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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再一次从房中走出时,门外的下人们噤若寒蝉。
往日总有些小婢子贪图主上美色,碍于叶叙川淫威不敢轻举妄动,但如今一看……或许爬床无门是她们的福报。
一见叶叙川那一脸要杀人的怒气,婢女们连忙埋低脑袋作鸵鸟状,祈祷叶叙川莫要抓她们撒气。
“愣着做什么!”叶叙川摔了只杯子,凶神恶煞道:“滚进去伺候!”
婢女们俱吓得心脏漏拍,连忙应是,小心翼翼地跨入门内。
一望见里头情景,婢女们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烟年伏在榻上,手中抱着一只痰盂使劲呕吐,零星的秽物挂在一旁,边上还落着一块揉皱的巾子,正是叶叙川惯用的那块。
这姑奶奶当真能折腾,竟是吐在了叶大人身上了!
难怪把叶大人气成这样,大人素来爱洁,何时被人呕过一身秽物?
且就算他不爱洁,一个女人在与他燕好时恶心得想吐,这也是种天大的侮辱,杀伤力强悍到足以摧毁一个男人的自信。
感受到有人接近,烟年恹恹地掀起一边眼皮。
见来者是侍女们,她微微放松些许,可是双手依然紧紧攀着痰盂。
锦被滑开数寸,露出一双细白笔直的腿,上头青紫纵横,触目惊心。
“看够了吗。”她哑声道:“劳驾帮我另拿一张巾子。”
婢女们赶紧张罗着替她洁面。
烟年放下痰盂,用力一抹嘴,随即狠狠地去掰脚上的锁链。
无济于事。
她又拔下发簪,伸入锁眼细细地挑弄。
“莫要白费力气了,”叶叙川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边,看着她专注开锁的模样,讥讽道:“北周锁匠只知制作劣等的铜锁,这是广锁,宫中匠人做的机括,凭你这点本事也想撬开?”
烟年撬不开。
但她有的是办法气死叶叙川。
搁下发簪,她瞥了叶叙川一眼,抬手掩口,脊柱冷不丁地起伏。
叶叙川果真大怒,通身都燃起了戾气,闪电般捏住烟年苍白的面颊,恨声道:“你再敢吐试试!”
生理反应是无法作伪的。
何况她在刻意地气他,所以烟年只象征性地咽了几口唾沫,然后便又“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叶叙川本想闪避,可烟年整个人倚靠在他手上,若是他收了力,她十成十要掉下榻去,而且还是脸着地。
就犹豫了几秒的功夫,他刚换上的干净衣裳上又沾满了胆汁,烟年淡定地拎过痰盂,在两拨呕吐冲动的间隙中,开口道:“对不住大人,我也不想的,可能是你实在是太让我恶心了罢。”
“你就当真厌恶我至此吗?睁开眼睛看看,你的细作营被我烧了个干净,如今你除了我,已经无人可依靠了!”
叶叙川气得七窍生烟,十指陷入烟年发丝之中,恨不得把她撕碎了,免得这张嘴再吐出气人的话来。
烟年却会错了意。
“我都这样了,大人还下得去手,未免也太不挑食了点。“她枯瘦得像只鬼,媚眼如丝道:“还是说,大人有什么特殊的癖好呢?不过我奉劝大人,既已年近而立,便不要再如少年人般逞能,小心把自己榨得干了,后半辈子无以为继。”
反正是想气他,烟年笑了笑:“先前一直没有告诉大人,我经过那么多男子,最好的还是束发年华的少年,大人毕竟年纪大了,表现……啊!”
“我不如你从前的恩客?”叶叙川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遍?”
“再说千八百遍,也不能说谎呀。”烟年阴毒一笑:“你实在太差劲了。”
婢女刚端了水盆子进屋,听了个满耳,嘴巴徐徐张成一个鸡蛋形。
叶叙川猛然回头,婢女吓了一大跳,手中水盆砰然落地。
她知道自己闯了祸,慞惶下跪道:“请大人责罚!”
“滚。”又一只茶杯裹挟戾气向她飞来。
婢女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边上几个不敢进去的立刻围了上来,搀起她问道:“姐姐,里面怎样了?”
“不想死就不要进去。”婢女虚脱般瘫在同伴身上,艰难道:“烟年娘子这嘴利得如刀子一般,我看这回怕是不能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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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善了?正好,烟年也没指望善了。
她拼命搜刮一切能攻击叶叙川的话语,再把它们铸为利剑,狠狠往叶叙川心里戳,不单单是因为这回的惨祸,更是压抑多时的情绪一朝爆发,让她发疯般想报复叶叙川。
凭什么他高高在上,肆意妄为?就凭他出身显赫吗?可是脱干净了衣裳后,他与她又有何处不同?
