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昆弥一笑,再一次道:“我代表察塔部,求娶大雍的公主,请陛下赐婚。”
赐婚!
原本欢声笑语的宴会上顿时变得死寂。
上方的雍帝垂首,淡声道:“此事还需再议。”
昆弥却是笑道:“我族已经表明了诚意,愿意与大雍交好。梁帝在位时,便时常排和亲公主来我族,这是历朝的传统,陛下也不想打破这个规矩吧?”
这是在暗讽大雍不如前朝大度?
已经有几位大臣面露怒色。雍帝淡淡地看着昆弥,嗓音冷了几分,“大雍建朝已有数十年。在此时提梁朝定下的规矩,你是不想与大雍建交了吗?”
昆弥不慌不忙地一拜,做出恭顺的模样,“当然不是,还请陛下息怒。”
宴会在复杂的气氛中继续。
待一行人离开,卫慎面露嫌恶之色,嗓音是浓浓的不耐,“这鞑靼人,就不该给他们提条件的机会,打到他们闭嘴。”
和亲?雍帝适龄的女儿只有一位,那就是嘉懿公主,此外便是与他血缘较亲近的舒窈,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嫁到偏远的草原去,昆弥简直在痴心妄想。
但听昆弥的口气,他们不出一位和亲公主,恐怕难以收场。
胡人骚扰边境,是数百年来帝王都面对的难题。倒不是说雍帝打不过胡人,然而连年的战争,不仅胡人伤亡惨重,雍朝边境的百姓也叫苦连天,大批壮丁征发前线,百姓时常暴动,边防还未解决,又生了内乱,这是雍帝最不想看见的局面。
因此,他才把唯二的儿子卫慎送到西北,表明他的态度,这才安抚了将领与百姓的怒火。
和平的局面来之不易,既然不能打破,便要想想办法,安抚这些鞑靼人。
雍帝沉吟道:“容朕再想一想。”
寻一位宗室女,给个封号,再送往西北,这是历来帝王惯用的手段。但怎么选人,从哪里选人?近来朝中大换血,正是急需用人的时候,雍帝必须慎之又慎,不让文武百官寒心。
下方沉寂了片刻,有位着绿色官服的年轻官员起身,道:“陛下,臣心悦嘉懿公主已久,臣愿向陛下求娶公主。”
是新任中书舍人,周溶。
如今的周溶,可是雍帝身边的大红人之一,虽然官位只有区区七品,可赶着上来讨好他的官员数不胜数。雍帝日日召见周溶来御书房议事,新颁布的许多政策也是由周溶草拟,可见雍帝对他的欣赏。
倘若嘉懿公主已经有了未婚夫婿,便如何也做不了这和亲公主。
至于另一位……
雍帝下意识看了李明寂一眼。
青年如松竹般守在殿中,目光平稳,似乎丝毫没有被如今的情形影响。恐怕周围的所有人,都无法达到这样的心性。
……
金明池的某一艘龙舟上,舒窈与嘉懿公主在欣赏歌舞。
舒窈托腮,好奇地看着目光躲闪的嘉懿公主:“你的周郎就在临水殿,怎么不去寻他?”
她是嫌宴会无聊才偷偷离席,谁知道撞见了郁郁寡欢的嘉懿公主,面前摆着珍馐美酒、瓜果点心,好似在借酒消愁。
嘉懿公主呜了一声,没有半点昔日的神采,看起来颓靡极了,“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了……”
舒窈惊讶:“你居然还没有告诉他?”
嘉懿公主趴在桌上,目光有些躲闪,“这事……说来复杂。”
太祖有过规定,驸马不得入朝为官,周溶的仕途才刚刚开始,难道要为了娶她,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吗?
前途和婚姻,周溶会如何选择,嘉懿公主赌不起。
她本想在放榜那日与周溶坦白自己的身份,谁知出了那些意外,加上科举事件、琼林苑之变,一拖就拖到了前几日,周溶下了早朝,迎面遇到了嘉懿公主的软轿。
仓促之下,嘉懿公主落荒而逃,直到现在也不敢与周溶见面。
她把头低了又低,闷闷道:“我当初就不该对他隐瞒身份,现在倒好,都不知怎么收场了。”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舒窈睨她一眼,“你不是说如果他没考上,就再换一个人吗?想娶你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一个,他要是因为这些事情放弃你,只能说明他对你的感情还不够深,你们不合适。”
嘉懿公主万万想不到,从前都是她安慰舒窈,这下风水轮流转,她成了需要被开导的那一个。
但是无可否认,舒窈的话让她十分受用。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舒窈一眼,“孺子可教也。看来没白给你那些话本。”
那些话本……舒窈的表情忽然变得羞愤,控诉道,“你别再塞乱七八糟的话本给我了!”
不然遭殃的也是她。
嘉懿公主一脸古怪,好端端的,她脸红什么?
她正要说话,便见雍帝的贴身内侍尹福跑来,先向两人道一声好,“公主,陛下召见您。”
嘉懿公主指了指自己:“父皇找我?”居然不是找舒窈?
