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氏心满意足地扯起嘴角,刚想夸句小老四,瞄见对面的大汉们突然变了脸色,她又警惕拎起大勺护到身前。
怎么个意思?难不成那老虔婆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娘?
“小兔崽子们,竟敢当着大人的面逞凶!当心把你们全下大狱!”李氏被砸了满头包,跳着脚恐吓。
村民们互相望望,想起这些日子领药时,沈家大姑娘有意无意的絮叨,竟当场跪了下来。
“莫要再胡闹,快来给大人们磕头!幸得大人菩萨心肠,不仅不计较我等的过错,还安排人手赠粮施药,此等大恩定要铭记于心!”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娘对着墙头挥了挥拐杖。
孩子们顿时七手八脚爬下来,砰砰砰,对着官差们磕了三个响头。
“言重了,快快请起……”
官差们不是没见过世面,往常在京城时,被下了大狱的权贵们,见了他们照样得低头……可架不住此时心里虚着呀!
那狼肉是薛县令打来,事情是沈家大姑娘一手操办,自己唯一做的,便是混上几碗肉吃……
正尴尬着。
又听大娘自顾自说起:“我等久居于此,本就是为了躲清净,奈何世道不太平,被局势逼着做了些腌臜事,如今幸得大人搭救,豫州是呆不成了,只得恳求大人收留!”
官差伸出去扶人的手,犹如被烫着般迅速收回,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你脑子没坏吧?我们这可是去流放!”李氏脱口而出。
老大娘哼了声,“流放怎么了?别以为我不知道!蔚大人心善,对你们这些犯人都极其宽厚,又是发口粮又是给熬药汤,生怕有人病死在半路上!”
“听听,听听,大伙儿都听听!这像是流放吗?日子比咱过的可好多了!”
方才喊打喊抢的犯人们,此时一个个神情痴呆,犹如听天书般。
这玩意还有人能上赶着来?难不成,真是他们不知福……
顿时陷入自我怀疑中。
老大娘暗暗扫了眼对面,又瞄了眼神色温和的沈春行,犹如得到底气般,语气竟变得无赖。
“咱们这儿的壮丁都被朝廷征了去,村里只余些老幼妇孺,随便来些流民,便能将其占据,大人若只管救不管后事,咱迟早还是一个死啊!”
“听闻那赤岭关,虽贫瘠苦寒,却是最不缺土地,想来能有我等生存之处!”
官差们已经不止是目瞪口呆,有人掏了掏耳朵,有人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十分奇怪为何还没从梦中醒来?
正常人决然说不出这种话!
他们奉命千里迢迢送人去边关,便是因为那里的百姓快要跑光了!
如今居然听闻有人求着前往,当是还没睡醒才是!
最令人震惊的莫过于,在听完老大娘的殷切恳求后,混迹在归来队伍中的壮汉们,竟也直挺挺跪下。
“这位大娘说到我心坎上,咱原先也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一朝被洪水淹了土地,方才流落至此,为着活命,无奈听命于几个恶徒,若能有一口吃的,谁又想做那刀口上舔血的买卖?”
“万幸老天爷让大人途径此地,恳求大人判我等一同流放!”
满场俱静。
这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李氏茫茫然往后退步,没踩稳,一屁股坐到地上,竟也无所觉。
还能……这样?
蔚达摸了摸拢在袖中的左手,腕处一道寸长的伤口虬结可怖。
心中喟然一叹。
若当年京中,亦有此女在,自己也不会险些断了手筋吧?
第24章 拟把功德换作今生
起初。
从何良仆口中得知,那些山贼多为近日才聚积而来的流民,蔚达便有了试探的打算。
一行人穷追不舍,仍是眼睁睁看着几名犯人被抓入寨子里。
他们在外面暗中围了几日,见对方人数众多,正要无奈退去时,忽见一人大摇大摆走入山林。
那副姿态,俨然是种挑衅。
当即将人捉了过来。
岂料对方丝毫不见慌张,竟抢先问道:“听闻这一路上,大人不光给犯人发窝窝头,还给熬药汤?”