带着满腔愤懑,两人像野兽一样互相攻击、互相纠缠,直至太阳再度升起。
叶叙川去赶朝会,烟年带着一身伤痕,疲惫睡去。
再醒时,婢女轻手轻脚端来食水,小声道:“娘子,起来用些膳罢。”
烟年起身,望了一眼碗里稀稀拉拉的汤水,扭过头道:“我不喝。”
说罢,她盘起双腿,专心致志研究脚腕上那该死的锁链。
这东西也不知是由什么材质所制,她忙活了半天,这细细的锁链居然纹丝不动,烟年心头火气腾地一下冒了上来,狠狠一拍床板大骂道:“狗娘养的畜生!”
婢女已然麻木。
烟年昨晚骂了一夜,比这更脏的比比皆是。
“娘子,这是陨铁打的链子,凭你的力气,是碰不开的。”婢女苦口婆心道。
烟年美目冒着火气,递来凶悍的一眼。
她道:“谁说的,你去给我寻一根精钢的棍子来,一根破锁链罢了,老娘还解不开了?”
婢女道:“娘子了解大人的性子,定也猜到了大人不止准备了这一样锁链,府上库房里还有更笨重的,穿戴着不比这条轻便,所以……娘子还是三思为妙。”
婢女默了默,横下了心道:“婢子明白,困住娘子的不是什么锁链,而是娘子的牵挂,大人出于一时激愤毁了细作营,娘子心里有怨,也是寻常,可到底还有几人生还,娘子也该为他们考虑一二。”
烟年听了她的话,冷冷一笑道:“连你也威胁我?”
婢女摇了摇头道:“婢子并无此意。”
烟年沉默半晌,端起粥碗一饮而尽。
世事最怕一个木已成舟。
确如这婢女所说。即使把叶叙川千刀万剐,也换不回细作营的生魂,还是先利用他放走细作们,再救回姐姐为妙。
是啊,只要姐姐还有命在,天长日久,多得是机会遁逃。
实在不成……瞧叶叙川睡得晚起得早,生活作息极其不健康,她再多气他几回,说不定就真把他熬死了。
想到这儿,烟年暴躁心绪逐渐平息。
对于资深细作来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恨不得镌刻在脑门上,每遇一挫折就拿出来咀嚼一番。
她惜命得很,如非被气到昏头,否则绝不放弃自己的小命。
所以……
“去换肉粥。”烟年缩回被中,沉声道:“多放些肉,我饿了。”
婢女喜上眉梢:“是。”
第71章
叶叙川踏入福宁殿时, 叶朝云正挥舞着一把剪子,修理一把花枝。
一边料理鲜花,她一边同身旁宫女八卦:“……哟, 当真如此?他烧了北周人的老巢,被当街指着鼻子大骂, 还挨了那杜烟年一巴掌?”
她笑得格外舒心快活, 俨然一副大仇得报的派头。
——甚至破天荒地没有用“那女人”称呼烟年,而是连名带姓地唤,以示尊重。
她身边的大宫女也看叶叙川不顺眼甚久,连连帮腔道:“那可不,那一巴掌打得叶大人嘴角都破了, 厉害得很。”
叶朝云笑意更浓, 问道:“你从何处听来的传言?竟是绘声绘色, 如在眼前啊。”
大宫女嗤笑一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事整个汴京城都传遍了,都说叶大人被一个风尘女子迷得找不着北, 闹得兵荒马乱,颜面尽失, 实在是难看至极。”
叶朝云道:“那是自然, 他喜欢人家有什么用,人家不喜欢他呀, 时雍那霸王脾性,哪能容忍这个,可不就要大闹一场么?”
两人正同仇敌忾时,大宫女忽然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心慌地回过头, 只见叶叙川静静地站在她身后数丈之外,面无表情地盯着两人。
经大宫女提醒。叶朝云也回头看了他一眼。
剪短一截花枝, 她出言嘲讽道:“怎么,在那小女子面前受了挫,便来找手下败将排解怨气么?”
叶叙川淡淡道:“娘娘并未与臣争斗,何来手下败将一说。”
“你觉得我连当你的对手都不配?”
叶朝云险些气出个好歹。
叶叙川皱起眉头:“娘娘是官家的母亲,母仪天下的太后娘娘,臣为何要与娘娘作对?”
