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一声,暴雨倾盆如泻,香插掉落在地,随着雨水一并冲入山下。
瀑雨急急如绳。
舒窈抱紧被褥,不安地翻了个身,将自己裹进温暖里。
那个怀抱并不温暖,甚至森冷如地狱修罗。
“放开本郡主!混蛋!”
梦里她痛骂出声,握拳捶他胸口,一脚踢上他的大腿。玲珑玉足被男人轻易握住,长着厚厚茧层的滚烫指腹划过肌肤,反而添上冰凉的战栗感。
“郡主该留些力气,”男人低哑一笑,“还是说,郡主认为,如今的情形,还有谁能救您?”
嗓音嘶哑,却耳熟莫名。
不等舒窈开口,他已自顾自接话:“谢彦舟么?”
舒窈怒目而视。
“他逃亡西北,自顾不暇,”男人低笑出声,喑哑嗓音中嘲弄隐隐,“若非我及时赶到,郡主早已坠落城楼,万箭穿心,郡主不记得了么?”
许是被这笑容中的讽意刺到,舒窈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把扯开男人衣襟,颤着声与男人对视:“你与他们又有何区别?无耻之徒!”
“郡主所言极是。”
男人倾身而下,冰冷的薄唇压在她唇上,“落入我等无耻小人之手,郡主更该清楚自己的处境。”
阴冷的鲜血气息强势袭来。
哗啦一声,木窗被吹开,灌入室内的风吹熄窗前烛火,舒窈在黑暗里大口喘气,按住起伏胸.脯,梦中的场景在眼前久久挥之不去。
她看见了。
一道约三寸长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紧紧攀附在男人窄而劲瘦的腰腹上。
这是第一次,她从梦里得到与男人有关的真实讯息。
第13章 怀抱
春蕊就在旁边的小阁楼守夜,听见动静小跑过来,关上窗,将窗前的灯笼点燃:“郡主,您怎么醒了?这风也忒大了些……咦,这转轴怎么坏了?我说我明明记得关过窗,还会被风吹开。”
舒窈八年前生过一场大病,自那之后便落下畏黑的毛病,睡觉不肯让人陪,但必须要点一盏灯笼才能入眠。
她倚着床,满头青丝如瀑布般落下,“现在是什么时辰?”
“才五更天,郡主,天还没亮呢,”春蕊道,“还未到时辰,您还可以再睡一会儿。”
舒窈恹恹道:“算了。本郡主要更衣。”
睡觉做什么,再入梦见到那可恶的登徒子?这梦还是连贯的,其他事暂且不提,这腰腹上有疤痕的登徒子掠走她却是事实。
可人海茫茫,她该怎么把这人揪出来?总不能让男子依次把衣服脱了让她检查吧?
那男子似乎对皇家事了如指掌,料想在京城蛰伏已久,他武功高强,最可疑的当中宫中禁军护卫。想要查明此事,还得等舅舅回京,让他来想办法。
小郡主打着呵欠,眼底乌青明显,春蕊帮她敷上脂粉,满脸心疼。郡主一向懒散,在皇宫都要睡到日上三竿,难道是想起长公主的事,难受得夜不能寐?
虽说舒窈荣宠加身,可春蕊心中明白,皇帝政务繁忙,无法像寻常父母那样陪在她身边,宫里几个娘娘暗地也对她颇有微词,郡主心里还是孤独的。
若能找到一位真心待她的夫婿就好了。
本以为谢小世子靠得住,可那天谢彦舟在秦阳侯府所为,春蕊大失所望。听说当年秦阳侯与长公主也十分恩爱,最后秦阳侯不还是另觅他人?
天色将亮,窗外暴雨已停,松叶打着呵欠走出小阁楼,嘀咕道:“昨晚下这么大的雨,我怎么没醒呢?”
