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上回在沅溪镇外,众人忆起沈家二姑娘的厉害,便腆着脸皮蹭了上去,央着沈家每日都帮忙煮些药汤。
这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反正不花钱的东西,不嫌多。
沈家一改之前的强势,竟轻易答应下来。
只不过提了个小小的要求,便是这药草得由大伙儿来采。
他们是走了一路采了一路,也被嫌弃了一路。
李氏惯来看沈家不顺眼,这段日子被其压在头上,早就存了一肚子气,故意嚷嚷起来。
“怎么就不是药草啦,明明长得都一样……你要不想给大伙儿帮忙,你就直说!”
刁氏歇过一阵,与二丫头换了位置,自己杵着根粗树枝行走,本来累得就心气不平,哪里还能听得挑衅,当即冷笑声。
“呦,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代表大伙儿?若大伙儿都跟你一样,是个能把孙女推出去送死的老虔婆,这忙啊,咱家还真不稀搭帮!”
李氏……没完没了啦还!
这个刁婆子就不能说些别的嘛!回回都是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只觉胸口发闷,忙把话题引回去。
“我这还不是为大伙儿着想!春丫头让咱采药,咱可都听着。只是这药吧,天天采,也没见用掉多少,你们这车上,都堆了快两箩筐吧?”
李氏说了老半天,四周始终无人帮腔。
唯独这句话引起不小骚动。
虽说这一路上并不是处处见药草,但架不住积少成多,大伙儿心里自然容易生出间隙。
药汤虽好,哪有银子重要?
眼下是在流放路上,可总有走到的时候,等到了地方,无论被如何安排,都是要安分过日子的。
当然要想着赚钱的法子。
若非先前央着沈家时,乃是经过蔚大人的首肯,方才换来常大夫的相助,他们哪舍得将药草全交给沈家保管。
“沈家那位啊,春丫头确实该给我们个交待吧?”
见真有人被李氏撺掇起,刁氏脸一沉,“给什么交待,我孙女想咋样就咋样!”
她说话向来不中听,被惹恼了,可不管身前是几个人,张嘴便是阴阳怪气。
“这求人的时候,恨不能跪下,如今跟二丫头学了些皮毛,自觉有本事咯,便过河拆桥!”
“脸怎么就那么大吧!”
“不,一群不要脸的玩意儿!”
众人被骂得抬不起头,心里又气又恼。
“你看你这话说得多伤感情…”
刁氏呸了声,“谁跟你家有感情!没得污了我家的名声!”
“那春丫头霸着咱们的药草,不就是想多吃多占嘛!”
刁氏开始挽袖子,“来来,今儿这一筐都给你吃!你要不全吃咯,你就是我孙子!吃药还要抢着吃,咋不去跟阎王爷争命啊!”
“我们也没说啥啊……”
刁氏双手叉腰,摆足了架势,定要让这些人记起,她“刁婆子”的名号究竟是如何来的。
“当婊子还想立牌坊?话都被你们说尽了吧……”
然而还没发挥出三成功力,便被沈春行从后拉住。
“既然诸位不情愿,那以后便不用将采来的药草交于沈家保管,想来蔚大人不会在意这些小事。”
她瞥见老张领着山民走过来,适时结束了这场纷争。
刁氏心里老大的不愿,却没好当着众人的面反驳大丫头。
“可你车上那些药草,也是咱采来的呀,若以后有谁生病,你不会不管咱吧?”李氏的脸上浮现出得逞的快意。
沈春行扫眼神色紧张的众人,笑道:“自然不会不管,往后有谁若是得病,只要车上的药草还未用完,又刚好对症,便紧着用。”
她话音刚落,老张刚好走到跟前。
“算你们今儿有福,碰上位好心的老丈,都给我走快些,赶紧到了王家村,也好早些歇息!”
众人刚得到满意答复,没想到又遇见意外惊喜。
进村好啊,去哪都比在山里吹风强!
他们这样的身份,住不了驿站,在老乡家借宿总不至于花大价钱吧?
山民脸上挂着的憨厚笑容却是僵了僵。
暗地里横了老张好几眼。
你长得跟四十一样,我才三十八,咱俩到底谁是谁老丈?
躺在板车上的沈鸣秋努力戳了戳沈春行的后腰。
“寻常百姓见到官差都得犯怵,何况是专门押送流放犯的队伍,头一回听说主动邀请咱这样的人去村里借宿的,他们可真有想法。”
沈春行忍不住笑了,打趣道:“有点东西,但不多。”
她也没想到对方会选择如此直接的方法。
可真是……即便没有自己先前的刻意引导,只要蔚达等人不傻,也必然能看出蹊跷吧。
一行人在夜色的遮掩下前行。
离开山谷,小道间杂草丛生,无树亦无鸟,安静得像是天地间只余下他们这些人般。
起初大伙儿挺高兴,走着走着有些慌了。
谁家会把村子建在这么个鬼地方?
