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雍帝翻看着密使送来的文书，脸上看不出表情。
李明寂站在一侧，雍帝不开口，他也安静地等着，一言不发。
那夜皇城司搜了舒宁悠的屋子，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还有她的贴身婢女，禁不住严刑拷打，把舒宁悠做过的事一股脑地抖了出来。
譬如她曾吩咐婢女故意装作舒窈的口吻误导李明宣，不让侍卫跟着便独自闯入马场，曾为潘氏献策购置青岩画师的画，又故意偶遇原太子妃郑月瑶、引导她为舒窈与昌平侯世子牵线。
一个李明寂从未放在眼里的庶女，却好似有预知未来的本事，藏在幕后左右着现实的走向。
侍女又说，二小姐常去一家旧书铺，夜里喜欢看话本。
第154章 南巡
那套已经快被烧干净的话本——《红尘乱》，也被李明寂翻了出来。
这话本上的故事，是他与舒窈的前世。准确来说，是以舒窈、谢彦舟的视角为着眼点，讲述了前世的事。由于不是主角，他并未出现在话本之中。
李明寂意识到，知道前世发展的，恐怕不止他一人。
看过话本的舒宁悠、举止古怪的谢彦舟，还有……屡屡做噩梦的舒窈。
顺着这条线索，李明寂派人查到了那家旧书铺，发现旧书铺已经人去楼空。这里是鞑靼族安插在京城的接头点，旧书铺只是掩护，他们一直在关注京城的动向，将一封封密信送到草原。
然而话本用的是中原汉字，怎么看，都与鞑靼人毫不相干。
“李卿。”
信函被重重撂在桌上，雍帝淡淡地喊了李明寂的名字。
李明寂抬眸，“臣在。”
“你父亲的信。”
他的“父亲”……被派往京西、出任许州通判的李进。
京西两路，是秦阳侯、昌平侯的封地。那个倒霉的昌平侯世子，如今仍被关在大牢之中。
昌平侯世子草菅人命、蔑视皇位，李进向雍帝进言，问题恐怕先出在封地上，因此自请为差遣，前往封地调查。
雍帝本想以此为契机，与世家对峙，谁知谢洪、郑濂几人沉不住气，起兵造反，挑起了世家与皇权的矛盾。如今世家已去大半，收拾余党只是时间关系，李进的调查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李进在信的前半段，列举了赵家在封地的罪行，与雍帝的猜测相差不大。给赵家治罪是板上钉钉的事，不过是缺乏一个合适的理由。真正引起雍帝重视的，是李进信中提到的另一件事。
李进是以两路转运使的身份前往许州的。转运使的真正作用，在于管理财政，将地方财赋转输到中央。但李进调查了许州的账簿之后，发现除了一般的田税、赋税之外，这些地方官员还会收取一些商税，称作“漕费”。
为了促进南北两地经济往来，前朝开凿大运河，在广袤的中原大地上建立起完整的运河体系。江南的米粮、茶叶、丝绸，通过大运河，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京城，这漕费，就是运河上的商队交给官员的过路费。
可雍朝律法有明确规定，官府的商税，只以两种形式征收，一为“过境税”，二为“交易税”，统一交给中央，抽成都很低。且如果转运的货物是粮食，甚至可以免税，这漕费的风气从何而来？
雍朝商业发达，每年的商税占财政总收入的一半以上。许州还不是主要的运河城市，地方官员已经可以靠增收的商税赚得盆满钵满，譬如封地在京西路的昌平侯赵家，一次宴饮能消耗几千缗，若是那些真正的运河城市，该是怎样的情形？
京城的世家倒了大半，但他们留下的敛财之风，如同蛀虫一般，侵蚀着雍朝的土地。不除掉这样的风气，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家族崛起。
“李卿，”对上李明寂垂下的眼眸，雍帝沉声道，“你说，朕若要严查运河漕费之事，该从哪个城市查起？”
八百余里的运河，横跨南北，大大小小的城市自运河而兴，几乎扼住了雍朝的经济命脉。要是一个一个追究，像对付朝堂一样重新换血，难如登天。
意料之中的没有听到回答，雍帝叹了口气，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疲惫。
他想当一位明君，而不是仁君。
当仁君易，只需要慈悲为怀，宽厚待人。可当一位明君，就要面临来自多方面的挑战。
却听见李明寂问：“陛下还记不记得，雍朝的运河何时通渠？”
运河几百年前就通渠了，不过在雍朝建国之前，时逢乱世，水路被官兵切断，废弃了一段时间，至于最近一次修缮……
“兴安一年，”雍帝笃定道，“南方六路水患之后，朕命人疏浚运河，开凿改道，重修了许多水渠。”
那是雍帝登基以来，地方行政的第一次大洗牌。水患带走了许多官员的性命，也暴露了一批官员的能力。因此水患之后，雍帝从各地重新征调了一批官员，在南方各路任职。
雍帝的思路变得清晰起来，抬高了声音道，“尹福，召中书舍人、户部、工部官员，到政事堂议事。”
……
