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头顶三寸处, 座椅四分五裂, 木屑粉碎一地。
他握住烟年手腕, 低声叹道:“年年,你冷静一些。”
“冷静你大爷的。”烟年一把甩开他,指着叶叙川的鼻子骂:“竖子!禽兽!狗东西!”
可惜小八寿数已尽, 要不然高低得跟着嚎两嗓子。
叶叙川点了点头:“你就当我是竖子,禽兽, 狗东西罢。”
当着一群仆婢的面, 两人不欢而散。
烟年大步跨出门槛,把木门摔得啪地一声响。
在叶叙川面前维持体面, 是一种天大的不幸。
她吐出一口浊气,问门外侍女道:“珠珠呢?”
珠珠正在庭前玩推枣磨,这丫头的地位今非昔比,身后足有李大娘与四个丫鬟看顾她, 身前有三个一般大的小女孩儿陪玩,三个小女孩儿俱眉清目秀, 温柔持重,全是从几个僚属家里抽调而来的。
烟年心绪烦闷,行至院中,一屁股坐在假山石畔。
刚坐下去,忽然觉得这假山石似曾相识,回头仔细一看,不就是当年她和叶叙川打架的地方吗?那时叶叙川把她压在石头上,她挠了叶叙川满脸血,往事惨痛,历历在目,甚至石头缝里还卡着当初留下的血迹……
烟年大为糟心,立刻站起身。
闹出的动静太大,把陪玩的小女孩儿吓了一跳,几个女孩直直向她看来。
“小姨!”珠珠亲亲切切唤她:“要不要和珠珠一起玩?”
珠珠叫烟年小姨,其他的女孩们约莫受过家人提点,均起身向她行礼,口中道:“见过夫人。”
烟年顿觉一言难尽。
论起来,这群丫头的爹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替叶叙川□□她,就是替叶叙川抓捕她。
不过大人间闹得难看无妨,影响孩子间的情谊便不好了,烟年对小孩儿向来宽容,于是也不为难她们几个,只笑了笑道:“辛苦几位小娘子陪珠珠玩耍,珠珠年纪尚小,还需你们多照拂着些。”
几个小女孩儿受宠若惊,点头如捣蒜。
烟年抱起珠珠,四岁半的小丫头沉得坠手,她乖乖地抱住烟年的脖子道:“小姨,我们去哪里?”
嗅着她身上的奶香味,烟年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
“许久没有回来了,不知宵禁严不严?州桥夜市还开不开?”她转头问丫鬟道。
丫鬟一愣,应答道:“开,只是……”
烟年道:“甚好,我去请几位小娘子吃白雪圆子,并金丝党梅。”
她亲自发话,丫鬟只得匆匆忙忙地去替她安排侍从马车,挨个通知几位陪玩小姑娘的家长……好一番鸡飞狗跳。
烟年冷眼看她们忙碌,默不作声地替珠珠编好发辫。
李大娘自觉没照顾好珠珠,很是愧疚,期期艾艾道:“娘子,我是按你的安排做的,只是……只是那时珠珠发了疹子,拖延了一日……”
“不是你的错处,”烟年摇头道:“归根结底,还是我连累了珠珠。”
李大娘瞅了眼珠珠,一时语塞。
小丫头发间缀了拇指大的东珠,身上的裙子是最轻软的纱罗裁成,金丝线滚边,脚蹬上好的鹿皮靴,全身行头没个百两银子下不来。
李大娘心中酸涩。
她也很想被连累一下啊!
