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本以为自己已失去纯粹爱一个人的能力,所幸姐姐为她留下了珠珠。
她抱紧与她血脉相连的小女孩,就好像触摸到相隔半生的救赎,终于从战争留下的阴霾里走出,重拾倾心付出的力量。
所以,她这次不再使计逃跑,而是换了一种更柔和而坚定的方式。
告诉叶叙川:她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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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去多久,叶叙川眼中惊恸与阴狠之色渐褪,只余空洞。
他极慢极慢地抬手抚摸烟年面颊。
时过境迁,她已看到更加广阔的天地,被困住的只是他罢了。
“你当真想走?”他轻声问道。
烟年答道:“是。”
“好,”他道:“我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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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叶叙川破天荒没有去上朝,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独自待了一整天。
满府下人噤若寒蝉,唯独烟年乐乐呵呵,不忘送上缺德点评:“先前关我,如今关自己,他对小黑屋是不是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喜好?虽然人的癖好不能随意评述,但还是希望他能去调理一下……”
烟年得偿所愿,看叶叙川顺眼了许多,出于礼貌,破天荒前去给叶叙川送了一碟子小菜。
不成想居然吃了个闭门羹。
守门小厮收了碟子,客客气气对她摇头:“大人不想见夫人。”
烟年讶异地“哦”了一声,但她心情正好,通情达理道:“无妨,既然他不想用,那这菜就给你用吧,老给他守门子也怪累的。”
小厮赔笑,他哪敢用烟年端来的点心?
离开院子前,她隐隐听见碟子碎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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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得无聊,烟年提上一只烧鸡,带上珠珠,前去拜访翠梨。
榆荫柳巷,烟火袅袅,珠珠小心翼翼地对巷口的大黄狗打招呼,大黄狗刚想向她龇牙,忽然感受到来自乌都古与烟年双重威压,赶紧夹着尾巴跑了。
珠珠沮丧:“大狗狗不喜欢珠珠。”
烟年指挥乌都古单脚站立,给珠珠表演了一段小鸟跳跳:“没事珠珠,乌都古喜欢你。”
珠珠更加沮丧了,她真的欣赏不来脸黑屁股大的老猫头鹰啊!
两人一鸟敲响翠梨院门,翠梨欢欢喜喜迎了她们进屋,如今她一人独住一个大宅,日子好不惬意。
上回见面匆忙,未来得及问及近况,烟年此番来访,忽然发现翠梨添置了些价值不菲的家什,便问起翠梨在做什么营生,居然手头如此宽裕。
翠梨支吾不敢言。
烟年见状,打发李大娘带珠珠去院子里玩。
见孩子走了,翠梨这才直言相告:蹉跎半生,她终于寻见了最适宜自己的发财门路。
原来她金盆洗手后,积极开始寻找事业第二春,先是开豆腐铺子,而后又与人凑银子开酒楼,可汴京生意并不好做,翠梨也没什么行商的头脑,一来二去赔了不少钱,她痛定思痛,剖析优劣,最终走上了一条另类的职业道路——替人捉奸。
烟年一时没听懂:“……替人捉奸?”
翠梨颇不好意思,来回搓着茶杯,讪讪道:“姐,你知道我的,我哪懂什么经营,可是我在红袖楼待过,日日聆听烟姐教诲,很是懂些男人心思,我还干过细作,时常从蛛丝马迹中摸出异样……这不是……挺适合的吗?”
烟年失语。
半晌才道:“……是挺适合的。”
在烟年最疯狂的假设里,她也没想到翠梨赚钱路线居然如此狂野,虽然听起来吊诡,但细想又很合理。
职业不光彩,有负烟年金盆洗手的重托,翠梨赶紧岔开话题:“昨日你在城门口闹一遭,今早城里都传遍了。”
烟年笑了笑:“怎样?一别多年,我功力不减,是不是敬佩得很?”
翠梨龇牙咧嘴:“姐,我说实话,你别揍我,我听闻时还诧异呢,心想烟姐你的手段怎么变得如此粗糙掉价,一点都不狠毒!你就这样两厢对峙,要死要活,若是他拿准你不敢跳,真同你斗狠怎么办?你咽得下这口气吗?”