可还没等细品出究竟来,便瞧见几间散落的茅草屋,与乡下一般无二,立马又把担忧抛却脑后。
进到村里。
四周依旧静得像是没有人烟,连鸡鸣狗吠声都不曾听见。
沈春行略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复又回头打量眼那山民,见其头顶溢满污浊之气,知自己并未看错。
此人罪孽缠身,当得报应。
可这村子……
她轻轻合上双眸,似能在周围的荒芜中,嗅到一缕春日里的花香。
真乃世外桃源啊。
第16章 扔块石头以示人在
“天色太晚,就没把村里人都喊出来,还望大人见谅。”
“你们随便看,想住哪家,告诉我一声,我去同他们说。”
山民半躬着腰,神情献媚。
“……”
睁开眼的沈春行见到这一幕,差点没笑出声。
待遇整得还挺好!
她都要怀疑这人身上的罪孽从何处而来。
还真把朝廷的人当涉世未深的傻小子?
“不必如此麻烦,老丈你看哪有空余屋子,给我们安排上两三间便好。”
蔚达侧过身,看似在打量四周,实则将众人反应全然纳入眼底。
他拢在袖中的拳头紧了紧,在心里又给沈家大姑娘添上一笔。
此女果真是过于聪慧。
“那怎么能行,你们这么多人,都挤在一起,咋能休息的好。”
山民可疑地咧了咧嘴角,慌忙摆手遮住。
“这样吧,我去问问谁家有空房,给你们多安排几间。”
说完背过身去,顺手敲响旁边那家的门。
“他二叔家的,我记得你家是不是有一间空屋?”
木门咯吱声打开,从中探出一张蜡黄的面庞。
妇人看都没看众人,朝着山民拘谨地点点头。
月光暗淡,门前没有点灯笼,沈春行看得不太真切,微微往前靠近了些。
“这是……”
她抿了下唇,神色间难得显出凝重。
——
寂静的山村被敲门声惊醒。
男人每敲开一家,出来应声的都是位神色憔悴的妇人。
在蔚达的示意下,老张分派出些许官差和犯人留下。
走了一路,敲了一路。
不大的地方很快走到尽头。
“最后这间是我家,我一个单身汉,家里没啥人,你们可着住……”
山民扫了眼剩下的人,见除了俩官兵外,竟还有个比自己高一头的魁梧汉子,到嘴边的话立马转个弯。
“……只是我这儿地方不大,怕住不了这许多,我再给你们找一间吧。”
蔚达挥手阻止,“不必,我们得住一起,万不能让犯人独处。”
山民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眼珠子乱转,不敢应声。
拉板车的那位可壮得实在太过分!他哪敢留下啊!
说好的一路流放过来,咋看着比土匪还土匪?
“要不咱家住隔壁吧?也算是在大人眼皮子底下。”
眼见局面僵持住,沈春行站出来解围。
她不动声色地扫眼身旁矮墙,隐约还能瞧见半个脑袋。
蔚达拿复杂的眼神瞅了眼沈春行,又看了眼杨一,良久后才点点头,算是应允。
他俩商量好了,山民反倒愣住,只是来不及拒绝,便见一位小姑娘自己跑过去敲门。
嘿……
这回开门的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头发乱蓬蓬贴着脑袋,脸上衣服上全是黑漆漆的脏块,叫人分不出男女。
等了一路,骆金芝早已等的不耐烦,刚撩开帘子想问问如何安排自家老爷,就被那孩子吓得返回车厢。
“外面那是什么个东西,你们不是要让我家老爷住这里吧?”
孩子闻声怯怯躲到门后,拿一双泛着晶莹的眼眸悄然打量。
沈春行抬手打了个哈欠,以此来遮掩住脸上的兴味。
还真是遍地演员啊。
她朝蔚达摊开小手,“不是我想替大人委屈啊,出门在外,哪有那么多讲究,人家能让咱借宿已是难得,若还要挑剔,莫不是得让大人现盖一座行宫不成?”
蔚达眼中闪过抹笑意,面色反而一沉,背着手走进山民的院子里,“你愿住便住,不愿住,就待在外面吧。”
骆金芝再次从车厢里钻出来,指着沈春行要骂,“好你个牙尖嘴利的……”
可惜沈春行没给她机会,直接带着家人进了隔壁院子。
然后,“啪”,把门带上。
骆金芝气得浑身直抖,下了骡车,急步走到马车前哭诉。
“老爷你看看这些人,一点不拿咱当回事!若是被国公大人知晓,定然不会轻饶!”