一场月事消耗了舒窈大量精气，她在府中躺了好几日，才缓过劲来，并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能贪凉了，什么季节都不行。
嘉懿公主与卫慎登门拜访，见她神色恹恹，嘉懿公主还“哟”了一声，暧昧道：“你这是怎么了，被妖怪缠上了？”
这么说也没什么问题，毕竟府上有个侍卫越来越像狐狸精转世了。
舒窈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现在不想与嘉懿公主拌嘴。
卫慎倒是带来不少礼物，有补气血的虫草，居然还有能够发热的草药包，说是可以暖身子，看得嘉懿公主这个女子都瞪大了眼，“二皇兄，难怪你离了京，还有那么多小娘子对你念念不忘。”
卫慎挑了挑眉，桃花眼里水光潋滟，“你那未婚夫能有皇兄好？还有窈窈，达不到表哥这个标准，表哥不答应这门婚事。”
舒窈思考了一下，觉得能给她暖床、亲亲技术还很好的李明寂，应该比二表哥好很多。
自小在皇宫长大的人，多少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见舒窈的表情，卫慎就猜到她没把自己的话往心里去，他便换了个话题：“窈窈、阿媛，昨日早朝，我听到了些风声，父皇似乎有意南巡。”
雍帝刚颁下一批改革政令，朝堂正是用人之时，离不开他的把持。那么这南巡的事，就落到了下面的官员上。
“听说那些官员吵了一天，都没定下南巡的人选。不过，依我所见，不管谁担任这个钦差，父皇都会安排李明寂和周溶随行。”
尤其是李明寂。
仅靠郡主宠爱便在朝中平步青云，这些新上任的官员对他多有不满，他要是再拿不出实际的本事，下一个被弹劾的，就该是雍帝了。
第155章 散心
代表雍帝巡视江南，那可是得罪人的活，非一般人能有这样的能力。朝臣们吵来吵去，都争不出一个结果。最后，雍帝直接颁下一道圣旨，封皇城司指挥使为江南六路提刑公事，带着他亲笔写下的圣旨前往江南，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即刻启程。
居然是那位皇城司指挥使！
他的来历实在过于神秘，没有人知道这位指挥使什么时候出现在雍帝身边、又是什么时候被任命，他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用“那位大人”来代替。
周溶毫无悬念成了副使。才定下婚事，未婚夫就要下江南，嘉懿公主像是被霜打的茄子，闷闷不乐地趴在案几上，“也不知这次巡视，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父皇怎不委任你那侍卫？”
卫慎眼皮直跳，弹了一下嘉懿公主的额头，“都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皇城司指挥使就是窈窈表妹的侍卫？”
嘉懿公主瞪大眼睛：“啊——？”
杀人不眨眼、茹毛饮血的那一位指挥使吗？
舒窈顺着波斯猫的毛，慢悠悠道：“所以说圆圆，传言不可信。”
嘉懿公主：“……”
卫慎冷呵了声，“传言未必不可信。”
世家那个案子，是他跟李明寂一块办的，亲眼目睹了这个摘下面具后笑得如沐春风的青年，有多少让人死去活来的手段。京城的传言虽然有夸大其词之嫌，但那也是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
卫慎颇为兴味地想，他现在在窈窈面前装得这么温顺，要是暴露了本性，看他该如何收场。
然后他就被舒窈瞪了一眼。
卫慎：“……”
算了，懒得管他们。
等过几日，不单是南巡的队伍要启程，卫慎也要带着他的军队回到陇右都护府。鞑靼人野心勃勃，时刻有进犯中原的风险，这一个月的京城生活，不过是忙里偷闲。
卫慎也巴不得赶紧回去。
一进宫，就要面对他哭哭啼啼的母亲贤妃。一边抱怨沈贵妃两面三刀不要脸，独占凤印，一面说他在边疆太辛苦，到现在连个媳妇都娶不着，自己原先给他相看的那几个世家姑娘，也因为雍帝的举措而跑出京城了。
吓得卫慎赶忙求自己的母妃闭嘴。
好在贤妃只喜欢嘴上抱怨，胆子很小，不敢真做些什么，不然卫慎也不能保证自己能否护住她。
兄妹俩离开时，一辆马车停在郡主府外，风掀起车帘一角，卫慎示意嘉懿公主看：“眼熟吗？”
下车的李明寂已经摘下了面具，穿着一身朱红官服，与传言分毫不差。看见卫慎、嘉懿公主两人，他轻轻挑了挑眉，道了声“见过安王、公主”。
嘉懿公主颤着声音：“……免礼。”
舒窈身边那个小白脸侍卫居然如此凶残？宠爱这样的人，她再也不嘲笑舒窈胆小了。
李明寂进府之后，照例先去自己的院子沐浴，把身上的血腥味洗尽了，才去海棠院见舒窈。
这几日，雍帝下旨处置了昌平侯一家。昌平侯世子草菅人命、蔑视王法，死刑是板上钉钉的事，他便顺手解决了这个人。其余赵府众人，过段时间便会押到京城，由雍帝亲自定罪，这就不必李明寂操心了。