但这话也只敢在心里叨叨,当着烟年的面可万万说不得。
烟年道:“罢了,大娘你若是想回去,我便找人送你回沈州,若是……”
李大娘赶紧道:“珠珠年纪小,老婆子还想多带她几年,娘子不嫌弃的话,就让老婆子留下吧。”
烟年思量片刻,点了点头。
*
约莫一炷香功夫后,烟年牵着珠珠,带着三个小丫头片子和一屁股侍从,一行人浩浩荡荡朝州桥夜市进发。
从丫鬟和侍从的反应来看,叶叙川应当是默许了此事,他也知道,自己天性不爱拘束,若还像从前那般关着自己,两人早晚要一拍两散。
但这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烟年木然地想。
叶府是牢笼,汴京城是牢笼,叶叙川不愿放手一日,他就如同笼罩在她头顶的阴霾,不动声色地禁锢她,让她走到哪儿都不得自由。
她想念沈州那方小天地,想念室韦,她明明攒足了钱,就快要拥有一间自己的毛皮铺子了。
她还想送珠珠去辽阳府读书,让她学得文墨春秋,懂得处世之道,今后有钱财有产业,有一技傍身,无拘无束地行走世间,无需看任何人的脸色。
归根结底,她最挂念最在乎的,就是身后这个小丫头。
带她去瞧瞧吧,若是她喜欢汴京的话……
那自己受些委屈,似乎也不算什么。
*
马车行至州桥,满眼灯火辉煌,河岸石壁绵延,一眼望不到尽头,上面雕刻各色飞禽走兽,飞云纹饰,皇都气派一览无余。
几个小娘子皆看花了眼,尤其是珠珠,在沈州从没见过如此大的世面,一时眼花缭乱,只能发出无意义的感叹词:“哇。”
在小孩子眼中,世界是一座巨大的游戏场,汴京城喧闹快活,是游戏场中最有趣的一座堡垒,珠珠跟着新结识的玩伴,转遍每一方摊位,塞了满嘴新奇零食,转回烟年身边时,手里还高高擎着一盒荔枝膏,小脸红扑扑道:“小姨吃。”
烟年尝了一口,荔枝膏甜腻喜人,嚼来唇齿留香。
时值盛夏,恰好有戏法艺人当街表演绳舞,珠珠很快被吸引了注意,跟几个小女孩一同凑前看热闹,留一屁股侍卫在后头撵着,生怕这几位金贵的祖宗磕碰了,累得他们吃叶叙川的挂落。
满街欢腾热烈,繁华如南柯一梦,河边灯火阑珊之处,烟年抱臂,静静望着珠珠背影。
“在想什么?”
不知何时,叶叙川出现在她身后,含笑问道。
他身上带着清冽的酒气,微醺醉意把他眸子熏得涳濛惑人,夜市人头攒动,各色铺子前高挂灯笼,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暖光下,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
烟年正在气头上,皱眉离开。
手腕被叶叙川捉住。
她立时就甩开他。
出乎意料的是,叶叙川被甩之后,居然踉跄了两步,一双迷蒙的眼定定地望着她,仿佛瞻仰他唯一的神祇。
漂亮的男人流露出一丁点易于掌控的脆弱感,往往就能勾起女子的怜爱之心,烟年第一次见叶叙川利用他那张漂亮脸蛋谋求好处,不由微愣一瞬,不想一愣之下,竟又让他捉住了手腕。
烟年冷冷道:“闪开,莫碍着我陪珠珠。”
“她在玩投壶,一时不需你陪同在旁,许久未曾共襄胜景了,不如来与我单独待一会儿。”
叶叙川提议,从来都没有与她商量的意思,他捉了她手腕,带她上了张家酒楼最高的厢房。
烟年挣了下,没挣开,便跟着他去了。
居高临下望去,只见街市上的人都化作黝黑的一点,缓慢地游移着,如大海中无数颗小小水滴。
见烟年抿唇不语,叶叙川淡笑道:“两年前,官家拟了诏书,鼓励南北商贾来汴京销货,市集热闹,更胜往昔,如今时事太平,海晏河清,两国休养生息,可是你想要的结果?”
烟年明白他在邀功,他也的确把她的嘱托放在了心上……
但她还是想揍他。
“她玩得甚是开怀。”叶叙川循着她目光,看向人群中的珠珠:“没有人会不喜欢州桥,也没有人会厌恶汴京。”
烟年凉凉道:“你又知道了?”
他揽住烟年肩头,将她额前碎发温柔拨至耳后,喟叹道:“你不喜欢这里,因为你入城时,是从水城门偷渡而入,在烟花柳巷见了这座城池最丑恶的面目,可她不一样。”
叶叙川指着珠珠道:“她入城时,乘的是宝马香车,走的是朱雀门和南薰门,天街冠盖如云,两岸金柳夹道,她看到的汴京,与你是截然不同的。”
“叶家虽蒙难,但之后又能快速起事,其中缘由,一来是我的确有几分能力,二来也是簪缨之族间暗中互相提携,在这样的世家中长大、出嫁、掌馈,可保一世荣华富裕,荣耀煊赫。”
“我觉得荣华富裕不过如此,不如内心安宁来得自在。”
“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些俗物,可或许她稀罕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烟年一眼:“珠珠,珠珠,如珠似宝,你姐姐取下这个小名的时候,或许就已替她选好了。”
烟年默然,无言以对。
“留下来罢,”叶叙川道:“就当是为了珠珠,把这里当作你的家,只要你有意,我可以倾尽所能,给她所有想要的东西。”
烟年反问:“你忘了你当初如何坑害我,我又是如何诛你的心了么?”