车厢内半晌才传出一声极轻的“恩”。
骆金芝摸不准其中意思,想想又道:“等老爷到了红泸县,定要给国公大人写信,禀明这一路所受委屈。”
回应又是一声“恩”。
两次试探均顺从自己心意,骆金芝恢复了些胆气。
“老爷从京城被贬到那苦寒之地,身边连个体己人都没有,不若还是招一个丫鬟吧?”
“恩……恩?”
车厢内的声音终于出现些许变化。
“我知老爷瞧不上这些人,可边关那种地方,又能出什么水灵姑娘,只怕还不如这些。”
“临安好歹在江南地界,又是伯爵府里出来的人,老爷只管当丫鬟使,倒也不算自降身份……哎呦,谁扔的石头!”
仅隔着一道墙,妇人故作唏嘘的声音尤显尖锐。
沈家想听不见都难。
满肚子坏水的臭小子动弹不了,便用嘴指挥小老四。
恨不能把外面那碎嘴婆子砸的满头包。
“……”马车里的人这回没有再敷衍,而是语气冷淡地问了句,“我是老爷,你是老爷?”
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骆金芝神色讪讪,“自然您是。”
“那我让你闭嘴,退下,本老爷要歇息了。”
骆金芝脸上阴晴不定,到底没敢再说什么,返身回了骡车上。
穷酸离了京城,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且走着看吧!
被迫听了半天墙角的沈春行不是很满意。
她实在很想问问那位年轻县令,莫不是之前伤势太重,以至于半身不遂?
怎么就离不开马车呀!
吃也罢,睡也罢……
她突然想起一事,饶有兴趣问起:“你们谁见过他出来解手吗?”
在二姐搀扶下努力站起身的沈鸣秋,直接被扔到了地上。
沈知夏害羞地捂住脸。
“要死啦你!一个姑娘家,啥都敢好奇!”刁氏狠狠戳了沈春行一指头。
沈春行揉揉被戳得生疼的胳膊,遗憾嘟囔:“难不成,他还能在车厢里解手……”
矮墙外突兀地扔进来一块石头。
刚摇上来一桶井水的杨一慢吞吞道:“我见过。”
沈春行盯着那块石头,更遗憾了。
她好像确实不能盯着人解手。
院子的主人,那个脏兮兮的孩子,眼睛亮亮得望着沈春行许久,像是发现了一个大宝贝般。
孩子自己身上脏的没眼看,对待客人倒是挺舍得。
让他们烧了水,又从灶房里端出一碟咸菜和几个窝窝头。
“你们赶紧吃吧,吃了好睡。”
沈春行望望孩子乱糟糟的发顶,又瞄了眼脚底,目光凝在其左手腕处。
天地给世间留了一线希望,方才生得这善恶掺半的小混蛋吧。
第17章 忘了这个倒霉蛋
等几人吃完,阿四收了碗,将一间屋子打开。
“我家只有两张床,你们看看是要怎么住吧?”
里面瞧着属实不大,摆了一张床,便占去大半空间。
杨一直接躺到板车上,“我睡院里。”
屋外有风。
沈春行便把被子扔给他,招呼大伙儿套上冬衣,以此来避寒气。
阿四傻眼了:“真让他睡外面啊?”
沈春行:“不然呢?”
“其实我那间屋也能住人……”
沈春行摆摆手:“那不能够,咱不是得寸进尺的人,你要是害怕,夜里把门拴好。”
阿四迷茫看她眼,不知自己哪儿看起来像害怕。
等人进了屋子,又瞄眼院里已然打起憨的某人,终于感到些棘手。
月上中天。
犯人们难得受到款待,虽说只有一碗热水几口咸菜,仍叫人带着三分满足沉沉睡去。
待到整个村落皆恢复安静时。
不远处的山谷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伙人。
“老何没传错信吧?这流放犯能有啥子好东西,值得咱跟官府硬碰硬?”
“说是有大夫随行,你想啊,咱寨子里那么些人,最缺的是什么?不就是大夫跟药材吗!”
“可官府,哪是那么好招惹的……”
“嗐,咱这儿天高皇帝远,到时候把人一埋,谁能知道发生过什么?”
一行人从村落最后面摸进去,何良仆正守在路口,见到人,快速走过去。
“都已经用迷药放倒了,眼下是要怎么个章程?”
领头的闻言诧异了下,“竟如此顺利?”
他摸了摸下巴,“既如此,倒也不必非跟官府对上,把那个大夫还有女人孩子带走便是,想来对方也不至于为几个犯人大动干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