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老嬷嬷知道陆宝儿年纪不大,平时挑嘴不好好吃饭,脾胃却很差,胃里不顶事儿,时不时得垫点吃的。此时见她等得有些无聊,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将那绣着玉兔捣药的小帕子展开,露出一小方点心盒。
那盒子精巧无比,每个抽屉里都摆着三两样点心,腰子型的花糕,蝙蝠型的枣泥糕,全是陆宝儿惯爱吃的口味。
陆宝儿嗅到了甜糕的味道,惊喜地问:“嬷嬷怎么知道我饿了?”
老嬷嬷笑道:“这都是老爷给您留的。”
今早老嬷嬷在库房里挑拣伴礼时,谢君陵出府去翰林院前,同她讲了几句话,无非就是嘱咐老嬷嬷多看护些陆宝儿,顺道还留了个帕子裹挟着的精致点心盒给她。
都是新鲜蒸出来的糕点,捧着的时候还带些热气呢。老嬷嬷见谢君陵平日里不冷不热的样子,私底下对陆宝儿倒是有心,心里也安心许多。
之前带丫鬟给两人收拾寝房时,见床榻规规矩矩的、毫无脏污之处,她还吓了一跳,心道是谢君陵不成事还是真体恤陆宝儿年纪小不同房呢?
之前担心陆宝儿和谢君陵就是明面上的夫妻,如今见谢君陵处处关照她,猜测陆宝儿是真的命好遇上了隐忍不碰她的夫婿,这样疼人的夫君,可见和一般的男子不大一样。
她最怕伺候那种内宅大乱的主人家,像这样能在夫妻和睦、家世简单的人家当差再好不过了。
陆宝儿一听到这是谢君陵给她准备的甜糕,心里纳罕不已。有句古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非奸即盗。”难不成,谢君陵有求于她?
此时正在书房内看书的谢君陵忽的打了个喷嚏,他微微蹙起眉头,起身关窗,只觉得是今夜冬风太冷了。
顾府的下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从马车垂帘的料子与璎珞珠玉就能分辨官家夫人的品阶。
他们自是从贵重物器的马车开始迎起,谨遵老夫人吩咐,看准了正二品尚书令家的老夫人车架,务必要率先迎了老夫人苏氏入府。
外头霎时传来喧哗声,声势浩大。陆宝儿撩帘去看,只见许多年轻夫人被奴仆搀着下轿,顾不上体面,也想去迎接最前头的一名戴吉庆有余流苏簪的老太太。
陆宝儿没瞧见人长什么样,只看到灯火煌煌间,老夫人头上那只簪,流苏顶端是金累丝的戟子,挑着左右下垂的两个磐,一个串着硕大南珠,另一串是蜜蜡蝙蝠点翠华盖。
陆宝儿疑惑地问老嬷嬷:“这位老夫人是?”
老嬷嬷眯起满是笑纹的眼睛,低声说:“您看,那些都是有官阶的夫人,全不顾脸面,不等顾家下人通禀也逐个下车去搀老太太。那老太太是尚书令家的苏老夫人,她受封为清平县主,乃是寿郡王之女,还加封了诰命。就这样的身份,哪家夫人不得上杆子巴结?”
陆宝儿低语了一句:“原来是香饽饽啊,那我要不要有样学样,讨好一下老夫人?”
老嬷嬷摇摇头,说:“在什么位置做什么事,夫人做这事就不合适。您看看,那穿黛色长衫的夫人是礼部侍郎家的,就连她探手去扶老夫人,都被老夫人不着痕迹避开了,讨不了好。”
陆宝儿心里明白了,这苏氏活了大半辈子,早就是个人精儿了。什么样的人,和她打什么样的心思,她心里一清二楚,家中又不是没下人,不是白受了这殷勤。
“那还真是怪了,顾家老夫人居然能将上峰家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夫人请来,这鉴香会名声真大。”陆宝儿咬了一口甜糕,她吃得谨慎,生怕那粉糕沾上口脂,待会儿还要重新上妆。
“可不是吗?”老嬷嬷倒很惊讶陆宝儿小小年纪居然有这般敏锐的洞察力,悄声同她道,“怕是今日的鉴香会有名堂呢!”
