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窈“喔”了一声,眨了眨澄澈的眼眸,好像完全没有听懂郑濂的暗示,“郑伯伯,你怎么比本郡主还不懂事。舅舅今日主持殿试,谁都不见,怎么有时间与你商讨什么要事?难怪李明寂要把你拦下来。”
天真又口无遮拦,把郑濂一把老脸说得难堪不已。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下马威了。早知这小郡主如此麻烦,当年就该把她送出宫!
郑濂稳声道:“郡主,有些要事急不得,一急就会酿成大祸。这是朝堂上的道理,与你说不明白。”
舒窈反问道:“既然是要紧事,那舅舅为何不见你们?”
她拉长了语调,慢悠悠道,“不会是因为他不想见吧?”
郑濂哪受过这么直白的羞辱,当下脸色铁青,愤怒地看着眼前口无遮拦的小郡主。
留不得,他想,不能再这么放任这小郡主嚣张下去了。
“郡主慎言。”
舒窈才不想与他周旋,吐了吐舌头,对身后的婢女使了个眼色。
春蕊、松针对视一眼,春蕊撩开舆车的车帘,居然从上面搬了张榻下来,松针又铺好坐垫,取来案几与瓜果点心,满满摆了一桌。
“请郡主坐。”
舒窈嗯了一声,优雅大方地坐在榻上,捻了块糕点,“正好,本郡主也有事要找舅舅。既然舅舅谁都不见,本郡主便与大家在这一块等吧。”
明摆着告诉众人:她这个最受宠的郡主都听雍帝的话,乖乖在门口等他了。这些臣子还有什么理由闹着要进殿?
可她的等,又有坐垫,又有吃食,哪像这些大臣,有的早膳都没用就匆匆赶来,挺着空空的大肚子站着,看见小郡主吃点心,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
郑濂的脸色更差了。
小郡主娇蛮起来,一点也不客气。更何况她这么做,是为了维护他。
李明寂的眼底掠过一抹几不可见的笑意,温声道:“谢郡主体恤。”
……
承乾殿内,鸦雀无声。
帝王威压迎面而来,潘令泽站都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
“草民、草民……”
一旁的周溶从容道:“草民并不知为何与潘郎的策文相似。草民所言,皆发自肺腑。草民曾作《论出身》寄与友人,原稿正在友人手中,草民愿捎信一封,持原稿与潘郎论辩。”
“不必。”
雍帝淡淡一笑,身边的尹福向内侍使眼色,及时把潘令泽的试卷展示了出来。
周溶走了几步,脸色愈发凝固。看见“潘令泽”的署名后,他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榜上无名。
他一撩衣袍,跪在雍帝面前:“这篇策文为我亲手所做,绝非潘令泽之笔!草民可以说出策文所有引用的出处,求陛下明鉴!”
雍帝的神色仍然平静:“潘令泽,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滴、嗒。
豆大的汗珠从潘令泽的鼻尖渗出,顺着下颌滴落在地。
“看来潘令泽已经不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了,”雍帝道,“那就换人来说吧。请礼部尚书与三位知举官进来。”
第135章 反咬
礼部尚书不太清楚雍帝为何生气,然而这几日雍帝的脾气实在说不上好。一来到承乾殿,他就双腿发软,恨不得早点回府。
一边是皇帝,一边是世家,哪边都不好得罪,把他这个小小的礼部尚书夹在中间,让他该怎么做人?
三位同知举看见了殿中熙熙攘攘的人,神色各异。早上便听闻雍帝张贴皇榜,招纳贤士,还真有不怕死的人冒着胆子过来。
也不知道殿外那些被郑濂召集来的官员现在如何了……
看见窦文霄的那一刻,潘令泽飞快地别开视线,心虚溢于言表。在生杀予夺的天子面前,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那可是天子!惹怒了天子,那就不是打几个板子的事,而是要丢了小命。
他咬一咬牙,忽然重重磕了个头:“陛下!草民说,草民说!是草民从家中带了大量金银财宝送给窦文霄大人,他答应会帮助草民在科举中得到名次,给了草民试题,又扣下了周溶的卷子,让草民过去誊抄。”
反正事情已经要暴露了,只要先发制人,惩罚就能少一点!
“但此事绝非草民一人所为!”
潘令泽说着,环视一周,恶犬一般阴鸷的眼神落在周围一众举子的身上,“温茂,崔瑜,窦浩言,还有这些人,他们都提前看过考题!只要准备好金银财物,就可以从知举官那边买题!”
“胡言乱语,”窦文霄的脸色已经跌到谷底,他颤巍巍地抬起头,却望进雍帝沉沉如深潭的眸,连辩解都显得底气不足,“陛下、陛下,臣一生兢兢业业,与几位知举官共同编写考题、批阅考卷,从未有过异心……您怎能因为这举子的诬蔑,怀疑臣呢?”