他递来几封奏表道:“宰相托臣转交这些奏表予娘娘瞧瞧,午时过后,宰相、翰林院中的汪学士和李学士将至垂拱殿,与娘娘共商如何处置此事。”
奏表?
叶朝云手里还拿着花草,一时不知该接不接。
放下了花枝子,又拿起来,不大自在道:“你不是在软禁哀家么?还给哀家看奏表做什么。”
“娘娘若能安分待在宫中,教导官家仁民爱物,没人会有胆子软禁娘娘。”
叶叙川道:“但官家年岁渐长,娘娘不好再垂帘听政了,今后只在垂拱殿议事便是。”
叶朝云恍然大悟,原来弟弟昨日杀她手下的太监,只是为了敲打她,而不是想把她囚禁起来夺权。
不由喟叹,自己因家道中落而隐忍多年,无意间养成了敏感的性子,总觉得世人都看轻她……可其实,世人压根看不到她,又何来看轻。
手中的花枝顿时变得沉重,莫非自己只能做个莳花弄草的闲散太后?
一时心中五味杂陈,她抿了抿唇,将花枝供入瓶中。
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既然他先退了一步,也不能不给他台阶下。
她道:“知道了,昨日是哀家气得太狠,口不择言,你莫往心里去。”
叶叙川垂眸道:“臣以为女子口不择言时,说的都是埋藏于心底,想了甚久,却未曾宣之于口的话语。”
叶朝云忍不住打探:“你当真被她骂了一顿?”
叶叙川神色冷凝,一言不发。
唯独眉角微微一跳,仿佛叶朝云手持长针,在他内心最隐秘处刺了一记一般。
看这模样,大概已八九不离十了……
叶朝云恨铁不成钢,教育他道:“大丈夫何患无妻,钟情你的女子从宫门口能一路排到金水河边,你随便挑一个便是,何苦在她身上死磕,再这样下去,咱们真定叶氏的威名全被你祸害没了!“
叶叙川冷不丁道:“若是死磕能把她困住,多闹两回也无妨,哄回来就是了。”
叶朝云:……
病入膏肓,无药可救,实在没法劝。
她哼了一声道:“行罢,你且瞧瞧这样强求,究竟会换来何等样的结局。”
叶叙川心下一哂。
都闹到这等田地了,还论什么结局,人在身边,恨他一辈子也无妨。
“还有一事。”他道:“太后娘娘的人远赴北周查过她的底细,可曾听说过她有个姐姐?”
叶朝云略感怪异:“你不是也查过她么,查出的东西定比哀家知道的多,来问哀家做什么。”
思忖片刻,她慢慢明白了,挑眉叹道:“好吧,你的人都是军中的大老爷们,查细枝末节,多半没有宫里的内侍体察入微。”
叶叙川道:“所以来询问娘娘。”
“死了。”
叶叙川一怔:“什么?”
“哀家说,这个女人已经死了。”
她往素瓶中插了两支白菊,淡淡答道。
庭阶寂寂,华叶衰败,吹动琼琚似的菊瓣迎风颤动,秋意阑珊。
这个季节总是天高云淡,叶朝云越过宫墙,远望天际归雁,徐徐开口道:“死在去岁冬日里,这也是个可怜的女子,没有娘家,她的夫家也不认她,险些无地葬身了,是细作营替她筹备了棺木,立了碑。”
“你那心肝被你折辱至此,依旧隐忍不发,大概是还不知道此事罢。”
叶叙川脸色顿时白了一分,呆呆立在原处。
“时雍,”叶朝云轻声道:“虽然你我姐弟间闹得不甚愉快,可细细想来,当年叶家阖族战死,如果当初不是先皇告诉我你从战场中生还了,或许我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她递予叶叙川一朵雪白的素妆菊,叹息道:“血脉相连的亲人,终究无可替代,人活在世上,怕的不是辛苦劳碌,而是无人可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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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叙川手中握着叶朝云赠送的白菊,过了良久,才挪动着步子,僵硬地离开福宁殿。
无人可念。
叶朝云所说的这四个字一直在他心头盘旋。
他曾经不明白,烟年为什么愿意毫不犹豫地杀他,仅仅是因为她心怀悲悯,不喜战火吗?
如果在乎的人都已逝去,守着空无一物的和平又有什么意义?他亦体会过这种感受,明明赢得了想要的一切,可却无人分享,便觉得这一切甚是虚无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