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年并未多想,提着马鞍上拴的水袋,二话不说就去了,走出十几丈才猛然惊醒,唾弃自己:听他的做什么?嫌自己被坑得还不够吗?
将李大娘和珠珠安置在林间空地处,烟年折返回来,对叶叙川道:“你同我一起去。”
林中静悄悄,积一层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这伙人可是冲你来的?”烟年问身边的叶叙川。
后者似乎压根没将这回遇险当回事儿,漫不经心道:“冲你来也好,冲我来也罢,张化先他们自有法子抵挡,不会伤及你和珠珠。”
烟年以抓搬砖的姿势抓起一块燧石:“万一抵挡不了呢?”
叶叙川居然笑了一笑:“那就一起死。”
烟年愣住。
溪水潺潺,掩盖了四下里轻微的响动,忽然之间,林木茂密处飞射出一支羽箭,叶叙川厉声喝道:“当心!”
烟年一愣,整个人被叶叙川推出老远,她踉跄几步,跌坐在地,再抬头时,她被眼前景象骇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后背中箭,满面痛苦之色,他方才猛推她一记,这才误了逃离之机,这一箭……分明是替她挡下的。
“中了!”林后之人惊喜大笑。
烟年一个激灵弹起身,欲上前查看他伤势如何,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连滚带爬,避至一棵树后,焦急道:“你如何了?还能走吗?”
“还想走?呸,做他娘的美梦!兄弟们给老子上!”
未及叶叙川答话,林后之人大步跑来,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狂笑,笑声无比畅快,好似大仇得报。
烟年听着这笑声,露出迷茫神色。
不是,她怎么觉得这笑声格外耳熟呢?
听着似乎是……
一愣神的功夫,一道黑色的身影掠到她面前。
那黑影扔了弓箭,猛地揭去面罩,露出都朱那清澈而愚蠢的大脸。
那大脸上洋溢着过年一般的喜悦,脸的主人伸出手,一把拽起烟年,兴高采烈道:“烟姐!惊不惊喜!想不想我!”
第101章
烟年只觉自己像一个萝卜, 被都朱那一把薅起。
人不在坑里,但脑子还留在坑里,她微微张着嘴, 呆呆望着眼前魔幻的一切。
几名少年身背长弓利箭,麻利地取出绳索, 将叶叙川双手缚到身后。
击中叶叙川的那羽箭上淬了麻痹猛兽的毒汁,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他就失去了反击的能力,只能任由那几人摆布。
怪异的是,叶叙川神色自若,嘴角竟还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 一双昳丽的眼直直盯着烟年, 仿佛在好奇她见了他惨状之后, 会作何反应。
那几名少年缚住叶叙川后,前来向烟年问好。
听得熟悉的乡音,烟年这才回神, 用力掐着自己胳膊,以室韦族的语言喃喃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少年们挠挠头, 回道:“是都朱那叫我们来的, 他说姑姑你被坏人劫持,他兄弟人手不够, 打不过,特来让我们帮忙。”
烟年望向都朱那:“你说,究竟是怎么回事?珠珠呢?”
都朱那自觉做了件天大的行侠仗义之事,整个人冒着绿林好汉的匪气, 挑眉道:“珠珠在我这儿安全着呢,哼, 还不是这姓叶的缺德,强行把你和珠珠抢走,关了咱们兄弟几个快一个月,这口恶气不出,老子从此退出江湖。”
“此番收信来报,说他没带几个侍卫,打凌源走,我等特特恭候在此,就等着今晚动手,嘿,兄弟几个不费吹灰之力牵制住他的手下,至于这强抢民女的恶霸,任他自生自灭去。”
一旁被缚的叶叙川淡淡道:“我接我过了门的妻子归家,也算抢么?”
都朱那气得够呛,拔剑出鞘,直指叶叙川喉间。
“姓叶的,你甭以为老子不知你对烟姐做下的畜生事,你烧她的细作营,污她叛国,这些账都还没算呢!”
叶叙川笑道:“可是她先来招惹我,算计我,刺杀我,我们一对恶人夫妻,何其般配,你算什么东西,也有资格评述我们间的纠葛?”
叶叙川的嘴是当真气人,气得都朱那额头青筋贲起:“你大爷的,找死是吧!”
“谁给你寄的信?”
混乱中,一直没发话的烟年忽然道:“我问你,那信是哪儿来的?”
都朱那一愣:“啊?不是烟姐你送的吗?”