春蕊笑她:“就你没心没肺,你瞧瞧,郡主都没睡好呢。”
寺庙的素斋寡淡无味,早上还有漫长的法事。诵完经,天光大亮,一群僧人结队而来,拄着长杖,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见舒窈面露疑惑,春蕊拦下一僧人:“小师傅,这是做什么?阵仗这么大。”
“昨天有两人混入宁安寺过夜,一人在夜晚被擒获,还有一人不知所终,恐怕是跌下了山崖,他们是准备下山找人的。”
老者的声音沉稳有力,见到来人,僧人的表情恭敬许多,垂头道:“恕一长老。”
舒窈跟着行礼:“长老。”
长公主是个虔诚的佛门弟子,每年都会来宁安寺修行一段时间,舒窈懂事以后,年年来宁安寺祭祀长公主,寺里的许多长老也认识她。
“郡主言重,”恕一长老捋了捋胡子,笑容和蔼,“郡主还未逛过宁安寺后山吧?雨后初晴,山上的空气应该很好,要不要随老衲走走?”
舒窈欣然应允。
宁安寺占据半片山腰,但后山是僧人修行之地,一般不对香客开放,舒窈也没有去过。
暴雨过后,山色愈发静谧,偶尔有僧人挑着扁担经过,与舒窈几人问好。
“宁安寺太大,一到暴雨便不好巡山,经常有流民趁此间隙住在寺里,”看着被雨水冲刷的山体,恕一长老面露悲悯,念了句阿弥陀佛,“也不知那位跌下山的施主,现在情况如何。”
舒窈倒觉得,半夜偷摸进山,做的事肯定见不得光,摔下山崖也是咎由自取。
走了不少路,舒窈揉揉倦怠的眼眸,一抬头,居然在竹林前方看见了一间草庐。苍劲的笔锋勾画出“青岩斋”三字,如同深山藏石,沉稳有力。
她轻念出声:“青岩斋?”
“这是宁安寺旧址。宁安寺在前朝被大火焚烧,只留下了这么一间屋子,直到雍朝建立,先帝才命人重建宁安寺。”
恕一长老笑道,“老衲过去常在此处作画,这里几经焚烧,台阶的青苔却年年长出新翠,便以此题名。老衲还收了一位弟子,在绘画上颇有造诣,以青岩为自号。这牌匾上的‘青岩斋’,就是他写的。”
难怪这题字看着眼熟。
似乎听见声响,“吱呀”一声,青年走出草庐,衣袂飘然,长身玉立,咬字也清冷如山雾:“师父?……郡主?”
李明寂?!
舒窈瞪直了眼,一脸不可思议。
恕一长老刚才是不是在说那个叫青岩的画师?
“哎,明寂认得小郡主?”恕一长老一扬眉,轻抚长须,“也刚好,老衲还要回寺里,带郡主逛山的事,便由明寂代劳吧。”
李明寂道:“弟子知晓。”
舒窈:“本郡主……”
胡须花白的恕一长老,走起路来却稳健如飞,舒窈一句话还没说完,他便摆摆手,转身不见。
舒窈与李明寂大眼瞪小眼。
“恕一长老是你师父?”
“有幸得到恕一长老指点,与长老以师徒相称,算不得真正弟子。”李明寂温和笑道。
舒窈:“……那青岩是谁?”
“明寂为生计所迫,以假名卖画,在京中有几分微薄之名,”李明寂道,“如果郡主问的是名画师,当是在下吧?”
没有什么比背后说别人坏话还被正主听见更尴尬了。
想起那句“籍籍无名”的评价,舒窈羞愤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李明寂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地附和她“慧眼识珠”,亏他夸得出来。
舒窈啊舒窈,你可是皇帝最宠爱的外甥女,论仪态管理,满京贵女无人能及,怎么能在一个装腔作势的书生面前落了下风?
她冷淡地“哦”一声,一副并不惊讶的样子,“难怪寺中挂着你的画。”
“是师父的主张,”李明寂浅浅一笑,“郡主走累了吗,可要进来歇歇脚?”
