,他不由自主地去拉她的手,烟年微微一挣,并未挣开,也就随他握着了。
这双手纤瘦却温暖。
这一刻,叶叙川内心满足到近乎肿胀,脑中掠过无数个可能的未来。
——或许不必再告知烟年真相了,她这一生过得太苦,就让她停留在这虚假的快乐中,倒也不错。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猎场,而幸福如同稍纵即逝的泡影,但叶叙川固执地认为,他有办法拉长泡影存在的时间,他会用手段把它延长、再延长。
只希望她安然待在他的巢穴中。
他会为她开辟出一方无风无浪的天地,或许这一切不是真实的,但一定足够美丽。
留意到叶叙川怔忡的目光,烟年收了笑容,凉凉道:“盯着我看做什么,把你的眼睛收回去。”
叶叙川自当从命,替她夹了一筷子河鲜,温声道:“好,你也多用几口青虾。”
烟年秀美的眉头微微一蹙。
她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向了春芬,开口道:“阿姐从前最爱吃青虾,怎地这回不用了呢?”
春芬心一沉,杜芳年喜欢吃虾么?
她勉强一笑:“自嫁人后,阿姐口味变了许多,从前爱吃的东西,如今再吃,竟然味同嚼蜡。”
烟年并未答话,只出神地盯着粥碗。
饭桌归于沉寂。
秋意正浓,檐外淅淅沥沥下起小雨,打湿满院银杏落叶,清苦的潮气侵噬庭阶,间杂颓靡腐败的气息,就好像上苍也在为人世间的苦难垂泪一般。
可是上苍又怎有感情呢?冰轮腾转几度秋,时间一往无前地向前奔跑,终究只有人有生老病死,爱恨嗔痴,也终究只有人被困在过往的执念中,被永远留在了昔时。
烟年时常觉得,剥开坚硬外壳,她的内里从未变过,始终是十岁时那个倔强偏执的小女孩儿,不向往广阔的天地,只想回到温暖的家中,听阿姐再唤她一声年年。
见她不语,春芬有些心慌,试探道:“年年?年年?”
年年……年年。
烟年抬眸,目光如同一潭深涧水,空洞,毫无波澜,冒着悲凉的死气。
穿堂风吹动灯影,面前是满桌珍馐饕餮宴,精致奢靡至极,却更衬得她平静而绝望。
她当真如叶叙川所言,变作了绣屏上的鸟雀,生死都在樊笼之间,慢慢腐朽,终化为一寸烟灰。
“嫂子与我素不相识,便别叫我年年了。”
她道:“你只需告诉我,我姐姐尚在人世么?”
她这话说得极轻,落入在座几人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
布菜丫鬟倒吸一口冷气,双手猛地一抖,玉筷叮当一声坠地。
汤碗中泼出几滴汤水,正溅在春芬脸颊上,春芬只觉耳边轰地一声,脑袋一片空白。
茫然后又是无法抑制的慌乱,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转向叶叙川,惶然道:“我……我是……”
“她就是你的姐姐,千真万确。”
叶叙川神色不变,只是眼角狠狠地跳了一记。
他接过她话茬,坚定无比地对烟年道:“年年,莫要胡思乱想。”
烟年摇了摇头,自嘲一笑:“事到如今,骗我还有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你眼里,是个连自己姐姐都认不出的傻子么?”
她的目光越过重重帷幔与门扉,越过关山霜河,虚虚地落于远方,仿佛在凝视她遥远而模糊的记忆。
记忆里烟火欢腾,如今已空无一人。
“从第一眼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我阿姐,而是你找来骗我的戏子。”
叶叙川面色骤然煞白。
这个男人镇定自若的表象分崩离析,她终于在他眼中看到了慌乱之色,越来越浓烈,越来越不知所措,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烟年毫不费力地闪避开。
“年年,你听我解释……”
“不必多说了,我阿姐嫁过人,生过孩儿,在带我躲避战火时跛了一只脚,所以,断不会像她这样走路。”
“而且我阿姐一向害怕花粉,光是闻一闻就要涕流不止,又怎么可能在头上插戴金桂?”烟年笑了笑:“叶叙川,你莫要忘了,我是个细作,天下没有人比我更懂得作戏,像她这样肢体僵硬,言谈惴惴的,甚至入不了细作营的门。”
春芬冷汗涔涔,未料自己露了那么多破绽,一时六神无主,只喃喃道:“……你看穿了所有,为何不那时就拆穿我呢?”
为什么?
叶叙川只略一思索,心里隐隐猜到了答案,可却怎样都说不出口,只觉更加悲哀难过。
烟年美目微阖,又露出那种自嘲的神情。
“因为最想骗过我自己的,其实也正是我自己。”
春芬不解其意,却听烟年空灵飘渺的声音传来:“我何尝不想闭上眼睛,合上耳朵,糊里糊涂地把你当是我阿姐,这样便有人陪我说话,为我梳辫子,关切我累不累了,可是……可是……”
万事敌不过一个轻飘飘的可是。
“可是我做不到。”
清醒的人最痛苦。
当她一遍遍说服自己,便这样无知无觉,糊里糊涂地过下去时,总有些细节闯入她视线中,令她如鲠在喉,恍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人压根不是她朝思暮想的姐姐。
她们一点都不一样。
拿着叶叙川给的钱财,她只是在扮演她认识的杜芳年而已。
烟年憎恨自己的观察力,这让她毫不费力地看穿春芬,人生已如此绝望,她何尝不想骗一骗自己?可她根本没有这份本事。
她又问一次。
“你告诉我,我阿姐是不是已不在人世了?”
*
面对这等哀艳到一碰就要碎的目光,大约没有人能坦然说出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