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刚走到一半,还没正经上车,忽听一声带哭腔的喊声:“烟年姐姐!”
烟年微讶,转头望去,只见一个面容艳丽的女人眼含热泪,攥着一枚绣帕,痴痴望着她。
正是当日力劝她给叶叙川当替身的小红。
“烟年!当真是你!”
小红的泪潸然而下,簌簌如雨,她走上前来,忽然想起烟年如今的身份,又怯怯缩回了双手。
她哽咽道:“军爷们来盘问我时,我还当他们在诓骗我,不想你真的……真的尚在人世,烟年,是我对你不起,累得你横遭此劫,我向你赔罪了,你……你怪我好了,我若是知晓了杜观音便是你,豁出命来也不能让冯殊将你带走。”
烟年耐心听完小红的哭诉,心里叹了口气。
造化弄人,往往谁都没有坏心思,却仍把事情弄得一团糟。
“红啊,你别哭了,大街上人来人往的,传出去你还怎么接客人?”
她抚摸小红的背,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她胸口沉甸甸的小西瓜吸引……赶紧收回眼神,温声安慰道:“不必自责,我这不是平安回来了么?不过小红,往日在红袖楼中时,你就不及别的姐妹会选客人,老是被抠门男人赊账,今后还是该小心些,练一练眼光为好。”
小红打了个哭嗝,明白烟年是为她好,感动得一塌糊涂。
烟年在红袖楼中,算不得样貌最美,技艺最出挑的花娘,汴京楚馆秦楼竞争激烈,她能脱颖而出,靠的更多是钓人的本事,客人们也说不出为何非她不可,只是隐隐觉得,她和旁的女人不太一样。
如今终于明白——难怪她能稳坐行首娘子之位,她根本就是在拿干细作的本事打红袖楼的工,何愁不能所向披靡啊!
小红握住烟年的手,真切道:“姐姐的嘱托,我记下了,以后冯姝那奸人再敢来害你,我……我便把他扔到河里去!”
“他不会来了。”烟年笑了笑。
回到汴京的第一个月,叶叙川就发落了那冯殊,先是褫夺了全部官职,又以贿赂、破坏两国邦交之名,将其撵去了南蛮之地服徭役。
那冯殊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偶然间动的恶念,居然导致了如此惨痛的后果,险些在狱中发了疯病。
烟年去落井下石时,他畏畏缩缩躲在牢狱角落,如惊弓之鸟。
这种人骨子里是懦弱的,对上峰百般讨好,对百姓颐指气使,正是烟年最厌恶的那种人。
果然,他见了烟年后,呆了一瞬,随即边嚎哭边跪下磕头:“夫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小人给你磕头赔罪了,求求夫人放过小的一马,小人来生结草衔环也要报答您的恩情呐!”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那么不要脸的,听着这贯耳魔音,烟年只如吞了只苍蝇那般恶心,甚至连出一口恶气的心都淡了,捂着鼻子快步走出了监牢。
从此,她再未见过冯殊,此人是生是死,她也再不关心。
小红也隐隐猜到冯殊得了处置,垂头丧气道:“虽说是他带走了你,可我也为虎作伥……唉,以后我还是少管闲事吧。”
烟年震惊:谁说辽阳府没有向学之风?这不是挺文风鼎盛的么?连小红这个文盲都会用成语了!
*
好说歹说,方把小红哄得破涕为笑,这时天色渐晚,烟年送她回了画舫,赶车向沈州去。
回沈州一看,竟发现左邻右舍齐聚于自家门前,一群北周男女老少伸着脖子,拉张化先左瞧右瞧。
“你真的不是珠珠小姨夫?”邻家大娘犀利发问,一双鹰隼似的利眼在张化先身上来回扫射。
给张化先喂一车雄心豹子胆,他也不敢冒充珠珠小姨夫,连忙对珠珠道:“珠珠,张叔不会讲这儿的土话,你来答他们。”
珠珠点头,澄清张叔的身份。
邻家大娘失望得很,趁珠珠不注意,小声嘀咕道:“观音妹子生得如此窈窕,怎么被窝里连个汉子都没有,她多亏啊。”
张化先震撼:这这这是可以随便说出来的吗?