舒窈走了一路,早就腰酸腿软,碍于颜面才没肯说出口。李明寂的台阶给得恰到好处,她抬了抬下巴,颇为挑剔地审视一圈,“那好吧。”
“青苔湿滑,郡主当心脚下。”
她又不是小孩,怎会连路都走不好?舒窈毫不在意,优雅迈出一步,一脚踩在了长长的裙摆上。
春蕊在身后惊呼:“郡主——”
舒窈只觉得腰身一紧,被迫撞入冷硬怀抱。
第14章 煮茶
鼻尖冷香淡淡,像一杯雨后清茶。青年看似孱弱,长衫下的胸膛却冷硬紧实,撞得舒窈娇气地红了眼:“你放肆!”
语气凶巴巴的,可一双杏眸水润清澈,没有半点威慑力,倒像只被惹急了的兔子。
李明寂后退两步,眼眸低垂:“是明寂逾越,请郡主宽恕。”
其实他半点错都没有,要不是他拉了舒窈一把,舒窈早就摔成狗啃泥。
可他认错太快,没给舒窈借题发挥的机会,看着面前恭敬温顺的青年,舒窈实在没好意思生气,只好皱着小脸,凶巴巴道:“还不带本郡主进去?”
腰上还停留着滚烫触感。他明明只碰了一下,却有什么东西在记忆深处苏醒,叫舒窈软了身子。这种感觉让她面红耳赤,心虚地别开视线,实在不敢直视李明寂的眼睛。
春蕊与松针一左一右迎上,扶着舒窈上台阶。两人交换了个眼神,觉得这李郎君的脾气实在不错,郡主都这么对他,他居然没有半点不满,看起来还挺甘之如饴。
李明寂平静地带舒窈走进青岩斋。
无人知晓他耗费多少心力,才克制握住她纤腰的冲动。小郡主体态极美,玲珑有致,曾令他食髓知味,念念不忘。
前世他总以为,让小郡主记住他带来的感觉,便会永远离不开他。直到小郡主离他而去,他才幡然醒悟,这样的强迫换不来任何讨好,小郡主对人世没有半点留恋,更别提爱上他。
草庐一共三进,两侧连廊挂着不少书画作品,有恕一长老的,也有李明寂的,舒窈好奇地看了几眼,问:“这是你什么时候画的?”
李明寂当然不记得,随意往墙上瞥了一眼落款,“两三年前吧。”
舒窈道:“你这两年的风格变化挺大。”
她还记得昨天那几幅画给她带来的震撼,很难说是进步还是退步,青岩斋的画大多含蓄沉稳,昨天那几幅却大气豪放,简直不敢相信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明寂平静笑道:“郡主言重,人总会有成长。”
小郡主果真敏锐。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轻轻摩挲,他不动声色地勾起嘴角。
将舒窈领到书房,李明寂搬来软垫铺在椅子上,嗓音温和:“居室简陋,还请郡主谅解,我去为郡主泡茶。”
舒窈虽然娇生惯养,但也没有挑剔到那般程度,轻哼了声:“知道。”
春蕊到门口守着,松针陪在舒窈身边,难得感到局促。
她与春蕊一个负责照顾郡主起居,一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松针自诩对郡主的了解细致入微,郡主一皱眉头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哪知道李明寂比她更快,让她毫无施展之地。
她暗暗想,这书生倒是体贴细致,可惜身份低微……不过,郡主已经是全京城最尊贵的贵女,她这样的身份,夫婿只是陪衬,是什么出身,倒没那么重要。
舒窈坐不住,趁李明寂泡茶,好奇地四处打量。
书房不大,一眼便望得到底。一扇屏风、一张案几、一排书架,案几前一扇六角窗,恰好能看见竹林,桌上铺着一张没有完成的画,画的正是摇曳竹影。
舒窈回头,见李明寂撩起衣袖,将泡好的茶倒入茶杯。好看的人果然做什么都好看,他动作优雅,在这山水草庐中,倒也如画一般。尤其是那双修长如竹节的手,与她梦中那男人倒有几分相似……脑海中闪过某些画面,舒窈的脸猛地一红。
她在想什么?怎么能把李明寂与梦中那登徒子作比!那登徒子如此可恶,若能抓到他,她必然要先打他三十大板,再把他吊起来关进小黑屋,让他尝尝被强迫的滋味。
“郡主?”
