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炷香后,周晖面色沉重地放下圣旨,压低了声音道:“阿辞,你这又是何苦?”
周疏,字长辞,周家人一直亲切地称呼她为阿辞。
听到兄长苦口婆心地问话,周疏心弦被触动了下。
清澈的眼眸里,闪动着些许泪花,看向周晖的眼神无比坚定。
“兄长,我心意已决。”
哪怕前路坎坷,堕入无间地狱,万劫不复,她亦无怨无悔。
此事已毫无转圜的余地,周晖只得连连叹气。
嘴上虽说着反对的话,心里却充满了心疼。
“我知晓你的目的和筹划,可湘州太过偏远,此一去何时才能重回京城?你身子骨又不好,经不起各种折腾。”
可留在京城,有杨家压着,她永远别想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更何遑论,她还要为凌家翻案。
“最多一年,我必回来。”
她信誓旦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周晖虽无奈,却也妥协。
“你既如此说了,那兄长便信你,哪怕是刀山火海,兄长也陪着你。”
说完,突然话锋一转。
“所以,你回来这般晚,是因为陛下下旨给耽搁了?”
周疏摇了摇头,“非也。”
“那是为何?”
周晖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若是不告诉他,出了书房,他必然会去找秋旻追问。
秋旻维护她,肯定会夸大其词,挑起他和温昱庭的矛盾。
如今赴任在即,她不想再多生事端。
于是道:“回程路上,温小侯爷策马而来,不慎惊扰了我的马车,马车险些撞翻,好在……”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急急打断。
“那你有没有受伤?”
温昱庭那纨绔简直欺人太甚。
若非他不在场,否则定要他好看。
“阿嚏——”
御书房内,温昱庭揉了揉发痒的鼻子,自言自语道:“是谁在念着我?”
坐在主位的玄帝听到他这话,冷笑一声,没好气地开口。
“我看不是有人在念着你,而是在骂你这混小子。”
边说,边用拿着奏折的手指了指他。
语气颇为宠溺。
温昱庭没个正形,懒洋洋地靠坐在椅子里,被玄帝骂了也不恼,反倒笑嘻嘻地,随口胡诌。
“小爷我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上至耄耋下至孩童,男女老少,无不为我倾倒,有人心心念念着小爷我,实属正常。”
敢在玄帝面前自称“小爷”,也只有他温昱庭了。
玄帝眼神里有一丝不悦,却被他隐藏得极好。
嘴角冷冷一勾,“那状元郎呢?可也为你倾倒?”
这话明显是在点他当街纵马,差点撞翻了周疏马车的事了。
换了旁人,此刻必然诚惶诚恐地下跪求饶。
可温昱庭一副闲散姿态,似乎完全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满不在乎地道:“状元郎满腹礼义廉耻,怕是做不出喜欢小爷这般大逆不道的事。”
话落,御书房内一阵沉默。
玄帝脸色阴沉得厉害,侍奉在一旁的卫奕小心翼翼观察着他面色,心中叫苦不迭。
我的小侯爷,您可千万别再口出狂言了。
然而……
“陛下,我听闻状元郎在朝堂上当众怼了杨亭礼那老匹夫,此事可当真?”
“……”
怎可如此直呼朝中大臣的名讳?
这温小侯爷,简直目无王法。
卫奕深深替他捏了把汗。
正当他以为玄帝会治温昱庭大不敬之罪时。
主位上的人,却突然笑了起来。
“你这混小子,越发没教养了。”
可这不是他默许的麽?
温家遗孤是出了名的纨绔,扶不起的烂墙。
这样,那些誓死追随温家的将士才能心寒,才不会对他有所期待。
温昱庭眼里闪过一抹精光,面上却愈发放浪形骸。
“那老匹夫向来古板,开口就是礼义廉耻,之乎者也,听得我头疼。”
“这状元郎倒是个妙人,就是身子骨太弱了,一阵风都能给吹跑。”
说着,手指点了点额头。
十足的放浪样。
玄帝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
教训的话,也说得不轻不重。
“既然知道状元郎身子骨弱,就不该当街纵马,差点撞翻他的马车,这要是传到御史台那些人的耳中,参你的折子雪花一样递到朕跟前,朕是保你还是不保?”
“陛下若是觉得为难,那就将我交给御史台那些人处置好了。”
他态度满不在乎。
玄帝也不是真的要问他的罪。
叹息道:“你啊你,就是仗着朕宠你,所以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宠他?
