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冷笑道:“你嫌死兔子不好吃?你天天啃生猪?”
叶叙川道:“饮食当精致些好。”
因时常被叶叙川投喂,乌都古似乎对他印象不错,见他靠近,还对他叽叽叫了两嗓。
“不准认贼作父!”
烟年狠狠瞪它一眼。
乌都古鸟头一缩。
这一幕落在叶叙川眼里,就如同昔日平静的相处时日的延续一般,令他不由得弯起唇角,郁气全消。
费了颇大力气,不就是贪恋她留在身边嬉笑怒骂么?
如今没了嬉笑,捡一点怒骂听听也是好的。
他深吸一口气,尝试着去拉烟年的手,被她一巴掌拍开。
这个女人手上瘦得只剩骨头,看着羸弱,其实打人颇痛。
叶叙川只得攀扯她的衣袖,柔声道:“我知道你恨我烧了细作营,可我毕竟是国朝的枢密使,如今两国交战,他们算是敌人,如若你自愿脱离细作营,那我自当护全你所珍爱之人。”
此人当惯了上位者,从来没有如此小意逢迎过,以至于音调都有些奇怪。
孰料,烟年冷冷道:“你少同我画大饼,老娘不吃这套,除非我看见我姐姐全须全尾站在我面前,不然休想让我放弃我的老东家。”
叶叙川的表情蓦地僵住。
她的……姐姐。
烟年最擅察言观色,见叶叙川如此,心中咯噔一声,追问道:“你已知道她的下落了?”
片刻僵硬后,叶叙川恢复如常,点了点头道:“已有眉目。”
第73章
也不算欺骗烟年, 确实是有了眉目,只不过是……不太好的那种。
他心事重重,入书房枯坐半个时辰, 才唤来预备派去北周的僚属,吩咐道:“此时前去, 路途遥远, 若能找到她姐姐,便将人带回来,如果只能找到她的墓穴……”
僚属垂耳恭听。
他顿了顿道:“若是她姐姐已经死了,就在她平日常去的地方多加打听,生活细节, 性情品貌, 打听来越多消息越好。”
僚属应是:“大人可有别的吩咐?”
“去当地寻个戏班, 雇一个年岁身量与她姐姐相当的女子来,要会讲燕云的土语,且擅长伪装, 找到之后,一并带回汴京。”
头一次得到如此奇怪的命令, 僚属们俱摸不着头脑, 糊里糊涂退下后,凑一块儿研究半天, 依然觉得这事邪门。
看叶大人颇为重视,他们也不敢糊弄,便找了张化先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化先听完后, 作出中肯点评:
“这不就是,骗人者人恒骗之么?”
*
彼时, 烟年还对此一无所知。
脚上这杀千刀的镣铐解不去,四下这几个婢女怕叶叙川怕得要命,连走路都不敢发声,一看就不堪大用。
她满面阴沉,坐在床头沉思。
这些年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杀不死她的只会让她更强大,冷静下来后,她仔细分析一番自己的处境。
昨日发疯一般闹了一遭,闹得两败俱伤,几乎无法收场,但却也让她看明白了一件事,叶叙川害怕失去她,不,应当说是——他怕极了失去她。
烟年暗骂一声晦气。
如今真是多看他一眼都满腔愤恨,可是还指望着他救回姐姐,不得不先在此蛰伏。
待得他替她办好了事,她再想法子逃脱也不迟。
心里大致有了底,她深吸一口气,狠狠往碗里扒拉了三块烧肉。
吃,大吃特吃,吃饱了才有力气与他周旋。
不到山穷水尽就自寻短见,这绝不是她的作风,穷人家的女儿哪会顾得什么忠义脸面?所能倚仗的只有这副百折不挠,善于隐忍的性子而已。
只不过,想通归想通,转头对着叶叙川,她依旧没有一星半点好脸色。
她恨叶叙川毁了细作营。
细作营虽然对她多有压榨,却也给过她绝境中的生路,且她与指挥使共事多年,虽常常骂他抠门,对这个上司大致还是满意的,叶叙川放火烧楼,害指挥使身死,害她永别故土,足以令两人结下不共戴天之仇。
*
在书房内徘徊半日,叶叙川大约是不放心她一人在正院中,又回来瞧她一遭。
往日他入内室,烟年往往端起明媚笑靥,盈盈扑到他身边,替他解衣换衫,添水端茶。
然而,撕破了脸后,一切良好待遇尽数消失,烟年满面寒霜,全然不带搭理他,只歪在床榻上闭目养神。
叶叙川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回了书房。
过了半晌,他又一次出现在她门前,只不过这回换了一身新衣——锦袍玉带,气宇轩昂,腰肢勒得劲瘦有力,正是烟年曾经夸奖过的装束。
呵。
他站在门前,轻轻咳嗽一声。
烟年抬起一侧眼皮,复又闭上,讽刺道:“以为自己换上齐整衣衫,就能掩饰年华老去,行事阴狠的事实么。”
叶叙川的脸色白了一白。
烟年道:“滚吧,我不想看到你。”
叶叙川当然不会轻易滚走,他沉默一刻,侧坐在她床边,低声道:“细作营废墟方清点完尸身,死了六人,另有三人尚有命在,我命人遣他们回北方去了,现在这个时辰,约莫已经到了古渡口。”
烟年问道:“指挥使呢?”