正巧见烟年下车卸货,张化先心头一喜,上前拱手道:“夫人归来,大人特命末将前来迎接,吩咐让请来泥瓦匠,将夫人的府邸与旁边这座连起来,今后住着宽敞些。”
烟年的表情如同白日见鬼。
“他有毛病吧!两座宅子连成一座,那要怎生洒扫,怎生守卫?”
他旁敲侧击:“宅子修整好了,多住一人也方便……”
烟年终于听明白了,目光顷刻冷了下来。
张化先赔笑:“夫人若是不愿意,我便回去禀明大人,再做定夺,”
“什么都禀他,可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就滚出去,把泥瓦匠打发了,”
烟年悍然道:“动我宅子一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回去禀明叶叙川,我不想与他有瓜葛,任他使多少苦肉计都无用。”
“这……”
见她油盐不进。张化先无法,只能答应下来:“那便先辞了泥瓦匠。”
“你和你主子也趁早滚蛋。”
烟年面沉如水,话音冷得能挤出冰碴子来:“今日若我没有及时回来,我的院墙就保不住了对么?”
张化先连忙摆手:“夫人误会了,大人并无此意,三令五申让我等办事前与夫人商议,如无夫人首肯,不可破土动工。”
“你接着编,什么三令五申,叶叙川下令何时说过第二遍。”
张化先内心崩溃:“夫人,这……”
烟年一边卸下茶饼,命室韦侍卫将其堆入库房,一边对张化先道:“知道你的亲亲大人为何不三顾茅庐以示诚意,反而派你来办这事么?”
张化先的心如浸入了黄连水——苦透苦透。
“请夫人赐教。”
“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答应与他同住,随手派你来试探我罢了,”烟年道:“先作势要掀屋顶,再央求我给他留扇窗,什么老掉牙的手段,他也不嫌害臊。”
张化先一边赔笑,一边心道叶大人玩苦肉计,你不也要死要活假装跳楼吗?你俩半斤对八两,谁也别笑谁。
“回去告诉他,莫要再纠缠了,我绝不会允准他来打搅我的自在日子。”烟年道:“让他赶紧滚回南方去,我这儿不欢迎他。”
张化先还想再挣扎下,搓了搓手:“夫人您看是否……”
烟年徐徐举起茶饼包,从牙缝里挤出一字:滚。
张化先最怵她发狠,见势不妙,赶紧溜墙根跑了。
烟年撂下茶饼包,凝眉思索。
叶叙川是个善于得寸进尺的人,她那日心软一分,他今日便开始准备登堂入室了,此等厚颜无耻,实在是不得不提防。
还是应当找他划清楚河汉界才是,待她有空了,去找他一趟罢。
第104章
张化先回驿馆向叶叙川复命。
后者那夜险些被一箭穿心, 伤势严重,却硬撑了半个晚上等待烟年,这份意志力令僚属啧啧称奇, 心道不愧是叶大人,对自己真是心狠手辣, 将自己折腾成这样, 就为了换烟年回首一顾,这是把两军对垒的计谋全拿来对付枕边人了啊!
但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到了沈州之后,他花了许多时间修养身子,张化先来复命时, 此人正身披鹤氅, 倚在胡床边, 慢慢饮着一碗汤药。
那修长手中捏一本方物志,哗啦翻过一页。
张化先看了一眼封皮子,没看真切, 只隐约瞧见室韦二字。
听得有人入内,叶叙川头都不抬一下, 淡淡道:“这方物志有几篇散佚了, 你去书肆采买些新的来。”
张化先应下。
顿了一顿,他小心翼翼道:“方才夫人回来了, 夫人挂念大人身子,劝大人早日回汴京将养。”
“哦?”
叶叙川放下书册,似笑非笑道:“挂念我身子,多半是咒我速死, 劝我回汴京将养,是在下逐客令罢。”
叶叙川的理解力出类拔萃, 但张化先万万不敢点头:自己还想多活上两年。
“罢了,下去吧。”
他丝毫不见愠色,想必早已料到了结果。
张化先道是,躬身告退。
“慢着。”叶叙川忽然唤住他。
“大人有何吩咐?”
“把这间屋子洒扫干净些。”叶叙川点了点缎杨木制成的高桌,将一片不明显的茶渍指给张华先瞧,又捻了粗纱床帐道:“把帐子换了,此屋处处不堪入目,扫人兴致。”
张化先未多想,一口答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寻管事。”
“不必,“叶叙川又低头翻书,漫不经心道:“驿馆寒酸,不会备像样的纱帘,直接去外头采买即可。”
什么叫财大气粗啊!张化先郁闷地滚了出去。
踏出门槛这才心生疑窦,不对啊,平白无故地,大人抽冷子般想起来换床帐是怎么一回事?
