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嬷嬷苦着一张脸,也知道这事儿不能怪柳香。任谁见老爷太太成天睡一张床,都会觉得喜事将至。
她难道不想陆宝儿有身孕,产下个嫡长子吗?而是这个丫头不争气,分明和谢君陵还没圆房!
陆宝儿不知道老嬷嬷与柳香的这些心思,她只知道住在府中的日子欢快极了。没人敢给她气受,想吃什么喝什么,吩咐伙房一声,厨娘便会想方设法给她做出来,生怕得罪了这谢君陵心尖尖上的人。
哪知后来的一封拜帖,逼得陆宝儿想躲也躲不了。那是傅府发来的帖子,是苏老夫人想请她上门做客。
说来也怪,她一个平平无奇的翰林院编修夫人,怎就入了苏老夫人法眼?可见,缘分一事,当真是妙不可言。
陆宝儿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拂了老夫人面子,只能任由老嬷嬷收拾,登门拜访。毕竟要进的是尚书令的家宅,傅府三房太太都是京都显贵的子弟,自然不能往糙了打扮,以免小家子气,让人瞧不起。
老嬷嬷可是伺候过天家的女官,就没她没瞧过的妆容。老嬷嬷给陆宝儿用铜丝做了个兔耳形的头发撑子,底下插满月珠花簪,比起去顾家那次的清秀可人,多了点富丽华贵。
老嬷嬷瞧着满意,再给陆宝儿挑了件织金翠竹色褙子,搭一件雪莲纹嫩绿裙,披上加了兔毛内胆的斗篷后,兜帽里头隐隐显出陆宝儿那张红妆粉饰的脸来。
美人在骨不在皮,不得不说,陆宝儿不但是皮相美,就她这骨相,哪怕日后被谢君陵养得丰腴了,也满是珠圆玉润的风韵,怎样都差不了。
这厢刚打扮好,那厢已有柳香来报,说是马车备好了,只等夫人上车。
老嬷嬷搀着陆宝儿去傅家,她以为这次和顾府一样,要等上好些时候,于是还特地准备好了点心盒给自个儿垫肚子。
哪知陆宝儿的马车通到傅府,路上没人来拦,一路畅通无阻。傅府比顾家可是尊贵多了,很显然,是有人提前打过招呼。打招呼的这人是苏老夫人吗?对于这种莫名的善意,陆宝儿感到莫名其妙的。
老嬷嬷也不知苏老夫人打着什么算盘,她只重重捏了一把陆宝儿的手,对她摇摇头:“老奴托大一句,夫人且小心些,虽说清平县主是个好心肠的主子,还给了咱们脸面,可也不要太过傲气,自以为有那个身价。出门在外,行不得半点差错。”
“嬷嬷放心吧,我心里有分寸。”陆宝儿应了一声,她垂眉敛目走向不远处静候的秋菊。
秋菊一见她便笑脸相迎:“谢夫人可算来了,老夫人在花厅里等候多时了!”
陆宝儿也笑盈盈地答:“劳烦秋菊姑娘在外头接我……方才从府外进来,好像没瞧见其他夫人的车轿,可是我来早了?”
秋菊知道苏老夫人今日就请了陆宝儿一个人,虽说她也纳罕不已,可到底不敢得罪,是以毕恭毕敬地答话:“老夫人就只请了谢夫人来做客。”
陆宝儿吃了一惊:“就只有我吗?”
“是呢。”秋菊将她领到花厅里,苏老夫人正靠在罗汉榻上闭目养神。
陆宝儿见这屋子四处陈设华贵,门边还摆着两个等身的青花瓷花瓶,刚一进屋,还嗅到一股淡淡的檀香,便知道这是老夫人常待的花厅。竟然不是会客厅,而是让她来惯爱待的地方吗?这样亲昵的举动,倒让陆宝儿心间惴惴不安。
她给苏老夫人请了安,苏老夫人悠悠然醒转,见是陆宝儿,喜得合不拢嘴。那日她没空多打量陆宝儿,如今见她头上珠花,身上衣着,一颦一笑间全是瑶儿的影子。
苏老夫人忽然就湿了眼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陆宝儿最见不得老人家落泪,此时也顾不上什么身份高低了,她急急过去攀了苏老夫人的手,问:“您这是怎么了?可是我有哪处不合您心意的?”