“他不会。”烟年分毫不恼,笑呵呵道:“我上回可不是白死,你别瞧他如今油盐不进,一见我就叫嚣着把我逮回去,其实他怕极了再失去我一次,怕得要命,一丁点风险都不敢冒。”
翠梨皱了皱眉,想必是不敢苟同。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信叶叙川会轻易放过烟年。
庭前韶光正好,上家住户留下的紫荆花正当时,一簇一簇紫团攀在枝上,鲜妍热闹,花下生着细细密密的酢浆草,日长蝶飞,翠梨养的小猫儿猛地一扑,喵喵乱叫。
烟年抱起小猫,揉揉它柔软的小脑袋。
“……从前我凶狠毒辣,虚以委蛇,那自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手段,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并不值得。”
“说来奇怪,有了珠珠之后,好像整个人都不似从前那般冷心冷肺了,我时常觉得,除了她之外,没有什么值得我用命去拼,自己会爱人之后,也不再对旁人的爱嗤之以鼻,总觉得我能感化了他似的。”
翠梨表情一言难尽,这是什么?母爱的副作用吗?
总感觉现在的烟姐笼罩在一片圣光之中啊!
“不过吧,我也没想到一次就能成,原以为还得真跳一下,然后他来拉我,我作势掰他手指,对他大吼一声来世再见,他才能妥协。”
烟年沉吟:“太可惜了,我特地看好了护城河的位置,就是防止自己失足。”
翠梨快疯了:“姐你到底看了多少三流白烂话本子啊!你们两个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子,凑不出一句实话,瞎演什么生死绝恋啊!”
烟年叹口气:“好了好了别笑了,我也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以死相逼,比较生疏,当然要好好准备准备,没成想他那么好说话,唉……早知道不爬城楼了,国朝人没事修那么高城楼做什么?爬得我腿疼。”
翠梨:……
烟年又高兴起来:“不说了,我如今落脚在沈州,今后去辽阳府居住,你得闲就来瞧瞧我,我带你去大鲜卑山打狍子。”
“烟姐何时回去?”翠梨问道。
烟年道:“快了,叶叙川说要亲自护送我,他贵人事忙,这些日子还有些事要办,大约还有一月方能启程。”
翠梨微讶:“为何非要送你?多半是怀揣了什么坏心思,烟姐还是该提防着些。”
烟年不以为意:“无妨,他真心护送我也好,拖延时间也罢,只要我心如匪石不可转也,他不能拿我怎样。”
*
夏意绵绵,镇日长闲,珠珠跟着李大娘去城东看花,烟年与翠梨瘫在院中纳凉。
翠梨这宅子地段极佳,闹中取静,门口生着一棵参天的古榆树,点点光斑从树梢跃下,坠落两人轻薄的罗裙畔,如碎金几两肆意抛洒,点缀汴京风雅岁时。
翠梨的丫鬟端来冰镇瓜果,烟年捻一块甜瓜送入口中,摇着小扇感慨:“金盆洗手真好。”
翠梨也感叹:“不用干活真好。”
“汴京细作营没了,那指挥使现在在做什么?”烟年问道。
翠梨已知指挥使还活着,也吃了口甜瓜道:“他也金盆洗手了。”
烟年一愣:“他?金盆洗手?怎么可能,他铱驊可是把细作当终生伟业来干的啊。”
翠梨遗憾地把两手一摊:“他想开了呗,亲至上京一遭见南院王,不知谈了什么,回来喝了三日的酒,把面具都烧了。”
“劳碌半生,到头来还是沦为权贵掌中之剑,九死一生探来消息,转手就被拿去当王廷内斗的筹码,谁咽得下这口鸟气。”
“他追随的南院王口口声声说只求燕云太平,其实只是不想折损手中兵力罢了,烟姐应也知道,南院王让你杀叶叙川,哪里是他不忍见生灵涂炭,分明是想趁国朝力微,捞上一笔,若不是叶叙川未死,说不定战事绵延至今未停呢。”
烟年又叹了口气。
许多事不过是当局者迷,被敲上当头一棍,人也就醒了。
她喃喃道:“老东西还欠我一笔抚恤呢。”
翠梨笑得前合后仰:“快别想了,虽然指挥使欠你钱,可是他把珠珠还给你了,有一个她在,就已胜过黄金万两。”
第100章
傍晚时分, 烟年带珠珠回府,小丫头玩得太累,趴在她肩头沉沉睡去。
烟年将她交给了李大娘。
她拒绝了家仆的马车, 就这样沿着天街,缓步走回叶府。
是夜皓月初圆, 遍照皇都, 汴河水波粼粼,倒映夹岸数里繁华,桨声灯影之中,隐隐可见红袖楼点上新灯,不知由何人接手。