窦文霄来自窦家,是皇后的亲眷,因此这么多年,仕途上一直顺风顺水。他跟雍帝都是一家人了,还有什么好见外的?雍帝也不想被史书诟病吧……
那些考生也慌了神,梗着脖子道:“陛下,此事乃子虚乌有……”
潘令泽冷笑了声,“子虚乌有?今年的明经科,要考生列举经义中帝王训政的实例,陛下看看有多少人列的是《尚书•立政》篇,不就知道了吗?”
反正他不是什么高门大族,也没有深厚的背景能庇佑他,既然如此,不妨破罐子破摔,雍帝消了气,对他的惩罚还能少一点。
这一番揭露,几乎坐实了科举泄题的说法。还用猜么?看这些考生脸上的表情,潘令泽八成没有撒谎——恐怕,他了解的只是冰山一角。
这个制度究竟从何时沦为弄权工具,还要往更久之前追溯。
“既然诸卿都认为自己清清白白,那就拿出自己清白的证明来,”雍帝平静道,“潘令泽伪造科举成绩,将他带走。四位知举官暂住皇宫,颁下搜查令,交给皇城司处理,如有发现,立即送到承乾殿,朕要亲自审理此案。”
几位知举官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早匆忙赶来,什么都没准备,倒成了自投罗网。
至于台下的这一批考生,已经明显分成了两类。有人慌慌张张,有人神色从容,仍旧不把雍帝的决策放在心上。
雍帝看在眼里,什么都没说。
“殿试继续,”雍帝道,“诸位应该思考得差不多了。把试卷发下,现在开始作答。”
……
晌午已过,旭日高悬。
由冬入春,虽然出着太阳,但天气仍然寒冷。承乾殿前空旷,一阵风吹来,足够让人打好几个哆嗦。
舒窈披着雪白的狐狸毛大氅,身边还放着个暖炉,被她嫌热,丢到一旁。面前桌几上的食物重新换了一轮,瓜果点心被撤下,菜肴丰盛可口,诱人的香气飘到了官僚队伍之中。
咕噜,咕噜咕噜。
清晰的叫声从几位官员的肚子里发出,一把年纪的人,因为饥饿丢脸至此,几位大人不由得面红耳赤,根本不好意思看小郡主。
站在最前面的郑濂虽挺直着脊背,一副清高正派的模样,可双腿也传来一阵一阵的酸痛。
郑濂与谢洪不同,没正儿八经打过什么仗,早早回到了朝堂,成了德高望重的郑国老。他年纪大了,回回上朝,都有人搬椅子过来请他坐,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
反观李明寂,同样是一直站着,青年挺拔如松,眉头都没皱一下。小郡主想投喂他吃食,都被他以“不得耽误公事”淡淡揭过。
外界都传李明寂以色侍人,通过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换取小郡主的宠爱。可今日一见,怎么像是小郡主喜欢人喜欢得紧,逼李明寂就范?
“几位大人是饿了吗?”
舒窈歪了歪头,露出疑惑的表情。同样的话,她一个时辰前其实已经问过一次。但是这些官员齐齐说不饿,宁可这么饿着,都不肯在她面前丢脸。
现在可不一样,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这些官员还能坚持多久?
她吩咐松针、春蕊:“把这些吃食分下去,再给大人们搬几张椅子过来。”
舒窈准备的都是垫腹的糕点,就这么吃起来,也不会显得太狼狈。先前还义正词严拒绝她的官员,神色已经有所松动,接过了宫人递来的糕点。
“多谢郡主”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之前对这小郡主可没给过好脸色,还多次指责她,小郡主却不计前嫌,还给他们送水送吃食,如此心宽,倒真有几分皇室风范。
“本官不饿。”
郑濂冷冷地看着懒洋洋倚着榻的舒窈,“郡主,老夫为官这么多年,你这点手段,就别用在老夫身上了。老夫只是想见陛下,不是来这里看你表现自己的。”
手段?她哪有什么手段,不过是陪这些官员一起等。但舒窈又不会委屈自己,就算等,也要舒舒服服地等,郑老头说话可真不中听。
舒窈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凳子都给他搬来了,他自己不坐,那就让他站着等好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
终于——承乾殿的门,开了。
第136章 自荐
神色各异的考生们陆续从承乾殿走出,一眼望去,居然大部分都是新面孔。且皇榜上写,这场殿试将持续三天,也就是说,同样的场景,未来将上演两次!
郑濂好不容易压下来的怒火,又涌了上来。
“陛下!”
他抬起双腿迈上台阶,走进承乾殿。李明寂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阻拦。然而郑濂却因为久站不动,双腿发麻,差一点连站都没站住。
他活了大半辈子,何时这么狼狈过?
一旁的舒窈道:“郑伯伯,您可要看好路呀,要是在台阶上摔一跤,岂不是还要怪承乾殿不欢迎你?”
口无遮拦!