陆宝儿早就想问这话了,只是她之前怎样都问不出口。
苏老夫人拿着帕子擦拭眼泪,见陆宝儿搭在她手臂上,心里煨贴,自嘲道:“瞧我,喊了谢夫人来,又整日没个好脸色,倒吓唬了你。不是谢夫人不合心意,而是太合心意了!”
太合心意了?陆宝儿没明白。不过只要不是看她不顺眼就行了,陆宝儿也不管那么多。
苏老夫人吩咐赵嬷嬷:“谢夫人一大早便坐车赶来了,想必还没吃多少东西。你吩咐厨娘将平时做的玉容糕、花糕、蛋黄酥一类糕点端上来,让谢夫人垫垫肚子。”
陆宝儿怕给苏老夫人落个馋嘴的印象,急忙婉拒。
苏老夫人倒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慈爱地道:“我在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怕我母妃带我出门做客。人情来往应付一整天,大早上就得起来,肚子空着,又不敢失了皇室颜面,和人讨吃的。如今老了才知道,那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请你来府中做客,自然是要善待你的,大可敞开了吃。”
“嗳,那就谢谢老夫人了。”陆宝儿还是有些拘谨,苏老夫人也不强求。
哪有见一面就亲热起来的?自然是要徐徐图之。
另一头,十香院。程凌燕从丫鬟杜鹃口中得知苏老夫人院里来了娇客。
她将压发的翠玉簪别在头上,问:“是哪家的夫人?”
“听说是翰林院编修家的夫人。”
“哦?老夫人怎么请了那样名不见经传的人来府中玩,这位夫人娘家可有朝中哪位大人?”
杜鹃想了半天,说:“我听人说啊,那家的谢夫人是乡下来的。”
“一个乡下妇人?外祖母为何要接这样的人来家中做客?”程凌燕吃了一惊,手上的簪子一下落了地,簪头上的珠花碎了,她心疼不已。
杜鹃撇撇嘴:“不止呢!老夫人在她来之前,还吩咐厨娘先蒸玉容糕热着,连小姐的燕窝粥都顾不上了。”
怪道程凌燕今日没吃到燕窝粥,原是下人不够尽心!可惜那伙房是独属苏老夫人的,她就是想发脾气,也不敢闹到老安人院子里。
“什么?可是那要蒸两个时辰的玉容糕?”气了半天,程凌燕又想起那玉容糕来。这可是用各类最精细的干果碾碎,混上糖油做馅儿,再用面皮包成糕儿,起模子印出花型,维持火候蒸上个两个时辰方能起锅。
步骤繁复,就连她想吃,都得等到午后,伙房空下来才有时间去蒸糕,哪有早晨起来停了正经主子的吃食,专为一个乡下小妇蒸糕的?
她自然不敢说苏老夫人不好,于是只换了身衣裳,想去老夫人的院子里会一会这来头甚大的乡下夫人!
她倒要看看,这得宠的娇客,可有她这个外孙女儿金贵!
第17章
花厅外,秋菊报了一声:“老夫人,凌燕小姐来了,说是想陪老夫人一同会客。”
苏老夫人微微挑眉,小声道了句:“她怎么来了?”倒不是苏老夫人不待见这个外孙女儿,而是她为了避免生事端,宴请陆宝儿来傅府都是掩人耳目的,至少没有张扬。除了她院内的心腹知道,其他下人就算知晓什么也不敢碎嘴。那么十香院的人又是打哪儿知道的事?
也就是说,她院内有人被程凌燕收买了,专门做她的耳报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可苏老夫人从前对程凌燕太过溺爱了,一些逾矩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如今她如醍醐灌顶般清醒过来,又觉得程凌燕行为处事处处触着她的逆鳞,让人难以忍受。
苏老夫人给赵嬷嬷使了个眼色,毕竟是跟着她多年的陪房嬷嬷,没人再比赵嬷嬷懂她的心思了。
赵嬷嬷也觉得程凌燕小姐太过小家子气,记得有一次,二房的傅婉从外祖家得了一匹上好的紫萝绸,这是打了湘三娘的印,湘三娘专门为宫中定制布匹宫裙,鲜少朝外贩货。是以,傅婉的紫萝绸很是珍贵,京都独此一份。
她将那紫萝绸裁了一身马面裙,请闺中好友来家里玩耍,特地炫耀身上新制的衣衫。程凌燕见着了,也觉得好看。
一打听是紫萝绸的布匹,便想向傅婉讨几尺布头裁个小袄子。
傅婉早看程凌燕不满很久了,毕竟她是外姓小姐,傅婉才是傅府正经小姐,于是张口便道:“这是我外祖父赠我的,他不愿我分给其他人。”
话说到这份上了,程凌燕要点脸皮也知道不能再讨,偏生她听不懂弦外之音,追着道:“既然这紫萝绸是送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了。你想分我一些又如何,合情合理不对吗?你外祖父又怎会说三道四呢?”
