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僧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垂眼而立,安静仿佛与天地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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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两个月的时间,谢清韵终于又一次上朝了。
但因为前一天已经敲打过了群臣的缘故,第二日的早朝并没有想象中热闹。
只有户部的刘琰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顾氏父子军饷消耗严重,有克扣之嫌。
不过顾氏父子嗜钱如命大家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是以对于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大臣附和。
只有刘琰仍是喋喋不休,抱怨着国库空虚。
谢清韵安抚了刘琰几句,早早便退了朝。
她说要静修,而后避开了宫人,带着润六奔诏狱而去。
他们到达那边时,几个执勤的锦衣卫正在打牌。
皇帝久不杀人,连带着诏狱都冷清不少,他们没有犯人可审,实在闲得发慌。
谢清韵来的时候几个打牌的锦衣卫还没有反应过来,手上打牌摸牌动作未停,直到一个人看见前方匆匆跑过来的佥事大人一脸的慌张,才发觉事情不妙。
一个即将输牌的人忙伸手将桌上的牌哗啦推倒,拉着另外几个想骂他的赶紧下跪。
“参见陛下。”他们垂着头齐声道。
谢清韵嗯一声,没将这几个放在心上,迈步往里走。
只是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看向那个适才推了牌的锦衣卫:“愿赌服输,你得给钱。”
“……”
匆匆赶过来的云阳听见的就是这样不着边际的一句话。
谢清韵回头瞧了云阳一眼,问道:“那个薛家的人呢?”
云阳心一惊,不知道是陛下想起来了还是先前润公公说的契机到了。
但看陛下神色无异,不像先前发病时的模样,还是小心翼翼开口:“在诏狱,若陛下想见他臣可以带路。”
得到肯定答案后,他便带着谢清韵和润六向诏狱里走去。
诏狱共四层,分地上两层和地下两层。越往下关得越是重要犯人。
云阳带着他们直接到了地下二层的最深处,一个昏暗无光的牢房。
这一层几乎是空着的。
因为被关在这里的犯人,通常都活不了太久。
云阳命人又多点起了几盏灯,牢房渐渐被照亮。
关在里面的人蓬头垢面,正抱膝坐在墙角,不知是睡了还是醒着。
听见声音也没有抬头。
仿佛死了一样。
有狱卒想上前叫醒那个少年,却被谢清韵拦下。
她不准人出声,只安静立在牢房外,盯着那少年看。
良久,才问云阳:“他就是薛家后人?”
云阳应是:“是二房的外室所生,是以抄家和后来搜查的时候都被漏掉了,最近才被发现。”
谢清韵点点头,继续看回那少年。
诏狱里长年幽暗无光,人在这里很容易就会迷失时间感。
谢清韵不急,等着那少年自己醒过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缓缓动了起来。
乱蓬蓬的头发下慢慢露出黝黑的眼眸,继而是干裂的嘴唇。
他的眼神没有聚焦,可能是因为今日牢房光线太过明亮,微微眯着眼。
“你叫什么?”谢清韵开口问。
少年有些神志不清,但还记得不能和别人说自己名字的事情,轻轻摇了摇头。
“你想出去吗?”谢清韵又问。
少年看了她一眼,瑟缩一下,没有回答,只下意识将自己抱得更紧了。
云阳道:“陛下,他现在精神有些失常,很可能听不懂您的话。”
谢清韵却仿佛没听见:“将门打开。”
皇帝的命令云阳不敢违逆,可是此事涉及到皇帝的安全,他又害怕出事。
犹豫中,谢清韵已经自己拿了钥匙,打开牢门。
“你们出去等朕。”她道。
“陛下!”云阳急了,想劝。
虽说那少年如今身体虚弱,可他到底还存了多少攻击力,谁也说不准。
他们都出去了,谁保护皇帝安全?
只是还未等他开口,润六已经率先走了出去。
连润六都离开了,云阳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到底还是带人离开了牢房。
第五十二章 不见人
就在润六和云阳一起在外面等谢清韵时,宫里的暗卫找了过来。
“天僧出宫了。”暗卫低声道。
云阳瞪眼:“怎么出去的?”