不由得悄悄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叶叙川披衣起身……不,这披衣的方式有些奇怪,太他妈奇怪了,谁家正常人披衣裳只披半截啊,特地露出后背被血浸透的绷带吗?
他内心震撼难以言说,忍不住提醒道:“大人后背伤口裂开了,属下找医官为大人诊治如何?”
叶叙川终于正眼看他了一回,目光凉飕飕,如秋风刮面。
张化先愣了一秒,全凭着多年随侍的本能理解了叶大人的用意。
“……属下多嘴了,请大人责罚。”
说罢,他一溜烟跑下楼,站在庭院中使劲地搓着脸。
等下,是他递话递得太委婉了吗?大人怎么突然开屏了?可是夫人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把叶大人再丢进雪地里一次啊!杀了她她也不会进入床帐,和叶大人干不可描述之事啊!
*
黄昏时分,烟年料理完杂事,前去找叶叙川摊牌。
入得驿馆时,只觉张化先看她的目光极为诡异。
“你抱一撮花作甚?”她指了指张化先怀里盛放的锦葵与红蓼:“汴京人最不喜艳俗的大花儿,你家大人见了不得把隔夜饭吐出来?”
张化先迷茫地打量他精心采摘的花朵:“很难看么?”
烟年真诚颔首:“出来混口饭吃,脸可以不要,审美最好还是坚持一下……你为何要拿花儿?”
张化先苦涩一笑:“大人在二楼厢房等候夫人,夫人进去一瞧便知。”
烟年顿觉疑惑。
步入二层厢房时,她的疑惑达到了顶峰。
新换的帘栊,床帐,擦得一尘不染的家具,床榻上的雪狐皮毯子……如非方才遇见了张化先,烟年还以为不慎闯入了某位闺阁小姐的住处。
“叶叙川,”她斜倚门前,深吸一口气:“你有毛病就去治好么,把屋子收拾成这副模样,是筑巢引凤还是顾影自怜? ”
榻上俊美的男人回过头来。
因前一阵子失血失得多了,还未将养好,他脸色微微有些苍白,不过此人似乎不擅长在旁人面前展露脆弱,模样有些别扭,似是强逼着自己做出柔弱可怜的模样似的。
平日里高高在上,无坚不摧的男人,如今居然带了三分病美人的气质。
那道箭伤还留在他身躯上,浓红的血浸透纱布,那色泽妖异而动人心魄,与他秾丽的容貌相得益彰。
她学着叶叙川往日里鄙夷她的神情,挑起眉角,戏谑地笑,满脸写着:妖精,又想玩什么花招?
“外头风紧,进来说话。”妖精温声道。
烟年哼了一声,顺手脱去外衫,挂在门边道:“你早猜到我要来?”
“自然,你不是喜欢撕扯不清的人,一向是干净利落的,当初杀我时如此,决心赴死时亦如此。”
烟年冷冷道:“既已洞悉了我本性,那你更应当干净利索地滚,为何还要百般纠缠?休要以为那日我留你一命,就是在默许你上演苦情追逐,抱头痛哭的戏码。”
叶叙川不置可否,反而给她倒了杯茶水,推给她道:“这是随车马从汴京带来的岭南茶,你尝尝。”
烟年端详茶盏半晌,总感觉那白沫子里透着诡异的光,心里微微发怵。
叶叙川是不是害了疯病?殉情没殉成,心里总是惦记着再来一次,等着把她毒死后自己也躺进棺材里,强行百年好合……
她直接问道:“你是不是想毒死我?”
“不,怎么会呢?”
叶叙川持起那杯茶水,抵在唇边,一饮而尽。
“本就是我有错处,为何要以死亡来惩罚你?”他道:“哪怕是我最恨你的时候,也心心念念着和你白头偕老。”
烟年心道你想得还挺美,老娘最恨你的时候,那可是天天都想着弄死你。
她默了半晌,开口道:“叶叙川,你出身贵族,守信诺,也讲道理,说要放我自由,我信你不会中途变卦,可我不喜你处处干涉我的生活,更不习惯你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