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镖头的马车留在了城外,只大将军府的这一辆马车,往城里去了。
快到了城门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好几骑,前前后后跟着他们的马车,大将军出行,该有的排场还是必须得有的。
一路畅通无阻进了城,安顿好舒窈,想着还有诸多军务没有处理完,沈君琢只得往自己的衙门里去。
谁知还没到,就有福全的徒弟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张脸急得通红,见了他连礼都顾不上行,要不是看到他一张脸上冷若冰霜,三伏天里也像一下子到了三九的样子,急着刹住了脚步,差点儿扑到沈君琢的身上。
小太监喘着粗气,塌着腰,低着头,微微侧脸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
“大将军,快去看看官家吧,官家,官家刚刚晕了过去!”
沈君琢神情更冷,预料之中,但却比预料的要早了一些。
他没有说话,抬脚往九华殿的方向去了。
他走的太快,衣袂翻飞,赵飞勇也跟了上去,小太监跟在他们身后一路小跑才勉强跟的上。
九华殿前三三两两地立着禁军侍卫,看似松散,却有一种压迫的感觉。站班的头子李牧见了沈君琢,快步迎了上来,跟着走了一段,低低地道:
“圣人来了几次,被挡了回去,很生气。”
沈君琢随口应了一声,继续快步往里走着。再往里走就要进殿了,赵飞勇和李牧停了下来,两人望着沈君琢的背影,都觉得手心里捏了一把汗。
为了压住药味,殿里熏了很浓重的香,猛地进来,甚至觉得有些呛鼻子。小太监引着沈君琢一路往里走去,穿过一层层殿门,到了最里面,才见门前有福全守着。
福全看见了沈君琢,一口气才算是喘了过来,急忙迎上来,挥了挥手,让屋里的人都出去,这才拉了沈君琢的胳膊,道:
“醒是醒过来了,只是这里,”说着,他指了指自己脑袋,接着道:“怕是有些微恙。”
沈君琢皱起了眉头,问道:
“怎么就突然晕倒了?今日早朝还看不出端倪。”
福全暗暗叹了口气,低声道:
“连着两日招幸,今儿个管家说怕受了凉,让拢个炭盆,又让把门窗紧闭了……”
沈君琢一听,身上陡然冒出一股冷气,将福全吓得哆嗦了起来,腿一软,要不是倚着一张桌子,差点儿就跪了下去。
沈君琢却是气的不得了。六月天里还要拢上火盆,就这样的身子,竟然还要招幸!他真是越来越有能耐了,这样的事竟然瞒了下来,要不是身子突然不行了,不知还要瞒他到什么时候。他的眉间尽是寒霜,问道:
“后宫的妃嫔们不是都已经快让圣人吓死了吗?怎么还有人敢往这边凑?”
这九重宫里他有的是眼线,官家招幸妃嫔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瞒的下来,可如今他一点消息都没有,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福全哆嗦着,连看也不敢看他,道:
“是,是程美人……她早就被接了过来,住在九华殿的。”
沈君琢的怒火轰然而起,程美人被接过来的事他知道,原想着是他想再留存下一丝血脉,要将这程美人接过来保护起来,这他也同意。程美人的父亲为了他这病也算了费尽了心思,帮着做各种掩饰。
算起来,程美人如今该是刚刚满三个月的身孕,他竟是什么都不顾了吗?这难得的一丝血脉若是毁了,他又是图了什么?
有瓷器相撞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来,却是福全靠着的桌子也跟着他一起抖了起来。福全再也站立不住,顺着桌腿就滑了下来,跪在地上。
沈君琢转身,哐地一声推开门,里面灯火明亮,一层层幔子堆叠着,尽头是明黄色的帐子,榻上斜倚着一个人,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朝这边看了过来。
沈君琢一步步往里走去,地心里铺着富丽堂皇的栽绒毯,脚踩上去软绵绵的没有声音,他朝坐在榻上的人看去,竟然看见他睁着一双孩童似的眼睛望向他,那眼神里有天真,更多的却是惊恐。
他有些不敢相信,将身上的寒霜敛去一些,缓步到了他的近前。昭帝始终定定地望着他,看他走近,看他屈膝跪下,起初眼神是怯怯的,待他跪了下去,眼神突然间就变得高傲了起来。
他指了指沈君琢,道:
“大胆狂徒,竟然敢如此贴近朕!沈卿,沈卿!快来将这狂徒拖出去!”
竟是连人都认不清了吗?
沈君琢有些不信,缓缓站了起来,道:
“官家,请容臣去接了程美人的父亲入宫,给您看诊。”
昭帝的眼神忽地缩了一下,连忙摆手,道:
“不用不用,朕没有事,用不着看诊!”
沈君琢俯下身子,双目看着昭帝的眼睛,轻轻问道:
“那么,程美人有没有事呢?”