“我不会忘。”叶叙川道:“你如果不解恨,我不介意让你再杀几次,我只求你不要走。”
他低低叹息一声,酒气为本就昳丽的唇染上嫣红之色。
“我没有你,是活不下去的。”
*
月出东山,烟年领珠珠回府。
回程时细问了李大娘,才知叶叙川办事利落迅速,早在她回来前一旬,珠珠就已经抵达了叶府,开启了她吃香喝辣的大小姐生涯。
她在汴京适应得很好。
临睡前,烟年轻轻抚摸着珠珠软软的发丝,问她道:“珠珠喜欢汴京还是辽阳府?”
珠珠眨了眨眼,答不上来。
烟年续道:“……汴京和辽阳都有老师教珠珠读书识字,都有热闹的街市和漂亮的花船,不一样的是,汴京的房子大,还很漂亮,但是一旦选了汴京,就再也不能去室韦了。”
条件太过复杂,超出了珠珠小脑袋的理解范围。
她苦思冥想半天,才道:“我想和小姨在一起,小姨在哪,珠珠就喜欢哪儿。”
是了,她确定地笑起来,问道:“小姨喜欢这里吗?”
烟年黯然。
不,她不喜欢这里。
这座城市承载着她最不堪的回忆,红袖楼中迎来送往,外宅中步步为营,叶府中痛苦辗转,光是重游故地,她心中都无法抑止地感到不适。
从烟年的沉默中,珠珠似乎看明白了什么,她略一犹豫,握住烟年指尖道:“既然小姨不喜欢这里,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烟年张了张口,欲说什么,可看到珠珠价值连城的松江绫寝衣,千工拔步床,终是什么都没说。
她还小,不懂的身外之物贵重,只道天大地大,都抵不过小姨重要,诚然自己可以视金钱如粪土,可珠珠呢?她难道不配用这些好东西吗?
跟着叶叙川,珠珠可以衬得上她的名字,成为汴京最闪耀的明珠。
沉默许久,烟年阖上珠珠双眼,轻声道:“先睡吧,让小姨再想想。”
第98章
她这一想, 足足花费一月时间。
左右为难,矛盾至极,留在汴京自己难受, 一走了之,又怕耽误了珠珠成材。
她内心烦闷, 前去郊外游玩散心, 游至暮色四合时仍不愿归府,于是就近找了个禅寺小住一夜。
住持给她安排了最好的禅房。
这屋子处处精致,唯独一点不好,床板子太硬,烟年辗转半宿, 仍未彻底入眠。
月上中天, 隐约听见外头传来轻轻的响动, 山寺万籁俱寂,让这点响动显得格外清晰。
微弱灯光映上门窗,她迷迷糊糊睁开眼, 只见门扉微企,步入一道颀长的男人身影。
她翻了个身, 继续装睡。
那人好似近乡情怯一般, 在门口盯着她瞧了许久才缓步走来,每一步都轻而小心, 像是怕惊醒了熟睡中的人。
终于,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侧脸上,也不摩挲,只是静静地触碰着她, 通过她悠悠的呼吸,确认她尚且活着, 正在他面前休憩。
烟年嫌热,睁开了双眼:“叶叙川,你大半夜来这儿做什么?”
不想她竟然没睡着,叶叙川微怔,慢慢收回了手:“来瞧瞧你。”
“此山不通车马,你是自己爬上来的么?”烟年大为惊异:“明早你还要去枢密院点卯呢。”
月光透入屋内,烟年看见他眼里有浅浅的红丝,他垂下眼,将她被角掖好,轻声道:“就寝时忽然记起你当初身死的模样,那图景在脑海里盘桓不去,若未亲眼见到你无恙,我这一晚都不得安眠。”
“你现在见着了,”烟年懒懒地坐起身:“我还活着,活得甚好。”
叶叙川微笑着把她手包入掌心之中。
“以前每次从噩梦里醒来,都徘徊不知往何处去,芸生渺渺,独独缺了一个你,让我夜里醒来也只能枯坐等着天明,而今你终于回来了,起码在我思念你的时候,能过来瞧瞧你。”
谁知烟年是铁石心肠的女人,根本不为所动。
她把被子一拢,反问道:“现在瞧见了还不走,是不是想在我这儿挤一晚啊?”
“可以么?”叶叙川叹口气:“毕竟我爬了那么久的山,就为看你一眼……”
烟年指着外间的软榻:“喏,哪儿有张床,自己睡去吧。”
叶叙川道:“让我睡你脚榻上可好?”
屋内寂静片刻。
“你是真的叶叙川吗?不会是山里的精怪吧。”烟年皱起眉头,拍了拍他的脸:“堂堂叶枢相,怎地会来睡我的脚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