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川仍在原地,双手被缚,眉眼低垂,大雪将天色染得昏暗如谜,他的肩上,风帽上,睫毛上都挂着丝丝白雪,他应是极冷,嘴唇已被冻得没了血色,可即使如此,他也依旧维持着贵族式的优雅,不露丝毫颓态。
烟年捋袖子上前,一声不吭把绳索解去。
随后吩咐几个室韦少年:“把他抬上马。”
雪光与天光交织,叶叙川疲惫地掀开眼皮,似乎早有预料烟年会折返回来,唇畔勾起微弱的笑意:“你察觉了么?”
烟年狠狠剐了他一眼。
“带回驿馆,回去后烧一锅热水泡着他,万不能叫他死了。”烟年翻身上马,泄愤般地一扯缰绳:“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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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叶叙川甩给了室韦少年们,烟年回驿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叶叙川的属下们从马厩里拎出来。
都朱那的小弟甚是委屈:“姐,你这是干什么呢,哥几个好不容易打败了这群鸟人……”
烟年道:“这群鸟人都是禁军精锐,各个武艺高强,以一当百,就凭你们几个三脚猫功夫,也想打败他们?”
张化先和李源顿时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
几人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轻而易举地从绳索中钻了出来,在都朱那小弟们震惊的目光中,张化先活动了一下手腕,对烟年道:“夫人……”
烟年暴躁打断他:“叫我杜老板。”
张化先:“……杜老板,那个……大人他……”
烟年冷冷道:“死了,被我埋了。”
张化先心领神会,招呼弟兄们跟上,前去驿馆二楼伺候上司。
几名禁军离开马厩。
烟年心绪难平,满面阴云,说不清是恨自己心慈手软,还是恨叶叙川做事精准狠辣,不由分说地把她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就不怕自己当真把他抛弃在北周的深山中么?
在马厩里徘徊许久,她深吸一口气,抬步上楼。
梯上尽是刀剑痕迹,李源正与驿馆管事商议赔偿事宜,都朱那小弟们则在一处窃窃私语,八卦禁军战力究竟在什么档次上。
“我觉得他至少能打三个我。”小弟振振有词。
“呸,未必那么厉害,说不准是个银样镴枪头呢?”
“你别那么自信,小心打了自己的脸……”
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悄咪咪聚众闲话,见她走来,几乎顷刻闭了嘴,自觉让出一条通路,默默目送她走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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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珠受了惊吓。
为避免给孩子落下心理阴影,李大娘和都朱那连番上阵,用珠珠听得懂的话语解释了今日种种:“小姨在玩细作游戏呢,她特地带珠珠去冒险,就是为了看珠珠是不是最勇敢的小娘子,珠珠做得很棒,小姨为你骄傲!”
珠珠犹豫:“是真的吗?”
烟年勉强抽出笑容:“是真的,珠珠很勇敢,小姨最喜欢珠珠。”
小丫头开心起来,眨巴眨巴眼:“太好了,珠珠也最喜欢小姨。”
烟年难掩心酸,珠珠跟着她生活,当真受了不少委屈,不到五岁的小孩子舟车劳顿,来回折腾,若姐姐在天之灵知晓了,不知会有多心疼。
唱了两首童谣哄睡了珠珠,烟年拢了拢鬓发,起身朝隔壁厢房走去。
叶叙川恰好也在等她。
男人换了素白里衣,脸色略红润回来些许,正以慵懒姿态斜倚床头,端着一碗姜汤摇晃。
为何迟迟不喝那姜汤?多半是他的少爷病再次发作,介意那瓷碗上的缺口。
果然,见她推门而入,叶叙川垂眸将姜汤置于一边。
叶大少爷今日就算是冻死在雪地里,也不会用如此粗糙的、飘着可疑姜絮的汤水。
装什么装!
“给我喝下去。”烟年冷冷道。
叶叙川笑了笑,挥手屏退在旁守卫的僚属,温声道:“你来了?”
“你又算计我。”烟年气得胸膛起伏:“你算准了我不忍任你自生自灭,才演这出戏来试我,是也不是?”
“不,我算无遗策,可你却是唯一的变数,我用了许多年才明白,我是无法掌控你的心思的。”
“撒谎,”烟年怒道:“你分明早就料到了,从我上城楼那时起就开始做此一局了,对么?”