叶叙川顿了顿道:“在那六人之内。”
烟年漠然一笑:“但愿有朝一日,你也同他一样横死异乡。”
鬼使神差地,叶叙川多问了一句:“如果当真有这么一日,你也会像缅怀他一样,因我而感伤么?”
“不,”烟年道:“不会有这么一日,上苍从不苛待天之骄子,只会驱使尔等作恶,折磨我们这些命如草芥的老鼠。”
烛火忽明忽暗,就如同她连绵不绝的怨气一般,巨大的挫折令她蜷缩成一只刺猬,一旦有人靠近,就竖起周身的尖刺,不把对方刺到鲜血淋漓,她绝不罢休。
而叶叙川竟然奇迹般地忍下了这一切。
他依旧好言好语:“好吧,就让我客死异乡,不得善终。”
“但即使我客死异乡,也要拉着你一起,”他温声道:“我修好的墓穴里留有你的栖身之地,你怎样闹都无妨,只要你莫要再想着逃跑,便是骂我一辈子都行。”
烟年凉凉一笑:“我不过一个愚蠢的细作,被你当条狗一样拴着,到头来还要看你表演慈悲?呵,与你合葬,真是好大的福气。”
叶叙川不语,轻轻摩挲她的小腿,越过干燥起皮的肌肤,轮廓清晰可见的腿骨,手指触碰到那冰冷的锁链上,一圈圈打转。
烟年死死瞪着他,双眼像是能喷出烈火。
看着她倔强愤恨的模样,叶叙川病态地安下心来。
对,这样是对的,只有把她锁在这里,她才不会离开,哪怕她不喜欢,恨得几乎要杀他,她也生生世世无法逃开。
他遮住双眼,低低一笑:这样就够了。
再睁开双眼时,他又变回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叶叙川,仿佛没人能在他心中掀起一丝波澜。
烟年问道:“少与我说这些废话,我的姐姐呢?可有她的消息?”
叶叙川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空洞地笑了一笑,执起她手,拉到唇边轻轻一吻。
烟年如芒在背,立时想缩回来,却听叶叙川道:“年年,你也不希望你的姐姐身陷囹圄,遭遇与你一样的搓磨吧。”
烟年生生僵住:“你什么意思。”
“乖一点,年年,乖一点……”他虔诚地吻着她的手背,唇畔挂着温柔稚气的笑意,令人毛骨悚然:“她的命在我手上,做个交易吧,想来你比较习惯等价交换的方式,你表现得乖一些,她的日子就好过一些,你看如何呢?”
烟年气得胸膛起伏,头昏眼花,从牙缝里挤出几字:“你这个恶魔。”
“佛陀会被毒药杀死,只有恶魔才有留住你的本领,所以,莫要逼我。”
他眼里已无半分情绪,只留着无边无际的空旷与绝望。
不念今后,只顾朝夕。
烟年周身散发暴戾之气,忽地抓起脚镣所系的锁链,将其绕到叶叙川的脖颈上。
纤细的十指攥住锁链,向两侧拉去,她咬紧牙关,恶狠狠道:“杀千刀的狗贼!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叶叙川纵声大笑,笑得分外狰狞。很快,他脖颈间生出刺目的痕迹,可他分毫不惧,居然还侧过头亲吻烟年的手。
死到临头还孟浪,她气得青筋暴起,手下力道也更重一分。
“你怎么会下得了手?”他坦然地笑着:“我死了,你的亲人和下属,一个都别想活下来,我的好姐姐会夺回兵权,填满她建功立业的野心,你的家乡将陷入战火,数不清的杜烟年被抛上战场,遭人欺辱,格外命苦的会被扔来汴京做细作,像你一样脱身不得,终老异乡……”
“别说了!”烟年手脚细微地发着抖,眼底浮现出微红的水雾。
眼前景物逐渐模糊,她心中恨意幕天席地,偏偏无法疏解。
杀了他……杀了他就好了。可杀了他当真会好吗?她想要的还是什么都得不到,还有许多人会因为她的一时冲动丢掉性命……可是如果不杀他,她今后的日子必将套上沉重的枷锁,难道真要如此人不人鬼不鬼了却残生吗?