他看是捧杀他还差不多。
温昱庭在心中冷笑。
他前脚刚差点撞翻周疏的马车,后脚就有人告到了他面前。
可见他平日里的一举一动,皆在人监视之下。
至于派人监视自己的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陛下,你这消息还真灵通,这么快就知道了。”
一句无心的话,让玄帝心中警铃大作。
刚要试探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就听他继续道:“是哪个奴才多嘴?要是让小爷我知道了,定要拔了他的舌头。”
语气凶狠。
但也打消了玄帝的怀疑。
“你和那些奴才置气作甚么?你当街纵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那状元郎又识出了你的身份,自然有人告到朕面前。”
“倒是你,差点害死了朕的肱股之臣。”语气略微惋惜。
但温昱庭知道,他这话不过是说给自己听听而已。
那周疏真要死了,他也不见得有多遗憾。
臣子而已,没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
什么也比不过他的皇位重要。
哪怕是他的亲儿子,一旦触及他底线,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这些年,他已彻底看清了玄帝的真面目。
“那我择日便去周府负荆请罪,跪在那周疏门前,求他原谅,他要是不原谅我,我便长跪不起。”
第六章 监视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这是去道歉吗?你这是想逼死他。”
玄帝佯装发怒,将手里的奏折朝温昱庭扔过去。
温昱庭不避不让,奏折摔在地上,玄帝朝身侧的卫奕使个眼色,卫奕赶忙蹲下去捡奏折。
而坐在椅子里的男人,好笑地看着这一幕,不再故意激怒玄帝,清了清嗓子开口。
“那陛下想让我如何?”
见他终于接茬,玄帝整理了下衣袍,也清了清嗓子道:“周疏自请为泗溢县县令,三日后即将前往湘州赴任,你既有心道歉,就同他一齐前往吧。”
他上任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温昱庭这样想着,也这样问了。
话一出口就得到玄帝一个白眼。
“上次赈灾银丢失,到现在也没找到,这一次,你和奉天将军一起去押送,顺便再帮周疏找到丢失的赈灾银。”
眼见他还要反驳,玄帝又补充了句,“这样才能彰显你的诚意,也能堵住御史台那些人的嘴。”
“除了你,朕也无人可信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为感伤和忧愁。
偌大个朝堂,他却说无人可信,只能将如此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一个纨绔侯爷。
不出玄帝所望,温昱庭大为触动,当即一拍胸脯,便应承了下来。
“原来小爷我如此重要,那好吧,小爷便随那周疏走这一遭。”
“嗯。”玄帝淡淡地嗯了声,敛下眼底阴翳,“朕会下旨任命你为湘州巡抚,派奉天将军王友贤随同你押送粮草和赈灾银前往泗溢县,此番前往的目的,一是赈灾济民,二是找到丢失的赈灾银,好好替朕惩治那些吃了皇粮却不作为的贪官污吏。”
闻言,温昱庭一改之前的散漫,撩袍,单膝下跪,叩首。
掷地有声,“臣温昱庭领旨谢恩。”
从御书房出来,温昱庭没有着急去周府,而是半路改道去了他常去的青楼——花满楼。
他刚出现在门口,老鸨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哎哟,温小侯爷来了?快请进快请进。”说着,用满是脂粉味的帕子轻轻打在温昱庭脸上,拖着他往里面走去。
边走还边亲切地和他说着花满楼里的姑娘,在他没来的这些时日里,对他日思夜想,身材都消瘦了。
从始至终他嘴角都噙着抹淡笑,余光不经意撇过身后那道尾巴,任由老鸨拖着他往里面去。
没一会,包厢内便传出姑娘们的欢声笑语。
而被玄帝派来监视温昱庭的暗卫,见状悄无声息离开,往皇宫里去。
等他走后,温昱庭脸上的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冷,挥手遣退所有姑娘。
在姑娘们都退出房间后,老鸨走了进来。
朝他福了褔身,“主人。”
“花月,我让你查的事情可有眉目?”
花月一改之前风情万种的姿态,面容严肃,声音冷峻,道:“主人,自从李林上吊自杀,他家女眷便不知所踪,我们的人没有查到她们下落,不过……”
说着停顿了一瞬。
对她支支吾吾的态度不满,温昱庭神情冷淡,“不过什么?花月,你何时学得这般吞吞吐吐?”
“请主人恕罪。”花月跪了下去,继续道:“我们的人在寻找李家女眷时,偶然见到了逍遥王。”
萧元朗?他去那里干什么?
