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成?”他眼角眉梢沾染着盈盈笑意,居然真的取来被子,卧在她榻边:“听着你的呼吸声,我能睡得更安稳些。”
烟年愣了半晌,扭过头去,从鼻孔里哼出一声。
“随便你。”
月满良宵,清晖臂寒,烟年长长的发丝垂落榻边,正拂在叶叙川面颊上。
他默默起身,注视榻上的女人。
她睡得正熟,睡相不甚好,四仰八叉地,一团可怜的被子被绞成麻花抱在臂间,手脚都从被子里头伸了出来。
可虽说睡相不好,她的模样看着却很是安恬,呼吸均匀,眉眼舒朗,教人心绪跟着她一起平静下来。
她不再做噩梦了。
叶叙川是什么人?他会安居脚榻,守护整夜么?不,烟年允准他睡在脚榻上时,想必也早已料到他不会老实,并默认他会得寸进尺。
他拨开烟年发丝,轻手轻脚地卧上榻来,把她揽入怀中。
整夜相拥而眠。
*
第二日晨起,烟年醒时,叶叙川正起身穿衣,她翻了个身,嘀咕道:“那么早么。”
“早朝告了假,午后要同官家议事。”他眯眼打量天色:“山下路陡峭,早些出发为好。”
单论敬业精神,叶叙川与烟年不相上下,两眼一睁开始工作,两眼一闭思考工作,当初被她捅得死去活来,把血一吐转身就去上朝,她假死之后,据说此人只消沉了三日,第四日又准时出现在了朝上,把叶朝云吓得够呛,赶紧把他劝了回去。
这回他两度前往北周,罢朝不少时日,公务居然一点没落下,路过边关重镇时,甚至还顺手检查了一下军务,烟年时常觉得,如果他以这个状态熬到乞休之龄,保底能捞个太庙国葬。
凭什么自己也一样敬业,却连薪水都讨不到啊……
烟年越想越郁闷,索性闭眼接着睡了,叶叙川笑眯眯在她额上亲了一记,振衣离去。
*
一月来,除却出门赏玩夏景之外,她一直居住在曾经住过的院中,由几个家生丫鬟服侍。
家生丫鬟总是自觉高人一等,当年烟年初入府邸时,曾挨过她们不少白眼,如今教坊女摇身一变为叶夫人,几个丫鬟忐忑不安,生怕她回过头来找她们算账。
后来发现烟年性子也如叶叙川一般骄傲,有仇一般当场报,压根懒得计较鸡毛蒜皮的小事,几个丫鬟放下心来,知她得宠,无不殷勤巴结。
这日外头起风,烟年留在府中刷她的皮草,丫鬟端来新鲜的果子道:“夫人用些瓜果再劳作罢,仔细累了手。”
叶府丫鬟起名风格相当潦草,如今身边几个丫鬟都以食物为名,分别是林檎,樱桃,朱枣和葡萄,恰能凑一个果盘。
烟年捻起一只朱樱置入口中,忽然想起了果盘四人组里少了一人。
“这次回来,怎么不见香榧?她也金盆洗手了吗?”
几个丫鬟把小嘴一掩,笑道:“香榧她出府嫁人了,管事给她指了前院的小厮。”
烟年一愣:“她不是说不想嫁人,只想留在府里吗?”
丫鬟道:“规矩如此,侍奉主家非长久之计,姑娘家到了年岁,总要改为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方为正经。”
“给人做工的确不长久,可也不至于被胡乱配出去吧。”烟年皱眉道:“她如今住哪儿?若是过得不好,不如让她跟着我。”
丫鬟们面面相觑,过了良久,林檎才道:“是,下次回家时,我差人去问问。”
可瞧她神色,她是半点不觉得听管事的话,被配出去是件不可容忍的事,反而嫌烟年多管闲事,胡乱给她增加工作量。
烟年心里有些堵。
她从前就厌恶汴京种种礼教,在民风彪悍的北周待久了,再听这等迂腐之言,只觉污了双耳,极为别扭。
叶叙川非汤武,薄孔周,视君臣父子那套糟粕如粪土,在他身边日久,烟年差点忘了汴京是多死板的地方,此番忽然记起,连忙找珠珠的开蒙老师聊一遭,免得他把珠珠教歪了。
去到书院时正是午后,珠珠在房中习字,那女先生正巧得闲,见烟年翩然而至,连忙出去迎接。
简单寒暄过后,烟年向她提及此事。
谁知,女先生一愣道:“夫人不叫小娘子读女四书,这岂不是大大不妥?”