郑濂被气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这华羲郡主,从小就没什么脑子,遇到事情只会哭闹,或是找雍帝给她撑腰。什么时候倒是学聪明了,变得这么伶牙俐齿?
而身后跟随他的这些官员,才承了小郡主的恩惠,见状谁都没有开口。还有不少以身体不适为由,直接回府了。
说到底,这趟浑水,如果不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们也不想搅合。
虽然考生中不乏郑家人,又或者是郑家的门客。但他们刚才都见证了雍帝处罚礼部尚书等人,因此虽然看见众多官员站在承乾殿外,却不敢过问,生怕自己也做错了事。
潘令泽一举揭发科举的事,考生们人人自危,但求雍帝别查到自己身上来。崔瑜这样的世家子弟虽然相对从容一些,却也没有了先前指责科举名次时那么理直气壮。
雍帝坐在龙椅上,翻动着刚刚收上来的试卷。
看见以郑濂为首的一批官员进来,雍帝露出诧异的表情,心里却并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这些官员在外面等着他了,但他并没有让他们进来,而是让李明寂把他们拦在门外。
昨夜命李明寂张贴皇榜,他就做好了被这些大臣反对的准备。只是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天亮才几个时辰,就急匆匆地入宫觐见,可见一刻也等不得。
殿试持续了这么久,他们居然还没有离开,看来这一关,是不得不过了。
看着龙椅上神色从容的雍帝,郑濂眯了眯眼,道:“陛下,听闻您昨夜命人在各处张贴皇榜,鼓励百姓自荐,臣认为不妥。”
雍帝淡淡道:“有何不妥?”
“如今平民入朝为官,皆通过科举。您却让这些闲杂人等与寒窗苦读十年的举子同试,置科举的威信何在?”
在承乾殿外站了一个上午,郑濂的耐性已经到达极点,腹稿都打了好几轮。因此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没有给雍帝一点面子,“还有什么‘一经自荐立即授官,为期三个月’,您知道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做多少事了吗?这些人鱼龙混杂,若是耽误了政事,该如何挽救?”
“科举,公平?”
雍帝重复着他的话,忽然笑了起来。
“郑卿可知方才殿试上,朕处理了一件什么事吗?”
“陛下请讲。”
“今年的省试第一,准状元潘令泽,剽窃了其他考生的考卷,”雍帝笑了下,“他告诉朕,参加科举的大部分人,都早早掌握了试题,考什么名次,都在计划之中。而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侍中、侍郎却默许了这一现象,知举官还主动为考生提供试题。”
“郑卿,”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央,雍帝冷肃的面容明灭可见,“你与朕说说,科举安有公平可在?”
这些事郑濂自然清楚,科举早就为世家大族所操控,就连名次也有他的手笔。他只是没有想到,从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雍帝,居然公然将这件事说了出来!
“陛下,”郑濂注视着雍帝,眼底却冷意一片,“太祖曾与五姓世家达成协议,朝中官员,五姓子弟占八成。您要打破这一规矩吗?”
雍帝直截了当地质问,郑濂也没有给雍帝留面子,直接挑开了矛盾。
他辅佐雍帝多年,看着他从清秀少年到一方帝王,又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今时不同往日,”雍帝嗓音沉着,似乎没有被郑濂的眼神震慑半分,“郑卿,斯人已逝,如今的皇帝,是朕。”
……
雍帝大开宫门,鼓励百姓与官吏自荐。皇榜张贴的第一天,进宫的只有十几二十人,但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进宫自荐的人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百人。
李明寂这几日都值守在承乾殿,舒窈也把自己的马车停在承乾殿外,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
那日郑濂进殿求见,怒气冲冲地进去,怒气冲冲地出来。舒窈不知道他与舅舅谈了什么,不过郑濂忽然告病,没来找舅舅的麻烦,难道是妥协了?
想起自己做过的那些梦,舒窈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担忧。
不过,在梦中,最先逃窜的就是世家,叛军应该是从京外京城的,不是这些人挑起的吧?
想事太多,又担心舅舅操劳过度,舒窈拍了拍额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却在新一批应试进殿的人中,看见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那不是谢彦舟么?!
舒窈瞪大了眼,他来这里做什么?
雍帝将这一次的殿试分为文举与武举,前两日是文举,今天则是武举,考点设在校场。一批优秀的禁军士兵早早在校场等候,准备考核这一批应试的考生。
在名单中看见谢彦舟,雍帝也有些意外。不过,既然是不论出身、只论才能的考核,谢彦舟谢家嫡子的身份,便也没有了出彩之处,只是个普通的考生罢了。
考生们随雍帝走入校场,按照自荐的内容,分别考核骑射、搏击等科目。舒窈也坐在了台上,看着谢彦舟换上一身劲装,俨然一副应试的姿态。
见他挽起袖子,态度认真,舒窈更加摸不着头脑。
算了,管他想什么,反正跟她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