“哦?这有什么名堂可言?”
“您想想,这请帖发到了尚书令家,苏老夫人平日里不是个爱做客的,今日居然能被顾家请动,必定是有事。我记得顾家有一未曾及䈂的表小姐,想来是让她瞧上一瞧,讲几句好话。得了清平县主称赞的姑娘,哪家人不会抢着上门?”
陆宝儿懂了,心下啧啧称奇,说:“京都的人家还真是讲究,连说亲都有这么多门道。”
“您要学的还多着呢,今后若是老爷有造化,您就得眼观八方耳通六路,好好周旋着。”
陆宝儿重重叹一口气,早知道谢君陵这么有出息,她就不嫁给他了。在乡下招个赘婿,平日里支个书画摊子,顿顿有肉吃有甜糕吃,还不用学规矩,也不用练一颗七窍玲珑心,岂不是美哉?
陆宝儿足足等了一个时辰,这才轮到顾家下人将她迎进去。她不是那种气性大的夫人,由着老嬷嬷擦拭了手与嘴。
刚下马车,陆宝儿便瞧见一侧的马车寥寥无几,想来是留下的人都与她处境差不多。陆宝儿不作他想,依旧是端着笑脸给顾家下人打赏,道一句辛苦。
一旁的某个年轻夫人却没陆宝儿这么沉得住气了,她在马车上等到心焦,原本就气闷,见顾家下人问了个安以后便回府,没有热络迎她,就将气撒在了一侧服侍的丫鬟身上,嘴里厉声道:“怎么搀的我?险些害得本夫人崴了脚!没用的东西!”
这话有些粗鄙,惹得陆宝儿皱起了眉头。
那夫人见陆宝儿也是末尾才进的顾府,想着也算是同病相怜,有意交好。她上前来与陆宝儿道:“这位夫人,你是哪家来的?我想和你同道走,一个人太过冷情了。”
陆宝儿本着不得罪人的心思,笑说:“那正好呀,我也刚来京都,人生地不熟的。哦,我家郎君任翰林院编修一职。”
那夫人讪讪地笑:“你就是那个状元夫人?我家老爷是翰林院庶吉士。”
她原本还以为陆宝儿是品阶比她家低的夫人,这样她还能耍耍“官威”,哪知人家是一甲进士的夫人,自个儿家的老爷堪堪够上了二甲倒数几名,运气好,选进了翰林院。
陆宝儿的夫君也算是她的上司了,虽然不想对这样一个稚嫩丫头点头哈腰,但是提前打好关系总是没错的。
那夫人名叫林玉蝶,她和陆宝儿互相告知了名字后,强作亲昵状,挽住了陆宝儿的手,窃窃私语:“说来,顾家的下人也忒不是东西了。捧高踩低的,让我们等这么久!不就是夫婿品阶高些吗?值当这般瞧不起人!”
林玉蝶口无遮拦的一番话惹得老嬷嬷连连皱眉,陆宝儿不是傻子,自然知道林玉蝶太嚣张了,在京都这般说话可是会惹事的,不值当深交,以免她犯事,还牵连到陆宝儿。
陆宝儿不动声色从她怀中抽出手来,疏离而客套地笑:“在顾府门前说这话似乎不太好,既然请了咱们来做客,必定是一视同仁皆礼遇的,林夫人不用想那么多。”
林玉蝶撇撇嘴,心想这陆宝儿也忒胆小了。
她不免带了些怨气,讥讽:“这里左右都没人,陆夫人太过小心了吧!”
陆宝儿微微一笑:“所谓隔墙有耳,既然出门做客,自然是要小心些了。好了,快开席了,我先进顾府了,下次再和林夫人小叙。”
说完这句,陆宝儿果真丢下她进顾府了。林玉蝶不免气闷,她这算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给指点了吗?
牛气什么呢?她不过是乡野出身的丫头,命好攀上了状元郎!她的娘家人可是开酒楼的富户,好歹是家中嫡出小姐,哪里是陆宝儿能比的?!