昭帝往榻的深处移了移,把锦被往上拉了拉,这时候又有些怕了起来,道:
“她,她能有什么事!就算被人下了打胎的药,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第201章 九重禁(3)
沈君琢的眼神紧了紧,这是什么意思,是说程美人根本没有身孕吗?
他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看着昭帝,果然是疯了,连这样的秘密都会脱口而出。
关于昭帝,他想过很多,他可能会病死宫中,可能会被人刺杀,唯独没有想到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不管怎样,这对他来说都是够坏的结果。不过昭帝还是没有改变他的性格,自以为是,天真地去做一些他认为有利的事,到最后却发现做不成,留下一个烂摊子给他去收拾。
这次这又是为了什么?让程美人假装有了身孕,是为了逼着皇后与刘丞相尽快动手吗?
然后逼着他与皇后撕破脸皮,同时将丞相那边的权利夺回来?
他转身朝外走去,冷笑一声,他还真是将他算计了进去。只是这计策还是没有到最后就功亏一篑了,因为不管怎样,昭帝必先保证自己活着,才能笑到最后。
他想起年前昭帝给他看的那一个字,“等”,他怎么会不知道他不愿意等,可是,就算他把江山从丞相手里帮他夺了过来,他就真的能守好了吗?
真是可笑!
他还未走出门,听到惊天动地地一片咳嗽声,回头看昭帝,他佝偻着倚在榻边,嘴角挂着一丝血迹,痴痴地看着手中的帕子,似乎有些不知所措。
沈君琢没有再犹豫,迈步出了门。事已至此,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
出了九华殿,放眼望去,夜色茫茫。赵飞勇还守在殿门口,见了他,赶紧跟了上来。
沈君琢一边快步走着,一边低低地吩咐:
“保护瑞王的人再加三成,到了非常时期,要用非常手段,实在不行劫了瑞王也行,万不能让瑞王落入圣人手中。”
赵飞勇点头应是,又听他说道:
“从外面调人过来,城门处明松实严,宫禁要更加严查,不许出去也不许进来。记住,连只苍蝇也不能放进来放出去!”
赵飞勇一连串应着是,却见他忽的停了下来,抬头朝前看去,黑暗的甬道尽头亮着一盏灯,一个女子独自站在灯影里,静静地站着,远远地看向他们。
沈君琢顿了一会儿。那是刘皇后,虽然隔的远,夜色浓稠,但他还是认了出来。
这个时候,她独自一人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不同寻常。
他将手里挑着的灯笼交给赵飞勇,道:
“你去办事吧。”
说着,就迈开大步朝刘皇后走了过去。
刘氏一族已经成了长在大成的一个毒疖子,若说从前,他还容着他们,可现在有了舒窈父亲的事,有了杨万广、刘茂全的事情,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情藏在各个角落,他就得多考虑考虑到底该怎么对待他们。
他们的对峙,刘皇后身在高位,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如今她要见他,他没有理由拒而不见。
刘皇后觉得心突突地跳的慌张,他的脚步声如同一声声惊雷,轰然在耳边炸开,一声连着一声。
此刻,她觉得她该是一个勇士,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心,面对他。
可这勇士终究不是真的,就算她鼓起大多的勇气,也还是得像现在这样借着夜色来掩盖她的手足无措。
说到底,是她先动了心,从来都是谁先动心谁就卑微,这种心思就是这样奇特,越是挣扎越是深陷。
他近了,一步步近了。
她的手心里渗出了汗水,灯笼的杆子握在手里竟有些滑。父亲曾经托人捎信进来,对沈君琢,可以拉拢,但拉拢不成就该动手。
最近的几封信,更是隐隐透出沈君琢正在和他们作对的意思。
程美人有孕,万一诞下皇子,官家就不是只有瑞王一个选择了。虽说孩子还小,能不能长成还是两说,但若是官家立即立了太子,将来想要换个人坐上那个位子,到底要费些周折。
如今箭已经搭在弦上,随时有可能发了出去。就看沈君琢这边如何选择,若他能和他们站在一起,那么刘家就会毫无悬念地掌握了这个江山,若是他不能……
他若是不能,她也舍不得对他动手啊……
想着这些,刘皇后看向沈君琢的眼神就有了些哀婉。
她手里握着的是一盏精致小巧的琉璃灯,虽然不大,却很明亮。灯光将她的脸照的清清楚楚,她脸上的神情也落在了沈君琢的眼里。
他在离她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面色冷淡,依然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这样远,他从来都是这样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疏疏离离,冷冷清清,她的一腔热情每次都会被他这样的态度泼上一盆冷水。
可是今天,她不能再等了。
她怕再等下去等来的就是父亲要她合力置他于死地的消息。
她看着他,犹豫了一下,轻轻抬起脚步。这一步迈出,她就离一个合格的政治家远了很多。
她自嘲地笑笑,她从来就不适合当一个政治家,或许当初送她进宫就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她能管好内宅,管好宫廷,可她管不好自己的心啊。大约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动了真情,离死就不远了。