天僧想出宫不是不可以,但是他毕竟是住在后宫,若想出宫,还需要有陛下手令。
润六道:“他会武功。”
经过这一提醒,云阳也想了起来。
是了,当时他去白马寺捉人的时候,手下就已经提及过此事。
说那和尚是个武功深厚的。
可是天僧这么久从来都安安静静,任谢清韵搓圆揉扁,也从来不曾逃跑或反抗,他便将这事忘了。
“可知道去哪里了?”润六问。
暗卫摇头:“天僧的武功,只怕不在大人之下。”
润六是京城第一高手,天僧武功既和他不相上下,他们这些暗卫自然望尘莫及。
润六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
天僧不会无缘无故连招呼都不打就离开。
一定有什么原因,才让他走得这么匆忙。
那原因,只怕多半是与相熟之人有关。
润六眸光晦暗不明。
……
谢清韵是半个时辰后出来的。
她身后还跟着薛家那个少年。
润六和云阳一起向那少年看过去,可能目光有些凌厉,吓得那少年瑟缩着往后退了退。
谢清韵看向云阳:“你还没有孩子吧?”
云阳:“?”突如其来的问题让他有点懵。
他才三十来岁,媳妇都还没娶,哪儿来的孩子?
云阳摇摇头。
谢清韵道:“那将他收为义子吧。”
“???”更懵了。
云阳虽然一头雾水,但是皇命不可违,只能点头应下。
“给他个身份,今后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不用限制他。”谢清韵叮嘱。
云阳:“……”
这可是薛家后人。
云阳不知道皇帝怎么了要放过这个余孽,他脑子一抽,心里的话脱口而出:“那他要是想造反呢?”
说完就感觉到身旁润六投过来一道冰冷的目光。
云阳心虚垂下头去。
不过谢清韵倒是没有怪他的意思,温和笑笑:“那便放他走。”
“若他有实力能与朕对抗,朕等他来找朕复仇。”
她话音落,那薛家少年便跪了下去。
他没有说话,只给谢清韵磕了三个头。
谢清韵摆手,让云阳将他带走。
云阳虽满腹疑虑,可到底是听从了谢清韵的嘱托,将少年带回了家,取名云淡。
那时他还不明白为什么,直到后来自己这个凭空得来的儿子大婚时,他才知道,他从来不曾想报仇。
他母亲是外室,他们本来就不被薛家承认。
比起几乎不曾见过的薛家人,放过他并且给了他新的人生的谢清韵,更让他感激。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润六等着云阳领人走后,才开口道:“天僧出宫了。”
他本来是犹豫的。
不知道该不该说。
可最后还是决定说出来。
润六道:“天僧是自己走的,但据奴才推测,他应该是去找了国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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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僧是去找了慧诚。
因为他收到了慧诚差人送进宫的信物。
那是他们离开白马寺时他给慧诚的。
天僧出了宫,便看见有人在等。
那人是慧诚派来引路的,他带着天僧,一路出了城。
去到一处难民的聚居地。
虽然是难民的地方,可与认知中不同的是,那些难民脸上都挂着笑容,甚至还彼此间有说有笑,脸上完全不见悲苦。
他们的房屋虽然简陋,却也是干干净净。
可以看出每个人都在努力好好生活。
见到天僧来,难民们脸上流露出尊敬的表情,同他打招呼。
引路的人见了,颇有几分骄傲地解释:“因为是国师救了我们大家,所以现在大家看到和尚,都会因为国师的缘故自然带上几分尊重。”
天僧颔首,没有说话。
引路的人很快将他带到了一个简陋的民居前。
这里并不比其他的民居更好,只是院子里堆满了瓜果蔬菜,颇为壮观。
“国师就在里面等着高僧。”引路人道。
看了眼院中那些瓜果蔬菜,又热情解释:“这些都是难民们送的,为了感激国师恩情。”
天僧同引路的人道了谢,走进院中。
他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慧诚。
“你来了。”慧诚往里让了让,天僧进去后,他很快关了门。
房间里很简陋,只一张床,一套桌椅,一个木鱼,还有案台和佛像。
慧诚道:“我一直恪守寺中的修行准则,从不曾做出任何出格之事。”
他笑笑,带着几分骄傲:“你来的一路上应该也看到了,那些被我安置的难民,有多么爱戴我信任我。”
天僧微微皱眉,终是没说什么,坐下来。
慧诚同他正面相对,良久,才开口道:“你知道吗,以前在寺中,我一直觉得你就是活佛,对你很是崇拜,甚至曾将你讲的经文全部记在纸上,日日默读。”
天僧道:“佛当在心中,而非口上。”
他虽然偶尔为众僧讲经,但他从来都是平等看待每一个人。
且佛亦曰众生平等,即便是佛,亦不例外。
所以他并不认同慧诚所说,崇拜自己。
他不该崇拜任何人。
那根本与佛礼背道而驰。
然而慧诚并没有理他,继续自说自话道:“直到我来了京城,做了国师,我才发现,只不过是纸上谈兵的人,怎么配得起做活佛?”
