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窈!”
迎面青年走出书房,青灰色长袍,向谢彦舟款款行礼:“不知郎君造访,所为何事?”
他的嗓音清冷如竹,举手投足皆富有涵养,像是哪位世家大族的公子。
谢彦舟早已不记得那天惊马的事,何况那天他满心都是舒窈,根本没关注踩着的是什么人。
身边的僧人先一步道:“李施主。”
僧人说的贵客就是他?
谢彦舟倨傲地看了李明寂一眼。宁安寺不是什么出名的寺庙,只是因为长公主在此修行,皇帝又重视长公主,这些年在京城的名气才大了些。住在这种地方,恐怕不是世家大族的公子,而是不受宠的庶子。
“华羲郡主呢?”他开门见山,亮明自己身份,“本世子要找她。”
李明寂嗓音淡淡:“郡主舟车劳顿,已经歇下,世子有什么事可以告知在下,由在下代为禀明。”
已经歇下?在这种地方?
看着年轻英俊的青年,一股强烈的敌意从谢彦舟脑海升起,他简直要被气笑,觊觎舒窈的人不在少数,可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真当什么人都配得上舒窈?
小郡主性情高傲,谢彦舟用了十年才勉强入她的眼,那些王公贵子每年给舒窈献殷勤,舒窈是看都不看,连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
“你现在就去告诉窈窈,就说她的彦舟哥哥来找她了。她若在侯府住不惯,本世子可以带她回郡王府。”
谢彦舟有意将二人的关系说得暧昧,京中谁人不知他与舒窈青梅竹马,是默认的一对?谢家与皇家早就结亲的意思,家里已经准备了聘礼,只等皇帝归来。
一丝嘲讽划过李明寂的眼底,他淡漠一笑,“世子,郡主尚在休息,不宜贸然打扰。”
这是他与舒窈的事,用得着这个外人来管?谢彦舟的眼里已经有了怒意,“那就放本世子进去。我是窈窈的未婚夫,我们未婚夫妻说话,与你何干?”
“谁跟你未婚夫妻了?”
舒窈本在门后偷听,谢彦舟一句“未婚夫妻”,当下沉不住气,推了门就跑出来,“谢彦舟,本郡主不想见你,回你的郡王府去。”
七岁那年,舒窈生过一场大病,醒来后发现身边伺候的人已经换了一批,自己失去很多记忆,还多了一些毛病,譬如怕黑畏寒,讨厌别人欺骗她。
谢彦舟所为,已经触犯了她的底线。
先前还张扬的少年,此刻气焰散了大半,失魂落魄地看着她,“窈窈,你不愿见我,就为了跟他在一起?”
一定是这样。谢彦舟想,窈窈喜欢漂亮的人,定是这陌生青年在她旁边煽风点火,离间二人关系。
舒窈张了张嘴,发现还真想不到怎么解释她跟李明寂的关系。她看了李明寂一眼,冷哼道:“你在想什么?他就是个画师,本郡主路过看他作画,你真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满脑子情爱风月?”
“窈窈……”
谢彦舟喃喃她的名字,舒窈已经转过身,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半点眼神也不施舍给他。
“窈窈!”
谢彦舟大步追上,见李明寂拦在他面前,抬手就是一掌。
他自幼习武,内力深厚,李明寂被他逼得后退几步,扶着柱子,苍白着脸,用力咳嗽几声。
还是个病秧子。
谢彦舟不屑一笑,冷冷地看了李明寂一眼,“别以为你有几分姿色,就能得到窈窈的宠爱。她只能嫁给我。”
他与舒窈只是有些误会,又受到小人挑衅,等他处理了这人,舒窈自然会回到他身边。
谢彦舟甩袖离去,李明寂冷淡起身,并未看他。
他还不知道么?皎皎并不喜欢谢彦舟,不然前世也不会悔婚。谢彦舟前世就没娶成,这一世还要娶她?
痴心妄想。
书房,杯中茶水已经凉透,舒窈托着下巴,看着窗外的竹影发呆。
仔细想想,谢彦舟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为什么忽然就……对他失去耐心了呢?
恐怕是因为那些梦。
她为人所掳,谢彦舟不在她身边,反而逃亡西北。舒窈知道那登徒子并未骗她,前后几个梦境相隔至少一年,她仍然被囚在金屋之中,谢彦舟不曾救过她。
就像前几天在秦阳侯府一样,明知秦阳侯府众人在为难她,谢彦舟却没有为她说过一句维护的话。
她想得入神,摸了摸空空的小腹,娇声道:“松针,本郡主饿了——”
“厨房有些吃食,郡主稍等,我为郡主拿来。”
耳畔的嗓音低冷,舒窈回过头,发现李明寂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黑沉的眼眸里笑意隐隐。
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
松针哀怨地看了李明寂一眼,自己果然要失宠了。
书房没有放吃食的地方,舒窈提起裙摆,小步跟在李明寂身后。她还记得自己差点摔跤的事,可不能再丢一次脸。
厨房烟火味重,舒窈不想进去,在门口等李明寂,见他端着蒸笼出来,上面居然铺着不少造型精致的糕点,看着颇为可口。
舒窈等不及了,指着外面的桌子:“我们就坐在这吧?”