见烟年皱眉,他漫无边际猜道:“难道是指挥使?不对啊,他不是金盆洗手了吗?”
都朱那本质糙人一个,没有刨根问底的坏习惯,摆手道:“管它是谁寄的,能把烟姐捞出来就好,姐,你可别被这人蒙骗了,他根本没安好心,在你宅子外头安插了一群稀奇古怪的人,还买下了相邻的那间,还不知要将你如何呢!”
稀奇古怪的人?相邻的宅子?
莫非他又有了纠缠的新手段?
烟年眸光一厉,转向叶叙川:“他说的可是真的?”
叶叙川痛快承认:“是,我仇家太多,放你一人在外,我不安心。”
两厢寂静。
烟年慢慢地抿起唇。
她终究无法忍受叶叙川的监视与掌控。
她不是那等遭遇强取豪夺后哭哭啼啼,无力反击,只知道嘴上喊两句永不妥协的柔弱女子,相反,她刚强狠辣,有的是手段和魄力。
烟年在他面前蹲下身,定定地注视着他双眼。
“我不喜欢被监视,劳烦叶大人把安插的守卫统统撤去。”
叶叙川仍在笑,温和道:“倘若我不应你呢?”
“那你就在这儿自生自灭好了。”
烟年站起身,居高临下道:“我受够了处处受制,不得自由的日子,今日留你一命,不知你今后还要纠缠我多久。”
叶叙川笑意更浓,俊美面容因痛楚而微微扭曲,令这笑意显得有些狰狞。
“你要杀我吗?”他问。
烟年叹了口气:“我需要亲手杀你么?山中寒冷,你身中麻药,被缚在此间,不出一日就会丧命,既然如此,那何必脏了我的手?”
“你当真舍得?”
“为何不舍?”烟年一哂:“又不是第一次动手。”
“我再问一次,你能否立誓,今后永不纠缠我。”
“我做不到。”
“待我死后,记得把我与你合葬。”
叶叙川回答得非常干脆,眼中燃烧着野兽一般的浓浓侵略性。
都朱那震惊:“你疯了吗?”
不,他没有疯。
烟年心中如坠下一块沉重的大石,压得她胸闷气短,无比窒息。
本以为城楼上闹一遭,能逼他对她放手,可自己终究还是想错了。
叶叙川偏执、高傲,不屑于也不甘于冷眼旁观她与旁人双宿双飞,他要么夺走她,要么甘愿死在她手中,窝窝囊囊放给她所谓的自由,他是当真做不到。
这个人似乎从不会感到悔恨,即使悔了,也只是悔于没有更密不透风,不动声色地掌控她。
内心天人交战,都朱那忽然拽走了她:“莫要废话了,他想死,你让他自生自灭便是,不然谁知道他还能想出什么折磨你的法子,珠珠还那么小,你甘心让她一辈子惶惶不能终日吗?”
都朱那说得没错,留下叶叙川,可谓后患无穷。
迎着他灼灼的目光,烟年闭上眼,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她和叶叙川之间,好像总是她在说再见,这个男人看似掌控一切,这段感情的主动权却始终在她手中。
怎么又到了说再见的时候?
这两个字符在喉头滚过一圈,终究被她咽下。
她狠下心来,没有道别,没有留恋,只是漠然地跟随都朱那离去。
叶叙川如同一尊泥塑木雕一样,定定留在原地,目送烟年远去的背影,他似乎期待着烟年能回头看他一眼,可她背影决然,大步向前,冷漠理性至无坚不摧。
竟然是室韦族的少年猎户心生不忍,上马前回头张望,只见叶叙川面无表情,只直勾勾注视都朱那握住烟年衣袖的那只手,眼中一片死寂。
好像被遗弃的家犬。
*
久别重逢,都朱那在叶叙川手里吃了不少亏,憋了一肚子火气,好不容易抓到个与他同仇敌忾的烟年,恨不得把这窝囊气里里外外倾诉一遍。
“姐,这人真他娘的有病,”都朱那大倒苦水:“就把我们关着,一路从大周拉到汴京,期间兄弟们跑了三回,每回都被逮回来,逮回来后一顿毒打,然后到了汴京,又莫名其妙把我们放了,这算什么事?”
“他问了什么?”
“还能问什么?问你呗,如何识得你,你在北周过什么样的日子,身子可安泰……”
“没问我是否另有相好么?”