她想起最初来到汴京的时候。
在北周接受了严苛的训练后, 她和燕燕藏在货物堆里, 被悄悄走水路带入汴京, 汴河的水气味并不好闻,她咬牙强忍着恶心,燕燕比她还经不得颠簸, 吐了一船。
从那时起,她就对这座城市没有好印象。
那一夜, 燕燕和她宿在指挥使安排的茅草房里, 燕燕拿茅草给她铺床,她替燕燕搓洗吐脏的衣裳, 夜间抵足而眠,燕燕沮丧地问她:“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乡哇……”
十岁的烟年想了一想,答道:“长大了就能回去了吧。”
陈迹可怜随手尽,欲欢无复似当时。
灯火阑珊, 拖长她有些寥落的身影。
乌都古慢慢悠悠在身后飞着——它是只老夜鸮了,却被叶叙川和翠梨养得很好, 膘肥体壮,油光水滑,唯一的遗憾是去乱葬岗吓人的效率有所降低,过客一看这夜鸮胖成这样,想撸一把的冲动战胜了对其的恐惧……
*
回到叶府时,叶叙川已从书房中出来了,听闻她访客归来,特意行至大门前迎她。
李大娘抱着珠珠跟在他身边,珠珠睡得极熟,不时砸吧嘴儿。
“她睡得倒是瓷实,比你要强得多。”叶叙川垂眸看了珠珠一眼:“乳名起得不错,她当真是头小猪。”
熟悉的、叶叙川式的嘲讽。
烟年瞪他一眼:“那你便是小狗,狗嘴吐不出象牙。”
叶叙川不置可否,吩咐李大娘抱珠珠下去歇息。
烟年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将自己关了一日后,叶叙川似乎已全然恢复了正常,穿一身家常衣裳,玉冠束发,神色漠然,看不出太多情绪。
烟年微微蹙起眉头:叶叙川表现得越正常,反而越不正常。
“蹙眉做什么,”叶叙川忽然道:“没有见到我痛不欲生,颓唐不堪的模样,颇为遗憾么?”
烟年道:“难受颓唐才是人之常情,如你现在这般,把种种心绪藏于皮囊之下,反而可怕。”
叶叙川淡淡道:“教你失望了。”
听出他今夜是来找她吵架的,烟年识趣地闭了嘴,不和丧家之犬一般见识。
气氛一时间变得极为诡异。
丫鬟小厮们默契地避开两人,很快,偌大的院子连个鬼影都见不到了,只剩烟年与叶叙川两人并肩而行,身披一肩月色,缓步走回正院。
“你端来的那碟糕点甚是难以下咽,”叶叙川道:“豆泥太粗糙,糖也放得太多了些。”
烟年沉默一瞬:“……你不是把碟子摔了吗?”
叶叙川看了她一眼:“既尝出不是你亲手所制,摔了又如何。”
烟年:……
她明白了,这个男人在非常隐晦地生闷气。
不过是放她回北周罢了,闹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要受委屈也是她更委屈好么?先被莫名其妙拉到真定府,跑了没两天又被他逮走……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她的货物还压在辽阳府没着落呢,她抱怨了吗?
“今后有的是人愿意给你叶大人端点心,也不缺我这一盘。”烟年道:“我山猪嚼不来细糠,精细的饮食无福消受,叶大人留着自己用吧。”
叶叙川被她一刺,脸色更黑几分,反唇相讥道:“我放你走,你就是如此答谢我的?”
多稀罕啊,此人还有脸面问她索要答谢?他莫非忘了她是被谁抓来汴京的?又是谁先前对她干了一箩筐畜生事?
烟年耐心问道:“你指望我如何答谢你?”
叶叙川闭口不语,眸光幽暗,喜怒难辨。
烟年道:“我假死之后,咱们之间的纠葛都翻篇了,是你硬要缠上来,把我好好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如此,你还问我索要答谢?你的傲气和脸面往哪儿搁?”
“谁与你翻篇了?我宁可你继续报复我,我不知悔改,还把你掳来,难道你不生气么?”
叶叙川冷着一张脸,微微逼近她,目光烟年唇上停留片刻,随即捧起她面颊,落下一吻。
烟年并未躲闪。
夜风轻悄,拂过气息交缠的男女,莫不静好,她冷静地任他亲吻,甚至配合地环上他脖颈,姿态分明是亲密的,可她神情自若,澄明坦荡,宛如拥抱一根木头桩子。
男人为她毫不投入的反应感到恼怒,箍她腰肢的力道又重几分,烟年却和没事人一样,淡然地抹了抹嘴。
“你问我你把我掳来汴京,我是否愤愤不平,不瞒你说,最开始时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