看来,这件事果然和他想的一样,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温昱庭心里有了打算,整理了下衣袍,起身,准备离开。
见到他动作,花月立即从地上起来,走到一面墙前,掀开挂着的画,按下一个机关,下一刻,白墙一分为二,露出一条暗道。
温昱庭迈步往里,沿着暗道的方向,一路向前,来到一处暗门前,推门,出去,又进到一间书房。
原来这暗道连通的是花满楼和温家书房。
在外人眼中,温昱庭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少爷,整日无所事事,就连温家的下人们,也当他是扶不起的阿斗,从没进过书房来打扫。
温昱庭坐在书案前,提笔将花月查到的线索,以及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写在纸上。
一桩一件,看似毫无干系,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此前他还烦恼该找什么借口离京,今日玄帝为了试探他,要他和周疏一同前往泗溢县,倒省了他许多麻烦。
也不枉他故意在大街上纵马,差点撞翻周疏马车了。
长指捏起那张纸,用火烧毁。
随后,拍了拍衣服上沾染的灰烬,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
两日后,周家。
因周疏即将前往湘州赴任,周家的下人们全都忙碌了起来。
周家祖籍在南方,此前这座宅子一直无人居住,还是周疏上京赶考,周母才让人收拾了出来,供两兄弟居住。
如今周疏即将离京,下人们自然要跟着她一同前往湘州。
要带的东西很多,拂袖忧心山高路远的,周疏身子骨会吃不消,一早便去了街上的药铺和衣行。
春日阳光明媚,吃过早饭,周疏坐在书房外的长廊下看书。
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竟带来一两分困意。
昏昏沉沉地阖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周疏突感身上一重,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是你啊秋旻。”
“是我,公子。”秋旻边回答,边替她掖好披风,“拂袖姐出去采买还未回来,我担心公子你睡在外面受凉,便拿了披风过来给你盖上。”
“嗯。”
周疏揉着额头,拢好披风,坐直身子,看着外面的日头,问秋旻,“现在是什么时辰了?拂袖怎的去了这么久?”
她心里隐隐有不安,刚想要秋旻出去寻人。
院子外就响起两道脚步声,一道沉稳,另一道脚步轻快,她认出来是拂袖的。
只是和她一同而来的男人是谁?
心中困惑,还不待她细想,又听得一声冷喝。
“站住!”
是兄长的声音。
周疏在心里说道。
但……被他呵斥的人又是谁?
“秋旻,随我一同出去看看。”
说完,率先往院子外走去。
她身子骨弱,从书房到院子门口,不过短短一段路的距离,她却走得气喘吁吁。
因心里着急,还呛了几口冷气,喉间瘙痒难耐,压着声音,低低咳嗽了起来。
院门外两人还在对峙。
“温小侯爷,你前日在大街上纵马,差点撞翻舍弟马车,害他摔伤,今日又不请自来我府,难道就因为你是温家人,就可以无法无天不成?”
第七章 陷害
“周大少,你误会在下了,温某此番前来,是特意来向状元郎赔礼道歉的。”
“不需要。”
周晖想也不想就拒绝,话锋一转,对立在一旁的拂袖怒目而视。
“拂袖,你胆子是越发的大了,什么人都敢往二公子院子里领。”
周晖常年习武,一身肃杀之气。
此刻厉声怒斥的模样,吓得拂袖一个字也不敢说。
温昱庭淡淡瞥了眼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拂袖,为她说好话,“这事不怪她,是温某请她带我过来的,若周大少要怪罪,就怪罪温某好了。”
他以为他不敢麽?
一个纨绔侯爷罢了,若不是有温家祖辈荫庇,怎能轮得到他嚣张?
周晖不给温昱庭半点面子,当场就招呼下人赶人。
周疏过来时,恰好看到周晖要赶温昱庭离开,连忙出声阻止。
“兄长,不可。”
温昱庭再混账,那也是当今圣上亲封的侯爷,对他不敬,就是对皇权不敬。
拱手致歉。
“抱歉温小侯爷,兄长是关心则乱,一时顶撞了小侯爷您,还请恕罪。”
温昱庭自知自己前日的行为不妥,周晖心怀怨气也无可厚非,微笑着摆摆手。
“无妨。”说着也朝周疏拱手行礼,“温某今日前来,是特意来向状元郎赔礼道歉的。”
“前日长街纵马,惊扰了你的马车,差点害得你从马车上摔下来受伤,还请状元郎莫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