她讨漂亮衣裳心切,也不知道这话说得没规矩,显得她眼皮底子很浅。
傅婉笑出声:“我都说了不愿给你,你怎么还讨呢?你要是真喜欢,和祖母要不就行了?你不是说祖母最疼的是你吗?那我这紫萝绸还有什么稀罕的!”
傅婉实际上也很想讨苏老夫人欢心的,毕竟是她正经祖母。然而苏老夫人心疼傅瑶,所以这些年专宠程凌燕,倒是将正经的孙女儿给忽略了。
程凌燕心里憋不住事,转头就跑到苏老夫人面前哭,歪曲事实,说她是程家人,不姓傅,所以表姐们都心里对她有成见。这话说得梨花带雨,哭得苏老夫人心肝都软了。
不过苏老夫人也不是蠢的,她是心疼这个外孙女儿,可她也心疼孙女儿,所以孩子间小打小闹也并不放在心上,更不会为了程凌燕强出头,伤了孙女儿的心,顶多给程凌燕多些赏赐补贴她。
在苏老夫人心中,这些都是小辈呢,玩闹不合不是常有的事,哪能每次都由她升堂断案,论孰轻孰重的!
傅婉和程凌燕争执的话被人学给了二房太太听,气得二太太直接让傅婉禁足几日,罚抄诗经一百遍。
二太太转头将剩下的紫萝绸送到程凌燕的房中,给她赔礼道歉。倒不是怕了程凌燕,而是二太太觉得自家娇养的傅府小姐,居然和程凌燕为了一尺布头争论不休,堕了贵族小姐的脸面!
二太太骂傅婉时,还厉声道:“她姓程,你姓傅!你外祖父乃是荆州刺史,你祖父是正二品大员!你是正经的官家小姐,她算什么?!纵容有老安人宠她,可她没了老安人,她算什么?!阖府上下,你看看你几个堂姐堂妹可有和她过于亲昵或是争些蝇头小利?!你竟然自甘堕落到和一个打秋风来的表亲小姐争衣衫!丢不丢人?”
傅婉也懂了二太太在气什么,打那儿以后,程凌燕要什么,傅婉也就大大方方给她。私底下撇撇嘴,面子上却还会笑脸相迎。程凌燕还以为苏老夫人给了傅婉警告,所以她才对自己唯唯诺诺的样子,心里得意极了。
那事儿以后,赵嬷嬷也就懂了程凌燕的性子。她不太喜欢这个表小姐,平日里想着老夫人喜欢,也就不多说了。
如今机会来了,她护主心切,总要给程凌燕一点颜色瞧瞧,让她明白这傅府可不是没规矩的程家,就算苏老夫人再宠她,尊卑可乱不得!
赵嬷嬷撩起珠帘来,走出花厅给程凌燕见礼:“凌燕小姐怎么来了?老夫人还在休息呢!”
“休息?”程凌燕没明白赵嬷嬷怎会说这样的话,下意识支支吾吾:“可我听红酥说,老夫人起来了,还在花厅会客……”
“哦?红酥?”赵嬷嬷眯起眼睛,咬着牙,发了狠话,同一侧的秋菊唱戏:“去把那个叫红酥的丫头找来!我倒要看看十香院的什么奴仆,竟敢做起那耳报神,编排起老夫人院子里的事情!”
说完,赵嬷嬷转头,色厉内荏地对程凌燕道:“凌燕小姐先回去吧,老夫人当真还没睡醒,待会儿要是起来了,奴婢再派秋菊来给你说一声可好?”