第10章
顾府人声鼎沸,皆是女娇客。
往来的夫人们三五凑作一团,或谈论哪家的闲话,或彼此交际着。有人见陆宝儿面生,也小意打听过她的身份,一听口音不是京都人士,也猜出个七七八八,许是那新中的状元郎夫人,家世单薄,还是乡野长大的,没有什么结交的意义,也就淡了心思了。
老嬷嬷早猜到是这样的情形,她一方面焦心陆宝儿年纪小受不得冷落会板着个脸子,另一方面见她无人理会也笑意盈盈的可人模样,又有些心疼,觉得小夫人也太过懂事了。
她私底下轻轻拍了拍陆宝儿的手背,温声道:“您莫要记在心上,今日冷落你,总有一日会热脸迎你。人情就是这么个薄凉的玩意儿,你不上心,宠辱就都不惊。”
陆宝儿见老嬷嬷通体气派都不似寻常的下人,无论大官小官的事迹都知晓些,她其实对老嬷嬷还是蛮好奇的。此时,陆宝儿没忍住,问了句:“一早便想问了,嬷嬷是什么人呢?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些,眼力与见识都不同寻常。不单单是待客的规矩,就连苏老夫人的身份,你也知晓。寻常官宅子里的嬷嬷,谁见过达官贵人,又怎么能分辨各家夫人呢?”
听得陆宝儿这样问,老嬷嬷也没想瞒着她。谢君陵是知道老嬷嬷底细的,所以才将她派给陆宝儿使,为她保驾护航。老嬷嬷望向苏老夫人所在之处,惆怅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奴原先在先太后手下当过差事,在宫中做过女官,年轻时也见过清平县主一面。”
陆宝儿吃了一惊,原来是侍奉过皇家金枝玉叶的女官啊!她没想到老嬷嬷还有这么大的来头,顿时有些结巴:“那您怎么……怎么会在谢府做事?”
老嬷嬷淡淡一笑,似乎想起了先太后,泪盈于睫,道:“先太后宽厚,疼惜老奴。那时我出宫采买物件,看上了陈山管事,求了先太后恩典,让她放我出宫嫁人。先太后原本想将我配给她娘家分支的一个庶出子弟为正房太太,哪知我不识好歹,非要嫁给一个白身。她佯装震怒,将陈山管事也提携上来,管着官宅,又将我下嫁给他,作为违抗凤令的惩罚。虽是处罚,也不过是为了堵先太后娘家子弟的口,她还亲自为老奴筹备了嫁妆。若非舍不下管事,老奴还想着给先太后守陵墓的。”
她记得当初出嫁时,先太后不见她。她便在殿外一声皆一声地磕头,望先太后原谅她无法遵守承诺,陪伴先太后左右,留先太后独自一人享宫内的寂寞。
她再怎样求见先太后,先太后也只是派人来赶她走,冷淡地说她不过是一介小小女官,缺她一个又能怎样?
只有她心里明白,唯有先太后这样说,她才能放心离开。皇家事何等残酷薄凉,是她陪着先太后走到了最后,她和先太后是主仆也是挚友。她受了先太后恩典,现在又为了儿女私情弃先太后而去……让她孤零零老死宫中。
她对不起先太后啊!
老嬷嬷重重叹了一口气,再无其他的话可说。
“这样说来,先太后倒是个好人。”陆宝儿小声说。
老嬷嬷点了点头,用帕子掖了掖眼角,道:“不说这些了,诸位夫人都进屋了,我们也跟上去。”
“好。”陆宝儿被老嬷嬷搀着进屋,主位上坐着苏老夫人与顾夫人。
虽说顾夫人是主人家,可来此处的夫人诰命品阶最高当属苏氏,何况她还是清平县主,自然要奉为上宾。苏氏仁厚,没让大家以见皇亲国戚的规格,行宗室礼都算是好的了。
因着有苏氏在场,等闲都不敢喧哗。唯有顾夫人与苏氏寒暄:“前几日往老夫人府里送了拜帖,请老夫人来做客。哪知老夫人赏脸,果真来了,让我等沾沾您的福气。”
她这话奉承意味太过直白了,底下的夫人们心里嘀咕了几句,却也不敢明面说。
顾夫人拉了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往苏氏跟前凑,亲昵地拍着李娇的手,道:“娇娇,快来,给老夫人见了礼。这是我外孙女儿,是李家的孩子。我想她想得紧,特地带回顾家来小住一段时日。”
苏氏的年纪比顾夫人还要大上许多,她笑着打量了两眼李娇,见李娇低下头一派娇憨的模样,从手上褪了个水头足的玉镯递给她,道:“倒是个可人疼的姐儿,我就喜欢漂亮姑娘家,这个给你戴。”
顾夫人原想从苏氏口中得出点其他的评价,譬如端庄聪明之类的,哪知讨好半天,也只听到一句漂亮。哪家的主母会单单看一个漂亮不漂亮?又不是以色侍人的妾室!