李明寂温声道好,把蒸笼放在舒窈面前,又取来碗碟,才坐下,脸色忽然一白,掩面咳嗽两声。
“李明寂?”
舒窈疑惑地看他一眼,见他唇瓣发白,袖子上竟沾了些许血迹。
第16章 离间
舒窈头一回见人咳血,急得抓住他衣袖,“你怎么了?”
“不是大事,”李明寂轻咳两声,“许是方才喊谢世子着急了些,牵扯到伤口。”
舒窈在房间根本没听见争吵声,哪来的喊谢世子?她上下打量,果然在李明寂胸前衣襟发现折痕,像一个掌印。
“谢彦舟对你动手了?”
“郡主……”
舒窈气急:“他就喜欢这样!”
小时候身边的男孩不少,玩着玩着却只剩下一个谢彦舟,找人一问,才知道那些男孩打架输给谢彦舟,生怕挨揍,没敢在她面前转悠。
这么多年过去,他真是一点没变,在她面前装得人模人样,她一走,就对李明寂动手。李明寂一介书生,挨打都不敢还手,难怪旧伤没好全又添了新伤。
舒窈越想越生气,鼓着腮帮子,凶他:“李明寂,你这身体是本郡主要太医治的,承了本郡主的情,就得给本郡主好好养,再遇到这种事,就找本郡主,知道吗?”
怎么会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还非要把他给治好了!
她凶巴巴的样子像只要挠人的小猫,鲜活又可爱,李明寂轻勾嘴角,温顺道:“好。郡主可以先放手么?糕点要凉了。”
才意识到自己正抓着人家袖子,舒窈的脸越来越红,恨不得捂住脸藏进桌下。
男人的袖子是能随便抓的?她怎么这么不矜持,太丢贵女脸面了!
好像跟李明寂一起,她就一直在丢人。明明她的身份远比李明寂尊贵,李明寂应该恭敬谦卑,她却有一种被李明寂逗弄的感觉……
“谢世子自称郡主的未婚夫婿,郡主与他有婚约?”
舒窈现在最不想听见的就是谢彦舟,闻言想也不想,冷哼道:“才没有。他祖父以前做太傅,他给太子表哥当伴读,常来宫中,跟我算是一起长大。也不知道谁先传的流言,都说我跟他已经定亲。”
谢家是百年望族,同样是开国重臣。先帝英年早逝,在世时没有立太子,几个皇子为夺权打得火热。时任骠骑大将军的谢洪率一众老臣拥五皇子卫培为帝,也就是舒窈的舅舅,如今的雍帝。
有拥立之恩在先,雍帝对谢家颇为器重,请谢洪做太子太傅,封谢洪长子为太原郡王,又让谢洪的长孙入宫做太子伴读,还有意把舒窈嫁给他。
但重活一世的李明寂知道,谢家支系仗着雍帝宠爱,在封地肆意妄为,雍帝早有不满,前世就没同意舒窈和谢彦舟的婚事,若非兵乱,谢家的根基早已被雍帝动摇。
他只是想听舒窈亲口表达对谢彦舟的不满。
“难怪郡主如此心烦。”
这话倒是说进舒窈心坎,她吃了一块蒸糕,哼哼道:“本郡主不想听见他,休要再提。”
李明寂微笑道好。
*
“哥哥?”
李府,看着一瘸一拐被人扶进来的李明宣,李晴初不可置信,“你两天没回家,怎么变成了这样?”
李夫人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宣儿,娘的宣儿啊……”
户部侍郎李进共有两子一女,长子李明宣,次子李明寂,小女李晴初。李明寂是八年前从老家带回,李明宣、李晴初都是正室夫人所生,是同母兄妹。
李晴初年方十七,前两年与一书生订亲,对方高中进士,嫌李家穷酸,退了她的婚。哪知道李进升迁户部侍郎,书生悔不当初,想要与李家重修旧好,李晴初却不想嫁了。
一家人进京前,曾有道士为李晴初算过命,说她未来会遇到贵人。嫁给一个书生能有什么前途?京城满是富贵人家,等来年科举,她哥哥也在朝中谋到一官半职,她必能嫁个如意郎君。
谁知道李明宣变成了这样。
一身泥泞,瘸着一条腿,脸上乌青红肿,还有不少磕伤。往日还算英俊的脸,如今完全看不出相貌,说是路边的乞丐也不为过。
“华羲郡主……舒窈,欺人太甚!”
李明宣沙哑着声,咬牙切齿。
昨夜他上宁安寺,原本做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哪知道郡主的脸还没见着,便被人掐着脖子,像拎小鸡仔一样扔下了山。
他在泥里滚了一遭,还摔瘸了腿,若非马夫见他可怜,把他送回李府,他现在应该还在街上乞讨。
从小要什么有什么的李明宣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回想到那一夜婢女敲开他厢房的门,李明宣意识到他被人捉弄了——要不是婢女暗示他,他会傻愣愣地上宁安寺吗?
