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急着来见上一面,没有顾虑太多,眼下被抓个现成,只好想法子抢救抢救。
“天呐!这些都是张叔你们打死的吗,太厉害了……”
沈春行略略退后几步,躲到杨一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偷瞄,神情似害怕又好奇,语气中掺着丝不由自主的崇拜。
老张没有作声,紧闭着嘴,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
他在想蔚统领临走前的那句交代。
“沈家大姑娘这人,可以信,但不能全信,她说的或许都是真话,但后面一定有坑,你与她相处,切记三思而后行。”
果真有道理啊。
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见到满地残尸,尽管刻意装出畏惧,眼底的冷漠却不是能完全遮掩住的。
附近的几个官差互相对视眼,神色间竟意外地没有丝毫自得,而是现出几分尴尬。
他们几乎同时间瞅了眼马车。
这下轮到沈春行感到意外。
在树上的时候,她远远瞧见一个彪悍身影在贼寇围堵下与群狼厮杀,血肉横飞下,没能看的太真切。
如今众人的反应好像在告诉她一个最不可能的事实。
那个险些丢了半条命的病秧子,身手竟如此之厉害?
难不成这县令还能是武举人出身……
沈春行心思流转,面上焦急地拉了下杨一的袖子。
“既已找回吴家阿姊,咱还是赶紧回去吧,奶醒了要是见不着人,该担心了。”
老张闻言转过头。
马车底下,唯一干净的那片空地上,有两个被染成血红色的孩子依偎在一起。
其中小点的那个男娃娃,已然被吓晕过去。
女娃娃则表情痴呆,瞳孔涣散,一只手死死攥住男娃的胳膊。
“你是出来找她的?”老张指向那个女娃娃。
沈春行老实点头,“吴管事素来对咱家多有照顾,听说吴姐姐逃进山里,我一着急,就跟着跑出来寻人了。”
她踮着脚,小心翼翼靠近马车,蹲下身,往吴敏沾满粘糊血液的手上轻拍了拍,看似安慰劝解。
“吴家阿姊,让我说你什么好,这荒郊野外多的是豺狼野兽,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敢逃跑,以后可不许再乱来了。”
吴敏抬起头,痴痴望向沈春行,也不知听见没有。
沈春行却不管许多,掏出帕子擦了擦她睫毛上半凝结的血块。
“咱眼下虽然是被流放了,可有幸遇见蔚大人这样的好官,只要把心态放端正,等到了地方,自然能把日子过活。”
许是那柔声细语中透出的关心,激活了一具腐朽的躯壳。
吴敏身子一颤,终于松开手,猛地扑进沈春行怀中,肩头剧烈抖动着,发出隐忍低沉的抽噎声。
便是绝望到极点也不敢放声嚎哭。
沈春行任由她抱着,眼眸中闪过抹冷意。
先前她明明观过吴家女的命势,虽不算多好,却也不太差,此一路并无惊险。
又见其有蒋氏旁系照料,因而沈春行没有刻意接近。
如今却好像横生出变故。
她垂眸扫了眼卧在吴敏膝盖上的男娃,一时间不知是该嘲笑还是叹息。
总有那么些傻子,哪怕自顾不暇,也要为了些虚幻的玩意豁出全部。
可悲至极。
却也令人不得不叹服。
沈春行自问做不到如此,好在她能力比寻常人强上一些,当下把吴敏扶起,又让杨一抱上那男娃,心底的一丝波澜被轻易抚平。
护一个是护,护两个也是护,西苑老树下的那一箱金银,除却吴家的告知外,本就搭着一份因果。
且当还了。
两个小姑娘站在一起,沈春行白嫩的脸颊上被染了污秽,可她却不曾露出丝毫嫌恶或抵触。
望着这一幕,老张心底软了些,暗自犹豫起。
如沈家大姑娘这般善良的人,怎会给自己挖坑?定然是蔚大人想多了……
——
一行人回到村落里时,天色已然大亮。
被唤醒的犯人们聚在空地上,皆神色茫茫,没回过神。
刁氏被两个官差拦住去路,疯了似的朝人脸上狂抓,嘴里哭嚎着。
“民妇不敢冒犯大人,还请大人不要阻我!大丫头就是我的命根子,她若是去了,我也活不成的!”
那官差守了一夜,心里本就担着忧,如今还得跟一个疯妇周旋,更是郁闷至极。
若不是知沈家入了蔚头儿的眼,他早就发火了!
沈春行见此连忙喊了声:“奶!我在这!”
刁氏闻声僵住,迅速转过头,待看清楚沈春行的样子后,身子晃了晃。
沈春行拍了下额头,拿袖子擦了擦脸,“别激动!奶你千万挺住啊!这都不是我的血,我一点儿事没有!”