顾夫人不死心,又道:“别看娇娇年纪小,之前在通州因着作诗不错,还被张宏良大家夸赞过呢!”
其他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居然还被张宏良那个作诗出名的大家夸赞过吗?那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呢!
顾夫人想着,苏氏这下总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了吧?好歹给李娇一个才女名声啊!哪知苏氏也只是笑,敷衍了事地讲了句:“挺好挺好。”
顾夫人气得直翻白眼,心想苏氏是装傻充愣呢?还是年迈听不懂她话内音?她不达目的不罢休,想着再暗示几句。
哪知苏氏的目光从李娇身上越过,定在了陆宝儿旁边的老嬷嬷身上。她有些惊讶地朝老嬷嬷招招手,问:“你可是……碧珠?”
老嬷嬷许久没被人喊宫中的名字了,一见苏氏还记得她,不知为何便落了泪。
她朝陆宝儿行礼,几步上前,跪在了苏氏膝前,答话:“回清平县主的话,奴婢正是碧珠。”
她还是如从前那般,依着宫中的规矩,唤她一声清平县主。
苏氏记得她,当初和先太后最亲近的女官便是她,可惜了,先太后走得早,竟赶在了她的前头。
苏氏叹了一口气,问:“你如今在哪处当差?”
“奴婢如今在翰林院编修谢大人的府中当差,今日是跟谢夫人来的鉴香会。”
许是想卖碧珠一个面子,苏氏温和地道:“哦?哪位夫人呢?过来让我瞧瞧。”
陆宝儿听到苏氏要见她,受宠若惊。她上前去给苏氏行礼,小声道:“给苏老夫人请安。”
苏氏含笑,上下打量她。目光却落在她腰间的那枚玉上,久久不语。
陆宝儿心尖惴惴不安,一看自己腰上挂着的玉,那是她爹爹死前留给她的。难道是不合规矩吗?还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不然苏氏为何要一直盯着她看呢?
第11章
陆宝儿原以为她会和李娇一样,苏氏看几眼便放她走了。
哪知这次苏氏和往常不同,她突然敛去笑容,朝陆宝儿招招手,温声唤她:“走近些,让我瞧瞧。”
陆宝儿与老嬷嬷面面相觑,老嬷嬷和善地朝她点了点头,这个动作代表了苏氏并无恶意,陆宝儿无需太过惶恐。
这么多夫人看着呢,她也不想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让人看笑话。于是她深吸一口气,落落大方地挪着步子,轻声笑问:“老夫人,可是我有哪处不妥吗?”
这是家宴,没那么多规矩。所以陆宝儿这般说话也不算出格,反倒让人赞一句胆大,见了县主也不怵。
苏氏忽的握住了陆宝儿的手,呢喃了一句:“真像啊……”
“像什么?”即使苏氏说话声音很轻,陆宝儿也听到了,此时忍不住开口问她。
苏氏见其他夫人也微微朝前倾着身子,生怕漏听了什么,立马回过神来,笑着说:“无碍,你是个好的,不必这般怕我。谢夫人瞧着年纪不大,做事倒很稳重,与我有眼缘。”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打鼓,瞧不清这苏氏的路数了。她看不上李娇,反倒瞧上了这陆宝儿?还将她夸了一通,给了个稳重的评价,这不是明晃晃在打李娇的脸吗?为了捧一个乡下夫人,连主家的脸面都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