“这……这倒是没有。”都朱那摇头:“对啊,他为何不问这个?”
烟年恹恹合上眼:“他不信我能看上除了他以外的男人。”
这太侮辱人了,无异于指着都朱那的鼻子骂他丑,都朱那怒道:“老子这就回去捅死他!”
烟年拉住他衣袖问道:“冷静一些,你还没说,究竟是何人给你送的信?”
都朱那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磨叽半天,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我也不知道,我当是你送来的,向我求救来着,你自己瞧瞧吧。”
烟年展信,目光触及熟悉字迹的那一刻,她瞳孔骤然一缩。
这是……
瞧她五雷轰顶,不可置信,都朱那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了?瞧出是谁的手笔了吗?”
烟年不答话,目光失焦地落在远处。
都朱那伸手在她跟前晃了晃:“姐?你怎么了姐?”
烟年忽然一巴掌打掉他的手:“你何时收到的?这信上说让你拿信物联络我的部族,那信物又在何处?”
“约一月前收到的?信物……信物留在室韦了,是个刻了海棠花的发钿,你常戴那枚。”
烟年一手捏碎了两张信纸。
信纸纷纷扬扬飘落在地,如同隆冬腊月的雪花。
她低声道:“调转方向,我们回去。”
都朱那一愣:“回去?回哪里去?”
“能回哪儿去!把叶叙川从那该死的树上救下来!”
烟年美目冒火,却又无计可施,把指节搓得嘎吱作响,忽然按捺不住怒气,拾起一枚石子扔出老远。
都朱那向来惧怕发飙的烟年,赶紧往边上捎了捎,小声道:“姐,你冷静些。”
“你让我怎么冷静,”烟年道:“这封信就是叶叙川寄给你的,难怪他只带寥寥几个侍卫,难怪你手下那群杂鱼竟能牵制禁军精锐!我早该想到的!全是他的安排。”
都朱那顿时有了小情绪:“姐,你这就很伤人了,弟兄们虽然武艺不济,但打家劫舍的风范还是有的……”
“都是他算计好的!”烟年暴躁极了:“从头到尾他都在算计,打从他答应放我走时便开始了,拖了两月才出发,就是为了给你留足去室韦搬救兵的时间,真是个疯子!”
都朱那愣了半晌:“你是说……他算计我,让我来劫走你?”
“莫要侮辱算计这个词儿!”烟年咬牙切齿:“分明是他把你玩弄于股掌之中,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图啥啊。”都朱那只觉莫名其妙:“图被我射一箭?图被你遗弃在深山老林里?”
“图什么?图我回去救他,图我不忍心看着他死,再没有法子比苦肉计更能逼我对他心软的了。”
烟年抱着脑袋大骂:“竖子,禽兽,狗东西!”
“苦肉计?好狡猾……那你别回去救他不就成了?”
烟年狠狠瞪都朱那一眼。
若她心里能过得去,她老早拍拍屁股走了,用得着都朱那提醒?
都朱那缩了缩脑袋,心道你自己养孩子养得心肠柔软,那可怨不着别人。
第102章
换作三年前, 烟年绝无可能折回去救叶叙川,没准还要开席大庆三天,并在叶叙川坟头来一段绿腰舞。
今时不同往日。
明知叶叙川在明目张胆地用苦肉计, 她还是无法忍受良心的折磨,不掉头回去救他一命, 她怕是这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夜晚。
此人不愧为国朝权臣, 拿捏人心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时而冷硬如钢,时而阴柔如水,那日城楼闹剧虽如儿戏,却也令他意识到雷霆手段无法留住烟年, 既如此, 那就换为软刀子剖心, 换她回心转意。
先是算计都朱那伤害他,再是任由她处置,宁可死在她手中, 也要逼迫她对他心软,祈求她回头多看他几眼。
他对她狠, 对自己更狠, 为了留住她,没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哪怕是他自己的命, 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押上赌桌。
多可怕的男人。
原来那天他就已敏锐地发觉,眼前的杜烟年心肠不似过往狠毒,而是沾染了人间烟火,变得温和了许多。
他精准地捏住她的弱点, 籍此撕开防线,企图钻入她心中。
烟年攥紧十指,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真难对付。
*
此时天色已暗,荒原上刮起凛冽北风,小雪渐渐变作了大雪,厚厚堆积在松树枝头,那雪粒子扑在人脸上隐隐作痛,烟年狠狠抹了把脸,跳下马背,大步朝叶叙川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