听她底气十足,实在不像是伤重的人,刁氏这才匀过口气,脸上又是一变,方才的担忧惊惧全然化为怒火。
“你死哪去了!是不是非得打断你的腿,你才能长长记性!”
沈春行瞄眼颤抖的吴敏,怕直说容易“误伤”到这姑娘,腆着笑脸往旁边躲开。
“我带着杨一去救县令大人了,不是奶你说的吗,若能与县令大人攀上交情,咱家这一路也就太平了。”
刁氏看眼那被染成黑红的马车,腿柱子又开始犯软,她狠狠瞪了眼沈春行,却是没敢再往下接话。
刚听闻贵人身份时,自己是提过一嘴,可等得知那妇人想要孙女当通房丫鬟后,她便与其不共戴天!
这死孩子嘴里也没个把门的,为了甩锅,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冒!
自家人知自家事,大丫头是个什么性子,她再清楚不过,看似胡说八道,指不定后面藏着什么坏水。
第20章 当谨记两点
俩小子没精打采地蹲在板车旁边,即便有沈知夏拦着,亦是上蹿下跳了好一会儿,如今见沈春行归来,唰得一下站起身朝她跑过去。
等到了跟前。
沈鸣秋顿住脚步,疑惑看向被沈春行扶住的吴敏,又将目光划向阿四,最后定格在杨一怀中的男娃身上,撇了撇嘴。
一捡捡了仨……抢大姐的人变得更多了!
追在后面的沈知夏亦是轻轻咬起唇。
姐弟俩同时感到股紧迫感。
唯有小老四沈宴冬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一头撞向沈春行,抱住她的腿胡乱嚷嚷。
“跑!”
“坏坏!”
“不行!”
沈春行摸摸小老四的圆脑袋,随意哄着。
“是是,我不跑,大姐丢下谁也不会丢下咱小老四……你先放开我,别把衣服弄脏。”
沈宴冬梗着脖子不肯撒手,屁股上挨了刁氏两巴掌后,方才撒着欢跑开。
傻乐的样子俨然忘却了刚醒来时的惊惶。
“当个傻子真好。”
沈鸣秋的小声羡慕同样换来刁氏的一巴掌。
别人挨了打,便再也轮不到沈春行,刁氏心里的火气散的差不多,细细打量起被带回来的几人。
“以前瞧你挺能干,没想到也是个傻的!在这种地方,你们姐弟俩能跑到哪去?真要出了什么事,让你们爹娘如何瞑目!”
刁氏劈头盖脸把吴敏一顿骂,边骂边还嫌恶扯起她的衣袖。
“人贵在有自知,莫要给周围人添麻烦!你如今弄成这副鬼样子,我看见心烦,想当没瞧见吧,又怕被人戳脊梁骨,真真是欠了你们吴家!”
吴敏被刁氏拉进一间空屋子,见其又是拎来热水,又是放下干净衣裳,怔怔无言。
垂首间已是两行泪落下。
她想起爹娘被喊走的那晚,阿娘曾抱着自己细细叮嘱。
“敏儿,别怪咱当爹娘的心狠,有许多事情身不由己,我与你爹此行若一去不回,你当谨记两点!”
“一,慧姨娘对咱家有大恩,这恩你得报!”
“二,庄子里那些叔叔婶子,万不能轻信,若真到了没法子的时候,你要信,也只能信沈家!”
“沈家大娘这人啊,坏就坏在一张嘴,别看庄里人都不待见她,可真到了关键时候,能站出来帮你一把的,也唯有她!”
吴敏那时候并不懂阿娘的话,直到庄子被官府查封,爹娘的尸首被抬回院里,她悲痛之下才明白些许。
如今虽仍想不通阿娘为何独独对沈家大娘另眼相看,心里却是舒了口气。
她舀了一瓢水浇在头顶,冒着热气的血水顺着脸颊划落。
眼前鲜红一片,吴敏却再不会感到害怕,像是彻底活了过来。
屋外。
老张盯着杨一将男娃娃抱走清洗,狐疑摸了摸下巴。
“我咋听着不太对,你奶对待恩人家,就是这态度?”
沈春行快把假笑镶在脸上,做作地压低声音。
“张叔,你还不知道我奶吗,她这人就这样,刀子嘴……刀子心!”
老张……越听越不对了!
两人在闲扯的时候,有官差将回来的人数清点。
“张头儿,还缺五个!”
老张当即骂了句:“他娘的,自己找死就算了,还连累到咱!”
若那些人逃的走也罢了,就怕被山贼挟持住!依照蔚统领的性子,只怕……
他面色变幻,游移不定,忽然瞄见被大伙儿遗忘的马车,眼前闪过那人与狼厮杀时的画面,不由一跺脚,大步过去,躬身行礼。
“敢问薛县令方才可有受伤?”