但是尹福紧皱着眉头,语气也不见轻松,看起来倒不是什么好事。嘉懿公主迟疑片刻,与舒窈打了声招呼,随尹福离开。
嘉懿公主一走,四周顿时安静下来。舒窈拿了几块糕点,走出船舱,掰碎了糕点喂池中的锦鲤。
锦鲤经宫人精心饲养,长得膘肥体壮,鱼尾带起的水珠溅湿了舒窈的裙摆。舒窈趴在栏杆上,开始思考能不能抓几条锦鲤回去让李明寂烤了。
她看得出神,并未发现身后接近的身影。直到有人按住她的肩膀,龙舟的栏杆出现裂痕,舒窈也随之脚步一滑——
第150章 落水
“咕咚”一声。
她落水了。
金明池是人工湖,池底不深。然而龙舟停在湖心,正好是水最深的地方。
舒窈不会凫水,冰冷的池水将她淹没时,她几乎是凭本能呼救。然而一张嘴,池水便争先恐后地灌入她的喉咙,叫她无法发出声音。
“噗通”,岸边传来声响,有人跳进水中,向湖心游去。
然而另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不过片刻,便已经接近舒窈,抱起她沉向水底的身体,毫不迟疑地吻上她的唇,将新鲜的空气渡给她。
周围的人看不真切,同在湖中的昆弥却看得清清楚楚。
是宴席上一位身着五品官服的普通武将,长相俊美,漫不经心地守在大殿一侧,后又随雍帝离开临水殿。
然而他避开众人视线、却当着他的面吻上这位娇美的小郡主的行为,倒像是一种无声的宣示主权。
随意地往龙舟上瞥去一眼,昆弥轻啧了声,回头游上了岸。
……
舒窈昏迷不醒,夜里便发起高热。
病中的小郡主尤其难伺候,送来的药一碗碗被打翻在地,最后还是李明寂进屋,守在小郡主床边,耐心地一口一口将药喂下。
舒窈紧紧地靠着他,好似抓着自己的救命稻草,连梦里都无意识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旁人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情复杂。
尤其是卫慎——一回来发现亲妹妹被拱了也就算了,没想到连一向高傲看不起人的小表妹,身边也有这么一头豺狼觊觎着。
而且自家父皇还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显然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回禀陛下,”看着脸色消沉的雍帝,尹福的嗓音都颤抖了几分,“已经请工匠来看过,是龙舟船头的栏杆断裂,郡主应该是与锦鲤嬉戏时,不慎脚底打滑,跌落了水。”
舒窈与嘉懿公主说闺房私话时,只叫了两个婢女在船舱里等候。之后嘉懿公主离开,舒窈独自一人离开船舱,居然没有一个人看见舒窈是如何落水的。
但雍帝不相信会这么巧。
恰好是舒窈落水,恰好昆弥经过,恰好他会凫水。
若非李明寂来得及时,这一次将舒窈从湖中救出的人就是昆弥,倘若昆弥点名要舒窈嫁到鞑靼,他该如何回绝?
恰是此时,卧房的门被推开,李明寂走了出来。
“不是,”他冷淡道,“郡主是被人推下去的。”
周围一片冷寂。
李明寂却看着雍帝:“请陛下将此事交给臣处理,臣必将给郡主、陛下一个交代。”
郡主、陛下?他这么说的,好像把窈窈看得比陛下还重要。卫慎啧了一声,心道装腔作势,怕是用一张好看的皮囊将窈窈哄了去。
谁没有好看的皮囊,他卫慎也不差。要不是这两年去了边疆,又不小心被晒黑了,窈窈能被这种小白脸哄了去?
现在倒好,这么多人看着李明寂将湿漉漉的小郡主抱上岸,他本想替李明寂接过小郡主,小郡主自己抱着李明寂的腰不撒手,也不知等下出了这临水殿,该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越看越不顺眼。
雍帝的心中早就有所怀疑,在李明寂笃定地说出“郡主被人推下去”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意有所指一般:“李卿,不要让朕失望。”
李明寂垂眸,道一声好。
舒窈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小时候宫里的嬷嬷就说,长公主身体不好,他们都担心舒窈体弱多病,谁知道舒窈健康得很,比其他孩子都活泼,一定是长公主在天上庇佑她。
唯一一次生了一场大病,是舒窈七岁那一年。
连夜连夜地发起高热,整月都不见好,连之前的许多记忆都变得模糊。
她知道那一年是乾德十二年,南方发生百年难遇的大水患,受灾百姓逾千万。水患结束后,雍帝改元兴安,亲自驾临南方慰问受灾群众,为百姓祈福。
可她不在南方,为何会因此发起高热?