在满院子下人面前,一个苏老夫人跟前有头有脸的老奴竟敢当众责罚她的贴身丫鬟,这无疑是踏上程凌燕的脸了!她……她一个做奴婢的,凭什么啊?!
程凌燕气得不轻,提高了音量,说:“伙房的人明明在做会客的糕点,你看,还有丫鬟端着糕点进进出出,这又怎会是没醒来呢?”
她撩起裙下摆,作势踏上台阶,急切地道:“我不管,我就要见外祖母!”
赵嬷嬷见她任性妄为,软硬不吃,此时朝一侧踏步,拦在程凌燕面前。她居高临下地睥着程凌燕,眉眼间竟带了几分平日里都瞧不出来的泠然之色。甭管花厅中的陆宝儿是不是真正的外孙女儿,至少赵嬷嬷是从苏老夫人口中得知,这程凌燕一定是假的!
一个鹊巢鸠占的东西,要不是老夫人宅心仁厚,想着孩子是无辜的,也可惜这些年的养育之恩,她又怎配继续待在府里?!
赵嬷嬷冷冷一笑,道:“凌燕小姐,老夫人院子里有一规矩你要明白。老夫人说她没睡醒,那就是没睡醒,无论是谁都没资格打扰!”这话的意思就是,甭管是真的睡还是假睡,老夫人不想见客,那就不见,还轮不到她在这里嚷嚷。
就在这时,红酥已经被秋菊带来了。赵嬷嬷抬着瑟瑟发抖的红酥的脸,重重㧽了她一耳光,骂道:“哪来的贱骨头!竟敢听老夫人院子的墙根!念你是十香院的奴才,这才不发落了你!要让我再知道你做这事儿,别怪我连你老子娘一块儿卖到窑子里去!”
这话说得太难听了,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简直就是含沙射影说给程凌燕听的。
院内的下人虽说早就逃之夭夭,没了旁人看见,可程凌燕还是觉得难堪,眼泪摇摇欲坠。
第18章
苏老夫人在花厅里早就听到了动静,只是她对程凌燕的心情复杂,暂时不想见她。一想到她曾将给外孙女的宠爱都给了假外孙女程凌燕,而眼前这个极有可能是她亲外孙女的陆宝儿在乡野长大,转头嫁人了,还要受那些命妇的气,她的这颗心就疼到难以复加的地步。
此时听得程凌燕受委屈,她又有些于心不忍。
苏老夫人叹了一口气,只觉造孽。她让人跟赵嬷嬷说一声,喊程凌燕进来吧。
程凌燕听到老夫人传唤,此时只想着如何在她面前将方才丢的脸面挣回来。此时一提孔雀团花纹的马面裙裙摆,璎珞敲击作响,她撩了帘子进屋里来。
一见苏老夫人,程凌燕便委屈地道:“原先不知外祖母还在睡,竟贸贸然上院里来叨扰,扰了您的清静。”
“无妨。”苏老夫人仍旧是和气的样子,朝一侧的小丫鬟招招手,让她将圆凳端来,递给程凌燕坐。
若是往常,苏老夫人定会喊她来罗汉榻上陪坐,今日怎又这般疏远呢?
程凌燕好奇归好奇,却没有多想。她大着胆子和苏老夫人告状,说:“外祖母,我的丫鬟红酥不过是知道我最喜欢您,平日里要是您这里有什么动静,都会告知我一声。哪知今日竟触怒了赵嬷嬷,还让她当众打了一耳光!”
赵嬷嬷刚收拾完人,才进屋子就听得这一句抱怨,连连冷笑。堂堂小姐,竟然会为了一个下等丫鬟出头,平白辱没了身份。赵嬷嬷退到后头去,她自然是不担心苏老夫人责罚,只是她也想借此机会瞧清楚苏老夫人的态度。
若是她庇护程凌燕,那就说明她对程凌燕还有些感情,日后赵嬷嬷也得客气些。若是苏老夫人也发怒了,那便是连面子情都不想顾了。她是护主的,自然要好好提防这个心眼多的程凌燕,以免老夫人再次被糊弄进去。
听得程凌燕这声抱怨,连带着陆宝儿都有些尴尬起来。她本是不愿意掺和人内宅的事情,如今当着她面讲起,不听也得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