可是她怎么忍心,就算是为了他们最终不要走到兵戎相见的那一步,她也要迈出这一步。
琉璃灯摇摇晃晃,将人影也照的摇摇晃晃。她一直看着他,越走近他,就越是觉得他是这样完美,英挺的鼻子,最厉害的匠工精雕细琢才能这样好看,一双深潭似的眼睛,永远也看不透他的所想,白皙的面庞,只是那脸庞略有些瘦削,看了就让人有些心疼。
“君琢,”她走到他的近前,低低地唤了一声。
沈君琢觉得浑身的汗毛都耸立了一下,他抬头,诧异又烦躁地看着刘皇后,她身在高位,自来都是雍容华贵,而对他的这个称呼,明显的不合规矩。
刘皇后是个极聪明的人,不聪明的人也做不到完完全全把持后宫这么多年。她的聪明是行事,是手段,是让一个皇帝怒气冲冲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应该是一个比刘国舅还要更适合争斗的人。
可她对他那些似有似无的情意,时不时露出一点头,他的心里莫名就觉得烦躁。他对她可以是敬佩,可以是尊重,但宁愿成为互相欣赏的对手,他也不愿意和她有这样不清不楚的关系。
第202章 九重禁(4)
沈君琢没有应答,他脸上的神情蓦然间就成了一把利刃,刺向了她的心田。
刘皇后心里的叹息又长又重,是造化弄人,是天意使然?若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少女,那么他们之间是不是就会容易很多?
不过,可是……一切也还来的及不是吗?错过了一时,上天到底没有让他们错过一世。现在机会就摆在面前,只要他们能够合作,大成的将来就是他们说了算,他们就算有了什么,还怕别人说吗?
这么一想,刘皇后又觉得底气足了一些。她是美貌的,是窈窕的,她对自己的外貌长相从来都很自信,她不信一个男人会拒绝她这样的人突然放下身段的请求。
她又上前了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只剩一臂远,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沉水的气息,这样的气息,在夏日的夜晚是那样沁人心脾,令人神魂颠倒。
“君琢,”她又轻轻唤了一声,目光却是看向了夜空中闪烁着的星光,“你知道吗,我的日子就像在这茫茫的夜色里,无论怎样挣扎,都挣不脱黑暗的笼罩。”
“人人都以为我在宫里呼风唤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过得好不惬意,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心里的痛苦。”
“官家的帝位坐的艰辛,我这后位又何尝不是。大成是一辆老朽了的车,车轮吱吱扭扭往前滚动,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轰然散架。我头上悬着的是无数把刀,等到这车散了架,那些刀就会毫不犹豫地落下来,恨不得将我碎剁成肉泥。”
她悠悠的眼神看向他,有风吹过他的发丝,那看似冷硬的发也会随着微风轻轻飘动。只是他脸上的冷就像镀上了一层玄冰,自始至终没有破裂的痕迹。
沈君琢转眸看向她,她的语言里没了“本宫”,就像是卸下了坚硬的外壳一样,没有了张牙舞爪的利器,原来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
只是,这么多年,他更适应和习惯她的飞扬跋扈,总觉得那个样子才是她真正的模样。他道:
“江南水患,河南饥荒,饿殍遍野,不得而葬,多少人易子而食,人间惨剧处处都有。圣人虽身在宫禁之中,但想必这这些情形也略有耳闻。臣对圣人一直十分景仰,圣人是做大事的,没有局限在这一小方世界中,看得到大天地。既然圣人也明白大成江山如今所面临的困局,何不与丞相讲明,励精图治,或可改了当今这局面?”
刘皇后苦笑着摇了摇头,刘氏一族,她虽身份地位最高,但真正掌着全族实力的却是丞相。
她也曾劝过,大可不必那样急于敛财,若江山动荡,谁又能得着好处?她怎么也还是大成的皇后,将来是大成的太后,若是大成亡了国,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可是丞相却说,就是因为眼见得大成气数要尽,才要尽快敛财,早作打算。
她和他们政见不合,她却不能脱离了他们,她就算是死了,也要为刘氏尽上最后一份力。
刘皇后仰头看着沈君琢,心里又是一片叹息,江山已然如此,就算她是被裹挟着,她也只能跟着一条道走到黑。
现在来说这个,已经晚了。
她看着他冷冷清清的脸,冷冷清清的眸,想起曾经守护在她面前那个高大的身影,心底里就泛起一阵阵的暖意,这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人。
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新的主意。她虽姓刘,但父亲从来都只是将她当做不断往上爬和巩固位置的垫脚石,从来没有在乎过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需要的是什么。
她在这深宫里孤身作战,耗尽心思将六宫妃嫔收的服服帖帖,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仗着刘氏的势,一切得来全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