烟年莫名其妙:“如何不妥?这种东西读来作甚?垫桌角都嫌硌得慌。”
女先生更为错乱,错乱中还掺杂着不可言说的鄙夷:果然是风尘出身的女子,不知礼数,毫无教养,行走起来昂首阔步,毫无端庄之态……
她道:“夫人不知,汴京高门贵女皆以贞静端庄为准绳,没有行事乖张怪异,读书不读圣贤,专读偏门的道理。”
“贞静?端庄?”烟年柔声问道。
那女先生以为说动了烟年,从容地接了下去:“小娘子性情和顺,最是好教养不过,这几年好生磨一磨性子,知书达理,通晓掌家之道,何愁不能觅见如意郎君?”
她说得起劲,没发现烟年脸色一寸一寸难看下去,直至铁青。
“三从四德,磨灭天性,你便打算这样教养我外甥女?”
“汴京闺秀都是这般教养的。”那先生振振有词:“我朝乃礼仪之邦……”
千钧一发之际,烟年强行维持住了自己的素质,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这天地间最懂礼貌的小姨。
她于心底冷笑,狗屁礼仪之邦,那么通礼仪,怎么不上红袖楼教化那些嫖客?怎么不以礼阻止两国战事?退一万步说,她敢拿礼仪去挑剔叶叙川吗?
也就拿这套东西忽悠小女孩儿罢了,告诉她们,只要守规矩就能获得奖赏,骗她们乖乖待在牢笼中,等待所谓的奖赏降临。
礼教是束缚,烟年自己便是自由自在长大的孩子,她不允准任何人拘束她的宝贝。
她不再多与那女先生废话,大步跨入书房,一把捞起正打着瞌睡的珠珠。
“小姨?”珠珠揉着眼:“小姨来教珠珠写字吗?”
烟年摇头:“不,小姨来带你回家。”
珠珠困惑道:“可是小姨夫说了,这里是珠珠的家。”
“不,”烟年笑道:“他不是你小姨夫,汴京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哪怕叶叙川能搬来金山银山又如何,终究是要仰人鼻息,不得自由,如果放任珠珠在礼教森严的都城长大,眼睁睁看着小姨为她放弃自由,她能如烟年所期望的那般轻松快乐吗?
她想起叶朝云,想起香榧碧露,想起燕燕,想起红袖楼里身不由己的姊妹,想起冲进红袖楼捉拿自己丈夫的女人,这些年见过的汴京女子如过江之鲫,竟无一人是恣意自在的。
珠珠的母亲在天有灵,定不愿看到珠珠和她一样依附旁人。
更不愿看到自己为了珠珠虚无缥缈的前程,放弃自由,留在叶叙川身边委曲求全。
她要带珠珠走。
至于怎么走……
望着眼前懵懂无知的小丫头,烟年抹了把脸,蹲下身,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珠珠黑白分明的瞳仁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她轻声对珠珠道:“先前和珠珠说过,小姨金盆洗手前,曾是个很厉害的细作,珠珠可还记得?”
珠珠点头:“嗯。”
珠珠幼时的睡前故事包罗万象,路子极野,包含大内细作记、千里送密报、斥候风云传等经典细作读物,所以,这小丫头对细作行当十分了解。
“现在小姨要重出江湖一下,珠珠要配合小姨,待会就算害怕,也不要哭,好吗?”
珠珠用力点头。
烟年在她额头上狠狠亲一口,把袖子一捋:“耗子喝猫奶,命得自己改,珠珠,我们走。”
*
烟年带珠珠离开的消息传来时,叶叙川正在垂拱殿中,与一干老臣议事。
皇宫内外递信不便,但以叶叙川的权势,做到耳目通达并不太难,属下们一听是夫人那边闹了幺蛾子,皆不敢擅专,连忙托了内廷侍卫传话,只说夫人带了珠珠小娘子离开,现已到了朱雀门前,正与守城侍卫僵持。
此事虽离经叛道,但若说乃是夫人所为,就忽然合理了起来……
原本这几个僚属还奇怪,怎么这回烟年如此安静,现在安心了,这女人只是在养精蓄锐罢了,待她养精蓄锐完毕,她能立刻作一波大的。
消息传去垂拱殿。
叶叙川听罢侍卫通传,只是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随即转头,继续与老臣们探讨吏部空缺的职位。
迟迟等不到叶叙川到来,宫门处几个等候的僚属面面相觑。
李源纳闷:“大人什么意思?”