杀掉他,你就自由了。
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不住叫嚣,烟年握紧锁链,快意地看到眼前的男人呼吸困难,俊美面孔浮上病态的潮红,生死一线。
可是,她怎样都无法把锁链拉到最紧。
她面容痛苦,神经抽动,如万军交战。
叶叙川只轻轻地一拨,就将她的力道尽数卸去,烟年跌坐在床榻上,锁链颓然落地,发出哗哗的响声。
叶叙川捂着脖子,重重咳嗽两声。
将沾了鲜血的手帕藏于怀中,他蹲下身,抚摸着她濡湿的侧脸,莞尔道:“我还有这么多用处,你是舍不得杀我的,对吗?”
“你是战争的遗孤,心中有不可退的底线,这是支撑你活到今日的信念,却也将你困在了我的手心。”
烟年像一只破风箱一般喘息着,忽然扬起手,用力抽了他一巴掌。
叶叙川不闪不避,昨夜尚未痊愈的瘀伤又添新痕,他发现自己能从挨打中获得快感。
她愿意打他……一定对他还剩一点情意,要不然为何不干脆不理他呢?
每得到她一寸关注,叶叙川都甘之如饴。
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被烟年逼疯。
“我已给了你机会,”他拉起她的手,拭去嘴角渗出的鲜血,眉眼带笑道:“是你不忍下手,那就不要怪我强求,你看,我们分明是两厢情愿,愿打愿挨,对么?”
第74章
不独是叶叙川, 连烟年都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两个高傲偏执之人相遇,哪有什么琴瑟和鸣,只有互相缠斗, 两败俱伤。
她嘴唇不住地哆嗦,恍如秋风中的银杏落叶, 下一刻就要没入凛冬的暴雪中。
在情绪爆发的前一刻, 她挣扎着爬起身,捉住叶叙川衣襟,狠狠地往下一拽。
锁链叮当作响,叶叙川猝不及防,整个人跌在她身上。
许是怕压伤了烟年, 他立刻以手肘压在她身侧。
烟年使出了市井泼妇打架的手段, 用力把他掼在墙壁上, 只听木床嘎吱一响,一片雕板震落,叶叙川闷哼一声, 替她挡了去。
雕版砸伤了他的肩膀,烟年瞅准了那伤口用力一戳, 叶叙川下意识地忍着痛楚, 见她神情脆弱又凶悍,便不再忍痛, 痛呼出声。
痛么?痛就对了,叶叙川看起来越凄惨,她就越解气,甚至还想让他更痛。
她也的确这样做了, 向下探,再一捏, 无比畅快地看到叶叙川脸色唰地一变。
“你!”他表情极为微妙,似痛非痛。
“你不就是想要这个吗。”烟年冷笑道:“想要就拿去,别拐弯抹角,欲擒故纵。”
说罢,她倾身吻上他的唇,如同打架一般凶悍。
叶叙川一怔,又低低地笑,温柔眷恋地吻了回去,唇齿间流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对,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世间只有你能给予我。”
野兽一般的厮打也好,耳鬓厮磨的温存也罢,只要怀里抱着的女人是她,怎样的体验都令人兴奋到战栗。
为虎作伥,他喜欢这个词儿,他是虎,她是伥,他们生生世世都要绑在一起溃烂。
*
事毕,香榧进来收拾床褥,映入眼帘的是满床的血,星星点点地,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儿发生了谋杀案件。
究竟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敢想,她也不敢问。
只敢沉默地收拾了一应狼藉,并小声对烟年道:“娘子想要伤膏么?”
“不用。”烟年道:“他给我涂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