小郡主的眼神炙热莫名,勾人心魂。李明寂喉结一紧,有几分口干舌燥。
前世他最喜欢看见小郡主被迫靠在他怀里娇软无力的模样。然而后来他意识到,比起日渐瘦削、眼神空洞的小郡主,他更爱看见她天真烂漫、肆意对他颐指气使的样子。
“这里只有粗茶,照顾不周,望郡主原谅。”
舒窈发现,从见到她开始,李明寂就一直在说抱歉,好似她是什么一点就燃的洪水猛兽,她有那么可怕吗?
端起茶抿了一口,舒窈拍了拍自己白嫩的脸,心想她明明美貌冠世,这青年却跟木头似的,压根不往她身上瞥。
“咦,”她又喝了一口,“这茶用什么泡的?”
舒窈做事挑剔,吃穿住行样样精贵,喝茶也是如此。放多少茶叶、加多烫的水、什么时候倒茶,背后都藏着门道,只有近身伺候的侍女才懂这些。
这茶入口微苦,细细一品,却又尝出甘甜,还有满满的露水香气,甚合她意。
“山泉水,”李明寂温声道,“郡主可是喝不惯?”
舒窈一脸矜持:“一般,勉强入口。”
松针嘴角一抽。
郡主很少对什么东西直接作出评价,这个“勉强入口”,已经是很喜欢的意思。毕竟一般人泡的茶,郡主连碰都不碰一下。
如今郡主对新人有了兴趣,她这个做婢女的,是不是要失宠了?
“施主,施主,这里是贵客住地,您就别跑了……”
门外一阵嘈杂,春蕊快步进来,与舒窈低声耳语,表情有些复杂:“郡主,是谢小世子。”
谢彦舟?
他来做什么?
舒窈现在可不想见到他。
李明寂恰时开口:“门外的人可与郡主相识?”
“不认识,”舒窈冷哼,“不想见。”
“明寂可否为郡主分忧?”
“你?”舒窈狐疑地看他一眼,“你能做什么?”
一抹极淡的笑容划过李明寂的眼眸,“郡主安心喝茶便好。”
舒窈嗯了一声,反正她不想见谢彦舟,随便李明寂做什么。
青岩斋外,僧人拉住谢彦舟,笑容苦涩,“谢施主,里头住的真是我寺的贵客……”
“我是太原郡王府的世子,要是得罪了你们的贵客,改日我自会登门道歉,”谢彦舟不耐烦地甩开他,朝着里面喊道,“窈窈,你在里面吗?窈窈?”
第15章 结亲
半天得不到回应,谢彦舟皱起剑眉,他明明看见了春蕊,舒窈的贴身婢女。
那天在秦阳侯府不欢而散,谢彦舟气了几天,转念又想,舒窈身份再尊贵,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爱憎分明,她能懂什么呢?
谢家是百年望族,不比节度使出身、如今只有两代皇帝的皇家,家风严明,礼节颇多。等她嫁入谢家,他的父亲和母亲自然会教导舒窈怎么做一位妻子、一位媳妇。
他与舒窈相识十年,还不清楚舒窈的脾气吗?十年都过来了,只是这一次,有什么好计较的。
谢彦舟拿定注意,立刻派人去打探舒窈的消息,得知她来到宁安寺为长公主祈福,快马加鞭上山,一路找到了青岩斋。
不顾旁边僧人的阻拦,谢彦舟撩起衣袍,大步踏入青岩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