可是当时身边伺候的人已经换过了一批,雍帝又闭口不言,谁也无法回答她的疑惑。
直到今天。
从龙舟坠落的那一刻,身体里涌上的战栗感,居然有一丝熟悉。
这似乎并不是她第一次落水。
在水中失去意识,被水流拖着往下沉,而后一双冰凉却温暖的手将她托起,连携带的气息都似曾相识……
众多模糊的画面从舒窈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被掳上马车、反绑住双手被丢进黑暗,被洪水吞没时,稚嫩而无力的哭号……
好痛。
头好痛。
几乎是出于本能,舒窈脱口而出:“李明寂……”
身侧的人轻车熟路地将她抱进怀里,温暖的手轻拍她脊背,低沉而温柔地唤了声“皎皎”。
舒窈睁开眼眸。
大梦初醒,她的眼瞳有些失焦,许久才恢复清明。搂着青年窄劲的腰身,舒窈没舍得松手,慢吞吞地问道:“现在几时了?”
“子时。”
啊,这么晚了。
那她岂不是睡了很久。
这里并不是她熟悉的郡主府,否则见她这般,波斯猫早就跳上床任她蹂躏了。不过舒窈觉得,她可以问李明寂要几个温柔的亲亲,抚慰她受伤的心。
这个想法冒出之后,舒窈迅速付诸行动,从李明寂怀里扬起小脸,“李明寂,亲我。”
明明被困在怀里的是她,但她一开口,反而变成了居高临下的那一个。
然而一向顺从她的李明寂,眼里却难得浮上几分犹豫。
舒窈不高兴了:“李明寂?”
李明寂摸了摸她的头,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并不是他的声音。
舒窈从他怀里探出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卫慎。
卫慎幽幽地看着她,眼里的控诉若有似无,也不知是谴责她强抢民男,还是看不惯李明寂狐媚惑主。
一想到刚才的孟浪言语,舒窈顿时就心虚了,清了清嗓子,“二表哥,好巧,你怎么在这里?”
这是嫌他不顺眼,准备逐客了是吧?
她这样的态度,难怪李明寂有恃无恐。
卫慎轻呵了一声,“怎么,表哥好心来看你,就要把我赶走了?”
第151章 捉拿
舒窈乖巧地眨了眨眼,“那二表哥,你自己走?”
卫慎:“……”
那些年少时帮她罚跪抄书、给她顶包的情谊,忽然就这么散了。
“让你侍卫收敛点。”
向李明寂丢下这么一句充满警告的话,卫慎一脸无语地离开。不过,他心里清楚,过了今夜,华羲郡主与她侍卫举止亲昵的流言,就要传遍全京城。
也怪他没有提前打听,抓了个人问才知道,原来半年前,华羲郡主宠爱一个侍卫流言就已经传出来了。京中甚至还掀起了一阵扮柔弱玉面郎君之风,据说华羲郡主迁府之前,汝阳长公主特意照着这个标准,给她选了好几个面首。
这实在是……真不愧是他卫慎的妹妹。
合着这几年,只有他在边关吃苦是吧?
房间里,被卫慎这么一搅,舒窈也失去了与李明寂亲近的心思,趴在他胸口,玩着他乌黑浓密的长发。
慢慢地重新整理了思绪,舒窈想起什么,皱着眉头道:“我不是不小心掉下去的,有人推了我一把。”
她记得很清楚,她站在栏杆旁喂鱼,先是有人推她一把,那栏杆不知怎的就断了,随即她脚下一滑,掉进了金明池里。
接着就是落水,李明寂将她救下,昏迷到了现在。
李明寂嗯了一声:“我知道。”
舒窈已经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当时无人在场,船舱里只有几个宫女,我怀疑推我下去的人,就在她们之间。”
但这事想来奇怪,好端端的,推她落水做什么?岸边都是守卫,水面还飘着龙舟,倒也淹不死人。总不会只想看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吧?
李明寂摸了摸她的头发,“明日,皇城司会给郡主一个交代。”
如今她换了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也绞干了长发,只是一闭上眼,那种浸泡在水中又会席卷而来。
舒窈把自己埋在李明寂清沉好闻的气息之中,像波斯猫吸猫薄荷一样,半眯着眼睛沉浸了好一会儿,吞吞吐吐道:“昏迷之后,我做了一些奇怪的梦,小的时候,我好像也落过水。”
便是最亲近的春蕊、松针,都是七岁之后才被送到她身边,而嘉懿公主那时跟她一样小,也不记得什么事。思来想去,心里这些话,也只有对眼前的李明寂说了。
李明寂扬了扬眉:“嗯?”
他的目光无意识向下,落在腰间,那是他疤痕的位置。
伴随了他将近十年的疤痕。
舒窈皱着眉道:“就是南方水患那一年……那年我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李明寂浓密的眼帘轻轻落下。
原来是忘了。
不过,他也弄丢了她留给他的信物,没有如期去京城找她,他们这般,算是两清了。
他调整了一个姿势,让舒窈能够平躺在他的胸膛上,一只手揽过她纤细的腰肢,“倘若已经忘记,就不必再去回忆了。那应当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皎皎,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