官差们下意识望过去。
四周莫名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良久,车厢中才传出轻轻一声“恩”。
沈春行想起那夜的石头,撑着下巴坐到板车上,眼里透出兴味。
可惜老张不是她,还没摸懂那人的行事风格,等了半天听不见下文,只好硬着头皮恳求道。
“若大人的伤势不严重,可否陪同我等去驰援蔚统领?”
又是等了半晌。
车厢内传出极轻的两个字。
“严重。”
沈春行轻笑出声,她忽然觉得这个年轻县令,跟某人有些像,以至于让自己生出再见一面的想法。
老张的心情却不是很美好,神色愤愤。
“若非蔚统领一路相护,薛大人想要走出京城,只怕也属难事,如今他身处险境,薛大人当真要坐视不理?”
骆金芝刚好走到近处,闻言顿觉这人有病,一介酸儒有什么能耐去驰援?
心里却是生出一计,嘴上慌忙喊着:“老爷你可千万不能上当啊,他这是想要让你当替死鬼……”
老张果真彻底沉下脸。
只是来不及反驳,车厢内先传出一声——“要。”
直把两人都听愣住。
也不知这个“要”是对老张说的,还是对骆金芝。
“要什么?”旁边有个官差下意识问道。
车厢内传出的沙哑嗓音,像是极有耐心般,始终淡淡。
“要。”
官差傻傻摸不着头脑。
老张倍感屈辱,恨恨瞪了眼骆金芝,留下句:“无论大人要什么,且等我们救人归来再谈!”
说罢便要扬长而去。
“……”
马车中传出轻微响动,像是有人站起又坐下。
沈春行实在听不下去了,谐音梗可是要罚钱的!
她翻着白眼替他们把话补齐,“药啊!”
老张看向沈春行。
“金疮药啊!不先上好药,如何去帮忙?”
老张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忙不迭跑去送药。
“大人果真深明大义!怪我,全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盯着车厢内伸出的一节细长手腕,沈春行啧啧两声。
便是这双白皙如暖玉的娇贵双手,将一头野狼生生拧断脖子?
她对于古代知识分子的能力,产生了深深怀疑。
而现场产生这种怀疑的,除了沈春行外,还有骆金芝。
听闻那酸儒当真要随众人去剿匪,骆金芝心中惊疑不定,她方才那话,不过是想坏其名声,压根没想到他会答应!
如今骑虎难下,骆金芝脸色难看至极。
薛家子可以名声狼藉,但绝不能死在赴任的路上!
眼看马车真随着众官差调转方向,骆金芝赶忙拦上去。
“老爷三思啊,您这般尊贵身份,何必为了些不相干的人犯险……”
第21章 一剂猛药救此间
车夫为难停下,既不敢得罪骆金枝,又不好违抗命令,只得将目光移向旁边的官差。
老张挥了挥手,立马有人上前将骆金枝抬走。
敢在这种时候阻拦,简直是不想活了!
他们这些兵营里的出来的大老粗,真要被逼急了,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
骆金枝何曾受过这种对待,当即气得大喊:“你们竟敢如此对我,等我回了京城,定要好好告你们一状!”
瞧了场热闹的沈春行掩面离去。
她真是没眼看啊。
大宅院里出来的就这样?放到沈家,只怕连知夏都斗不过……
沈春行一动,其余几个立马跟上。
“你不跟去看看?”沈鸣秋回头望眼,显得蠢蠢欲动,“他们应该来请咱家帮忙才是,怎么会去找一个读书人……”
阿四抬起头,将说话的男娃仔细打量,又神色复杂地垂下去。
沈家大姑娘就够古怪了,没想到其弟也是个疯子。
旁人躲都躲不及的事,怎听他语气,倒像是很可惜没能同去?
阿四忍不住咕哝:“请你去干嘛,送人头吗?就你这小身板,还想跟马车里那位比……”
未尽的话语,在瞄见屋里走出来的男人时,戛然止住。
方才被杨一按在草地上动弹不得的经历,仿佛又回到眼前,阿四不知为何心里泛出些酸涩,一扭头,返身出了院子,直愣愣坐到门口。
“你……”
沈鸣秋甚少与外人打交道,更何况是挑衅,刚提起些兴趣,便见人蔫蔫儿地逃走,不由愣住。
“他……”
思索了半天,沈鸣秋笃定道:“这小子是个傻的,咱家有一个小老四就够了,大姐你可千万别再心软。”
“你傻他都不傻。”
沈春行拍了下沈鸣秋的后脑勺,没有在意阿四的举动,朝领着吴敏走出来的刁氏转述。
“张叔带人去支援,估摸要在这等上一阵。”
得知村里只留下三两个官差看守,刁氏脸上并无喜意,反而变得凝重,扫了眼吴敏。
“希望这些人能拎得清,别再整出什么幺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