叶叙川眼角眉梢都沾染着笑意,这笑意笃定、沉稳、志在必得,充满了叶叙川风格。
但落在烟年眼里,这笑容阴险、气人、老奸巨猾。
“也算不得早就料到,只是从那时起,我发现了你与从前有些不同,说不定你我也能有不一样的结果。”
“我应该感谢珠珠,感谢你的室韦族人。”他叹息道:“是他们把你从泥潭里拖出来,寻回了生的力量,换作过去的你,怎么会冲到城楼上胡闹,还假惺惺地以死相逼?”
他仿佛说到了什么有趣之事,笑意更盛:“三年前的杜烟年只会暗地里筹谋杀掉我,褫夺我的权柄,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呵,这狗东西不知在她身上倾注过多少关注,居然还挺了解她。
“所以,你赌我在发现你心甘情愿死在我手中时,我反而无法弃你于不顾,”烟年愤然道:“叶叙川,你不过就是利用我一时心软,又有何可得意之处?”
叶叙川道:“一时?不,你一向是心软的,哪怕放弃金盆洗手,也要救僚属的性命,为了燕云之地的太平,宁可杀了自己也不肯杀我。”
“你对天地万物都心软,只是对我心肠格外冷硬罢了。”他轻声道:“你不知我有多恨你的无情。”
烟年冷冷道:“你是我的任务对象,对你无情是我的工作。”
“可如今你已金盆洗手了不是么?”
烟年皱眉:他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认定金盆洗手会影响她拔刀的速度?
叶叙川目光灼灼地望着她,见她不语,便兀自接了下去:“我只是想试一试,当你不再是北周的细作,我隐匿国朝枢密使的身份后,你会不会愿意把你的心软,也略分给我一些。”
“你赌赢了。”烟年转身就走:“不过仅此一次,也望你清楚,留你一条狗命对我来说算不得什么。”
“这回你刻意给我杀你的机会,我胜之不武,可来日你要是再来胡乱纠缠,我不会再心慈手软。”
“唔,怎样算是纠缠?”他颇为耐心地问道。
“你如今不就是在纠缠?先是派来一群侍卫监视我,又买下了我家隔壁的宅子,恐吓曾刁难过我的皮货铺子掌柜们,哪件不算纠缠?”
叶叙川平静颔首,慢条斯理道:“看来你对我多有误会。”
烟年气笑了,索性把门一关,拉过椅子坐到叶叙川跟前,她倒要听听这究竟是哪门子误会,张飞骂关羽那种误会么?
“不管你是否接受,侍卫是必要留的,她们不是禁军中人,而是我的私卫,今后她们直接听命于你,与我再无瓜葛。”
烟年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我自会雇佣家丁,不必用你的人。”
叶叙川淡淡道:“曾经你隐姓埋名,只需四五家丁看家护院即可,但如今你身份暴露,难免有人对你图谋不轨,哪怕你自己悍勇不惧死,也该为珠珠考虑,留下几名武艺高强之人保护,对你想要的自由有益无损。”
烟年太阳穴突突直跳,越是看他老神在在,胸有成竹的模样,越是头疼欲裂。
方才一时冲动救他回来时,她就知自己多半要后悔。
可人就是一种不撞南墙不死心的动物,这是人的软弱之处,也正是可爱之处。
她问道:“那你为何要买下边上的宅子?”
“那是我送予珠珠的礼物,不值什么,地契先由我收着,待她及笄时再任她处置。”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烟年瞪他一眼,她才不信叶叙川的鬼话,他买这宅子,多半是不希望有人住得离她太近,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不过,既然是给珠珠置办的,那也未尝不能收着……就当是赔给她的精神损失费吧。
“至于敲打你的生意伙伴,就是我自作主张了。”叶叙川道:“那几个掌柜着实不长眼,稍微提点几句,你今后的生意会顺利得多。”
“谁允准你插手我的生意?”烟年语调中带着薄薄的愤怒:“做买卖自有相互算计、让利的时候,你动辄折腾,我还如何立足?”
叶叙川从善如流:“仅此一回,往后我袖手旁观,绝不多嘴半句。”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
敲打威胁这种事,干一回叫敲打,干两回叫掉价,他一出手,今后所有人都会知晓她杜烟年有人撑腰,不好惹,何须再干第二回 ?