“你可曾救百姓于水火?”
“你可曾深入体会百姓的痛,并为他们奔波?”
“你可曾受到过来自百姓的爱戴?”
“若是都没有,那么你凭什么被称为天僧?”
天僧平静道:“佛讲天理轮回,因果报应。”
“所谓种因结果,若你真心要改变百姓的苦难,要做的,便不仅是改变这个果,而是去追寻他的因。”
只改变一时的结果,是救不了众生的。
慧诚却怒道:“你懂什么?”
他指了指自己:“我现在是活佛!”
“你来的一路上还没有看清吗?我凭一己之力,救了上千百姓性命。”
他冷静下来,又冷笑着嘲讽:“是了,我忘了,只会空口说些大道理的人,又懂什么?”
天僧不语,摇了摇头。
慧诚盯着他:“你觉得你还配做天僧么?”
“我在烈日下同难民们一起盖房子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在喝酒吃肉,在魅惑皇帝为你所用!”
一想到这些,慧诚便心如刀绞。
天僧武功高强,若非他自愿留下,谁能拦他?
谁又拦得住他?
便是他们同样动了凡心,至少他从来不曾隐瞒自己,不曾道貌岸然的欲擒故纵。
他是真真切切的为了得到那个人在做事情,积功德。
可他呢?
投机取巧,趁着他不在,暗自接近她。
却还端着那幅清高的模样。
真是叫人恶心。
天僧沉默不语。
他知道慧诚已经种了心魔,简单的劝诫没有用处。
可在慧诚看来,却更像是天僧自知理亏,无法辩驳。
他冷笑一声:“做了错事,就要受到惩罚。”
“既然已经破了那么多戒,我想,你应该不介意再多一件吧,天、僧?”
他目眦尽裂,将最后的“天僧”二字以重重的语气说出来。
第五十三章 有情深
天僧平静看着他,直到慧诚将所有想说的话说完,才开口。
“慧诚,我要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便看到一脸错愕的慧诚。
“你说什么?”慧诚不懂。
“我要离开京城了。”天僧道。
他的任务完成了,是时候回去清修了。
这一趟尘世游很开心。他想,恐怕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女孩。
只是他还有他的使命要完成。他们,终究殊途同归。
“朕不准!”
说这话的是谢清韵。
她推门进来,眼中流露出恐慌和愤怒。
刚刚在诏狱听说天僧来了慧诚的住处,她便立即赶了过来。
她怕慧诚会对天僧不利。
可她匆匆赶来的结果,就是听见这样一句话。
他说要离开她。
谢清韵看着天僧,在发怒的边缘游走,她努力深呼吸几次,才将情绪压下去。
“同朕回宫!”她道。
天僧垂下眼:“陛下……”
“同,朕,回,宫。”谢清韵咬牙道。
她与天僧目光相对,毫不退让。
最后天僧率先移开了目光,没再说什么,抬脚离开了慧诚的房间。
“润六,跟着他。”谢清韵吩咐道。
润六应是,很快追了出去。
屋中只剩下谢清韵和慧诚。
慧诚不知道适才的话她听见了多少,此时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他忐忑道。
“慧诚。”谢清韵平静开口,看着他的眼睛无波无澜。
“朕能给你权力,就能收回你的权力。”
她看着慧诚,眼里是无尽的冷:“做事要懂分寸,不是你的,就不要奢望。”
慧诚似乎被这句话吓到了,垂着头,没有说话。
谢清韵也不在意,转身要走。
“陛下!”慧诚忙将她唤住。
他觉得自己就要失去她了。
慧诚刚刚的愤怒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眼底只有渴望。
“为什么……不能是我?”
谢清韵没有回头:“没有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