另一僚属道:“似乎是……不理睬夫人的意思。”
张化先沉吟:“这不正常啊,莫不是大人找到拿捏夫人的法子了?”
“城门那边怎么交代?”
“……先拖着?”
约小半个时辰后,叶叙川姗姗来迟,还没等张化先上前汇报烟年状况,他头也不抬,随口道:“去接夫人回府。”
“怕是不成,”张化先小心道:“夫人闹着要出城。”
“那便多拨派人手,随她出城去别苑小住几日。”
张化先一滞。
他终于明白叶叙川为何无动于衷了,原来他以为烟年在作闹,只需带回府里哄哄便是。
可这回……
他垂首道:“夫人带上了她全部的家什、衣物,并珠珠小娘子的一应用度,还拿钱自雇了车马,问她去哪儿,她只说要回北周去。”
叶叙川牵马的手微微一顿。
张化先不敢言语。
静了半晌,叶叙川方转过了头来。
这时,他面上全无半分表情,眸光阴沉,下颌线绷得死紧,牵马的动作陡然粗暴,照夜白痛得嘶叫一声,却不敢伤害盛怒的主人。
深知上司这幅模样是动了真怒,几名僚属心俱是一紧,尤其是离得最近的张化先,他分明看见叶叙川手心鲜血涔涔,尽是指甲陷入皮肉留下的伤痕。
他愤怒而阴森,饱含戾气的同时又带着淡淡的迷惘,似乎是不明白,为何昨日还好好的,他与烟年同住一方屋檐下,他甚至抱着她睡了一夜,为何她忽然要回北周去?为何又要抛弃他一回?
他本以为,他就要和她长相厮守了。
*
烟年抱着珠珠,在城门口足足耗了半个多时辰。
她雇的马车还在身后,知晓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后,那马夫汗如雨下,几度想驾车夺路而逃,远离这摊浑水,皆被烟年拦下。
女人冷冷道:“你今日敢逃,老娘迟早要找你算账,你尽可试试看。”
车夫泪盈于睫:“贵人奶奶,求您放过小的罢,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全指着小人赶车糊口,实在是……”
烟年淡淡道:“我出三倍价钱,你送我去北周辽阳府,今后我绝不找你麻烦。”
那车夫内心几近崩溃,心道你威胁我有何用?就算我愿意替你赶车,你也出不去城门啊!
比车夫更加崩溃的是守城门的将领。
汴京十二道城门,怎么就偏偏挑中了他这一座?不带这么倒霉的好吗。
只能命兵士牢牢把守城门,连只苍蝇都不准放出去,烟年怎样威逼利诱,那将领都好声好气,苦劝她回去,最后甚至悄悄暗示烟年:不如夫人去别的城门试试,别死磕他的地盘。
烟年还能不知他的心思,冷哼一声道:“你们不是只听叶叙川的调遣么?那甚好,你现在就让他滚过来,我今日要走,天王老子来了都拦不住。”
“为何要走。”
身后传来一道略带薄怒的男子嗓音。
珠珠立时清醒:“小姨夫?”
“莫要叫小姨夫,”烟年缓缓站直了身子,神情凛如数九寒冬,连声调里都掺着冰碴子:“他是国朝枢密使,你该叫他叶枢相。”
叶叙川脸色越发黑沉难看。
嘴唇翕动,轻轻唤她的名字:“年年。”
“我问你,为何要走?”
时近黄昏,夕阳如烧碎的金水,残照于城楼之上,将飞檐朱壁镀上一层暖光,烟年向光而立,任它在自己脸上投下极致的光亮与狰狞的阴影。
她开口道:“我同你说过无数次,我不属于这里,我要回家。”
未及叶叙川开口,她便接了下去:“别说什么此处就是我家的傻话,我厌恶这里的规矩,厌恶这里的人,哪怕是为了珠珠,我也决计不会在此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