叶叙川行事一向如此,要不然他懒得搭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意地糊弄过去便罢,可一旦遇到了他认为要紧的事,那必须从头到尾按他的心意来,哪怕只有一丁点不遂他的意,他也必须掰正了才行。
被烟年闹了几次后,叶叙川多少有所收敛。
只不过大蒜拍成沫子还是辣的,人亦如此,他无法做到彻底放手不管,只会为他的手段编织动听的理由。
与叶叙川的拉锯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今日自己胜,明日他胜,后日两败俱伤,总之没个消停的时候。
随便吧,她累了。
该质问的都已问完,旁的也无话可说,烟年振衣起身,吹熄灯烛,只抛下一句:“你早些休息。”
黑暗之中,榻上的男人偏身,轻轻握住烟年的手,五指在她手心处缓缓游移,留下噬心的麻痒。
如同动物亲密时的舔舐。
他清冽如溪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你愿意将你的软心肠分我一点,我受宠若惊。”
“过去诸般强求,想要的也不过是你多顾念我几分,如今终于得到了些许,算是个好的开端,年年,来日方长,我等你回心转意的那一日。”
第103章
走出厢房后, 都朱那一把将烟年抓走。
几名小弟围上来热心八卦:“这姓叶的怎么回事啊,绕这么大一圈就为了找死,是不是脑子被狍子蹬了?”
烟年不阴不阳道:“是, 他脑子有病,有大病, 我是正常人, 不与他一般见识。”
这就变得合理了起来,小弟们纷纷赞同:正常人苦神经病久矣。
想起这男人镇定中带着疯劲儿的笑容,那精准又有效的手段,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执着……都朱那后背发凉,心有戚戚。
——难怪烟年将叶叙川视为洪水猛兽, 一提此人就如临大敌, 此人的确可怕得很, 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简直连汗毛上都挂着心眼子。
烟年独坐在旁, 对着炉火发呆,看起来距离被叶叙川彻底逼疯差不了多远。
见她神色郁郁, 都朱那问了一个颇有水准的问题。
“姐, 假如……只是假如,我对你一见钟情, 前来竞逐美人芳心,他会当场杀了我吗?”
烟年思索半晌,给了他一个更有水准的答案:“大概不会,他自傲得很, 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里。”
“那如果你当真看上了别人,并与旁人结为夫妻了呢?”都朱那八卦:“这总该气得杀人了吧。”
烟年摇头:“他压根不在乎我成不成婚, 成了又怎样?把我的新夫婿赶走便是。”
都朱那汗颜,庆幸自己只钟情于温柔的翠花姑娘,对悍妇烟年毫无兴趣。
他中肯点评道:“那看来他也没有疯到底,在别国领土上行事,多少有些顾忌。”
身边传来烟年幽幽的声音:“顾忌?都朱那,你不了解他,他心里头除了我和他那太后姐姐之外,是没什么顾忌的。”
“他犯不着杀你,只消把你赶走,使计骗走你的产业,离间你和外面这群傻小子,再派来几个美貌小娘子诱惑你即可。”烟年道:“你非不上当的话,或许某一天你归家路上,就莫名其妙栽进水坑淹死了,他会携丧礼拜会灵堂,在灵前劝我节哀,然后你躺在棺材里,我和他在你的棺材板上……”
“别说了别说了!”都朱那泪盈于睫:“姐,要不你就此从了他吧,这等阴毒狠辣的老狐狸,谁能斗得过啊!”
烟年遥望天际浮云,狠狠嚼碎一把草烟。
“要从你去从,”她道:“老娘松快日子还没过够呢,谁都别想来打扰我,他尽管施苦肉计,让他轻易登堂入室了,老娘就不姓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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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年说到做到。
回到沈州之后,她把叶叙川扔去了驿馆,孤身前去辽阳府,取走小半年前押的货物。
票号掌柜一见她,菊花般的老脸上绽放出遇见财主的狂喜,立刻把她迎入内室,奉上茶点瓜果若干,并旁敲侧击,打听她与贵人有个什么渊源。
烟年心里把叶叙川骂了个狗血淋头,有权便可仗势欺人吗?懂不懂低调二字怎么写?
把毛料草草就地分销出去,烟年预备打道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