难怪他总觉得自己前期顺利得出奇,亏他还妄想华羲郡主会看上他,原来只是这郡主的一场戏弄!
好一个华羲郡主,好一个舒窈!
李明宣没说自己去宁安寺的事,只说自己跟友人爬山,不慎摔了一跤。李夫人几乎哭得昏厥,好一会儿才被丫鬟扶走,留下李明宣与李晴初兄妹二人。
李晴初焦急道:“哥,到底怎么回事?”
她还指望哥哥当官,给她找个好夫婿呢!眼下摔瘸了腿,今年的科举可怎么办?究竟是谁这么狠心,要断他们兄妹前程?
“是华羲郡主……哎哟!”李明宣刚接好骨,一只脚高高吊起,疼得呲牙咧嘴,“她派婢女引.诱我上山,借机叫人把我推下去……前几天李明寂那个畜生摔伤,秦阳侯府花了不少银子给他治病,华羲郡主还让他住了下来,给他请了太医,她定是为这事报复我!”
他没有说他主动招惹华羲郡主的事,反正如今他才是受害人,若不是华羲郡主派婢女暗示他,他能伤成这样?
“华羲郡主?”
她长袖善舞,在京城住的时间不长,却与不少年轻的官家小姐打成一片,也经常参加各种宴会。华羲郡主的事情,她自然有所耳闻。
华羲郡主是雍帝最宠爱的外甥女,背后又是雍帝亲封的秦阳侯府,那可是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李晴初心念微动,握住李明宣的手,“哥哥放心,这件事交给我,我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第17章 信物
秦阳侯府。
舒窈上山祈福,秦阳侯府上下自在极了。
今日秦阳侯舒敬休沐,白天没有下雨,天气正好,秦阳侯在院中看书,潘氏陪在旁边为他捏肩,不时与他一起讨论书上的内容,二人言笑晏晏,氛围正好。
秦阳侯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么惬意的时候。好似又回到长公主刚去世的那几年,他在书房练字,潘氏为他磨墨,佳人在侧,红袖添香。
他握着潘氏的手,语气难得温柔:“素娘,你在我身边多少年了?”
潘氏笑道:“快二十年了。”
“竟有这么久,”秦阳侯喃喃自语,“你无名无分跟在我身边,为我生儿育女,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潘氏柔声道:“妾身爱慕侯爷,只要侯爷心里有妾身,不管是什么身份,妾身都甘之如饴。”
潘氏难道不想成为正妻吗?秦阳侯这么多年不将她抬为正妻,无非是担心惹怒皇帝,爵位不保。他在家里威风,还不是要仗着亡妻的情分,来保住自己的面子。
一想起长公主与舒窈,潘氏便气得牙痒痒。昨日她与舒宁悠一块吃荔枝,发现今年的荔枝比去年难吃了不少,还有许多烂掉坏掉,可今年岭南大涝,荔枝的产量确实减少很多,她自然不可能跟官使发脾气。
最好的荔枝在哪里,潘氏自然知道,就在舒窈的海棠院。汝阳长公主嗜荔枝,头一批贡品送入皇宫,就会被第一时间抬到汝阳长公主府,汝阳长公主府再转赠给舒窈,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最好的东西。
这小贱人,不就是仗着命好,投了个好胎吗?同样是秦阳侯府的小姐,凭什么舒窈就是圣上亲封的郡主,她的女儿只是庶女,而她勤勤恳恳跟在舒敬身边这么多年,连个名分都没有?
秦阳侯自然不知道潘氏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这一番话说进他的心坎,他心里暖流流淌,对潘氏更加怜惜:“ 本侯定不会辜负素娘的心意。”
两人手握着手,温情脉脉,管事急匆匆地跑进来,声音慌张,“侯爷,夫人——”
秦阳侯不耐道:“怎么了?”
“侯爷,有人在门口闹事!”
闹事?
这说法还真是稀奇。别说秦阳侯本就是陛下亲封的侯爵,还有个当下最受盛宠的女儿华羲郡主,平时官僚们献殷勤都来不及,怎么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秦阳侯起身道,“本侯去看看。”
秦阳侯府外,李明宣坐在担架上,吊起一只脚,身上多处缠着绷带;李晴初披散长发,一袭素衣,跪在秦阳侯府的牌匾之下。
“求秦阳侯府还我哥哥公道!”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秦阳侯府外突然跪了位秀气清丽的年轻少女,自然吸引不少百姓围观,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她是谁?那担架上的小郎君又是怎么回事?”
“伤得可真重,与秦阳侯府有关?秦阳侯府也没有这个年纪的郎君啊……”
“那是李侍郎家的小娘子吧,我好像见过她。”
秦阳侯与潘氏相携走出,看着这陌生的两人,眉头轻皱,“你们是谁,侯府欠了你们什么公道?”
潘氏则认出那担架上的人正是先前来府上住过的李明宣,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她派人调查过李明宣,他自小被家中宠坏,鸡鸣狗盗的事做了不少,十分难缠。这可是她特意为舒窈准备的大礼。
只不过,李明宣去做什么了,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