不过，他要与舒窈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海棠院，李明寂抱着香软可人的小郡主，嗓音低哑，“陛下命我率官南巡，不日启程，短则两月，长则三五月。皎皎若要因此厌弃了我，我便向陛下请求更换巡视人选。”
他轻垂下眼帘，嗓音幽幽，好似完全不知道南巡一事，是他刻意暗示雍帝而促成的结果。
“舅舅都把这么重要的事交给你了，怎么可以推辞？”舒窈睨他一眼，“让你去你就去，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其他的事，本郡主会想办法。”
李明寂靠着她的肩膀，闷笑一声，只觉得小郡主一本正经训斥他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雍帝并未把这件事单独告诉舒窈，显然存了让舒窈与李明寂分开的心思。自己一手养大的外甥女，身边多了个时刻觊觎她的人，换做是谁都无法忍受。李明寂也只当看不出雍帝的刻意——毕竟，小郡主说了，她会想办法。
三日后，一支由官员、侍从、仪卫等数百人组成的南巡队伍，浩浩荡荡地启程。
安王卫慎的队伍与南巡的队伍在同一天出发，雍帝携沈贵妃、太子与文武百官，到京外为两支队伍送行。
太子已经多日不曾被雍帝召见议事，形同虚设。卫慎一走，他也松了口气。
他差点便以为雍帝要把他的太子封号也一并夺了，赐给卫慎。好在雍帝只封了卫慎为安王，并没有进行下一步封赏的心，而他仍是太子。如此，便还有在雍帝面前为自己挽回颜面的可能。
他环视四周，并未在送行的队伍中看见舒窈。她与卫慎关系那么好，是担心离别会伤心，才不来的吗？还是说，是舍不得她那侍卫。
雍帝也十分欣慰。
外甥女粘人的劲，他自然清楚。舒窈自小就喜欢俊俏郎君，留这么个侍卫在身边，她哪挪的开眼？要怪还得怪自己疏忽，以为这侍卫抱着其他目的，没有勾.引舒窈的野心，谁知他现在就奔着舒窈，什么都不想要了。
南巡少则两月，多则三五月，舒窈今日不来，恐怕是不想面对离别。回头他再赏赐些财宝，带外甥女看看其他的俊俏郎君，别吊在这李明寂一人身上了。等几个月一过，他那喜新厌旧的外甥女，未免还会对李明寂产生兴趣。
目送船队离去，雍帝回了皇宫，对尹福道：“今夜摆家宴，让华羲郡主来陪朕用膳。”
尹福得令，去了一趟郡主府，心情复杂地回来，看着雍帝，欲言又止。
雍帝额头直跳，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郡主呢？”
“回、回禀陛下，”尹福把头低了又低，“郡主她不在府上。下人说郡主近来百无聊赖，出去散散心。”
雍帝：“……”
第156章 家室
运河最大的船舟上，与随行的官员简单打过照面，李明寂回到自己的房间。
静悄悄的船舱，不见服侍的人影。床上的被褥隆起一团，李明寂不紧不慢地掀开，藏在被子里的人也随之暴露在视线之中。
“抓到你了。”
房间狭窄，他的嗓音清哑低沉，在这逼仄窄小的空间之中，竟多了几分让人脸红耳热的撩人感。四目相对，舒窈的大脑空白几息，浅声咕哝道：“你犯规！”
谁知道在这样木板做的船舱里，他走路也没有一点声音，舒窈完全没法判断他是什么时候接近的，因此连躲避都来不及，更别说按照原计划吓他了。
李明寂浅笑问：“皎皎想做什么？我可以装作不知，再来一次。”
舒窈眨了眨乌溜溜的眼眸，命令道：“你不准动。”
李明寂从容道一声好。
下一刻，天旋地转，李明寂配合着舒窈，被她拉到床上。舒窈一手撑着床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白皙的葱指优雅挑开他脸上的面具。
银面之下，是李明寂温润清俊的眉眼。
明明是看着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可在李明寂戴上面具，以皇城司指挥使的身份走到她面前后，舒窈产生几分陌生而熟悉的恍惚感。那并不是她所熟悉的李明寂的模样，陌生到让人心生惧意。
但她又怎会怕他。他是她信任的李明寂，李明寂不会伤害她。
手指压过青年漂亮的下颌、薄唇，舒窈慢吞吞道：“原来指挥使面具下有张这么漂亮的皮囊，本郡主看上你了，今晚来侍寝。”
……好羞耻，阿媛给她想的什么馊主意，还说什么这样更刺激……
李明寂稍怔，眼里多了几分笑，扣在她腰间的手缓慢收紧，他轻声问：“臣的床榻，恐怕没有那么好下，郡主做好准备了么？”
他怎么可以用那张清风朗月般的脸说出比之前更孟浪的话！
脸皮薄的舒窈先败下阵来。李明寂眼底的危险，让她本能地产生了退意，她仿佛被放养在林中的猎物，看似无拘无束，其实早已落入凶兽的捕网。
“本郡主……”
“哐当”一声，是门口的人后退一步，不慎踢到门槛，撞上了栏杆。床榻上的二人齐齐抬头，那随从已经慌不择路地转过身，连连摆手：“小的什么也没看见，只是来通报一声，可要把晚饭给大人送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