众人直接被问傻眼。
在得到蔚达的肯定后,那人又十分光棍道。
“难得遇见一位好官,我等自愿投降!只是这寨里的几位头头,乃是多年悍匪,还得请大人配合将其拿下!”
众人是左思右想,又觉有诈,又觉……不该诈的如此明显。
最后由何良仆主动请缨,里应外合,方才轻松将一干首恶斩于刀下。
等到得胜而归,远远瞧见排队的村民,蔚达心下才了然。
何良仆曾言,月前有几户人家逃至此处,被村里收留,后悍匪集结流民,将新来的男丁一同带走,女人孩子则留下做饵。
想来两地间有着某种联络。
沈家大姑娘在村里的这些善举,一同传入了流民耳中。
此地偏离官道,甚少有行商车队路过,这些人还来不及做下什么恶事,若能有回到正途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当然,最主要的是……
见跪在地上的大汉们,皆渴望地瞅着那口熬药汤的黑锅。
蔚达不由看向沈春行。
连他都难免要生出怀疑,这一切怎就如此巧合?
山中多瘴气,那些流民久受其害,早就生出逃跑的心思!如今听闻有人施以良药,岂能忍得住!
偏偏这些药……蔚达是一路看着众人采集而来。
彼时只觉拖累脚程,几次想要制止,如今再看……他眼里浮现抹赞赏。
世间哪有许多天意,当为有心之举!
众人怔怔无言之际,忽有人打破沉默。
“咦!还真要加入队伍里啊?”
沈春行惊讶捂住嘴,庆幸般拍了拍胸口。
“这样的话,应该就没人让我赔药草了吧?”
李氏……很想就此晕死过去!她虽只是个乡下婆子,好歹在伯爵府里待过,再怎么没见识,也知这次被沈家大丫头误打误撞立了功!
果然。
下一刻。
蔚达沉声道:“帮扶百姓,何错之有?此次我等能顺利剿匪,盖因你之善举。若谁想让沈家赔药草,尽管来找我。”
李氏干脆闭上眼往后一仰,彻底趴在地上。
装晕前没忘给家人使个眼神,很快被灰溜溜抬走。
“呸!什么东西吧!”刁氏自觉非落井下石的主,可若那人是老虔婆,便没了关系。
正搜肠刮肚想些骂人的词儿,不妨被沈春行挽住了胳膊。
“大人刚回来,定然十分疲惫,奶你快去将我藏起腌好的肉拿来,给官爷们享用。”
刁氏张张嘴,略不甘心地咕哝了句,“就这么放过她?”
沈春行朝人群中望眼,笑得天真烂漫,“奶你知道吗,打蛇打七寸,挖树先挖根,这杀人啊,得诛心。”
刁氏……她不是很懂!
可能听出来,孙女还是那个孙女,旁人欺负不得。
当下安心地走了。
村民们得到提醒,亦是纷纷往家赶,要将仅余的野菜拿去作配。
流放犯们一看,没人搭理自己,再不敢有半句怨言,自行回了之前的院子。
没见有那么多人抢着要同行吗?再拎不清,只怕连草根都吃不上!
眼见风波退去,常大夫把几个身上有伤的官差喊走。
汉子们一看那长得就很医术高超的老大夫离开,立马顾不上再跪,都觍着脸跟上去。
热闹的村头瞬间变得空旷许多。
沈春行却是被蔚达叫住。
“何良仆为引出匪首,不幸被打成重伤,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沈春行眼底波澜不惊,面上却装出局促。
“见我?为什么要见我,我与他又不熟……”
木轮车上,何良仆面色苍白,血迹未干的衣服于胸口处微微凹陷。
方才常大夫只看一眼便摇摇头。
沈春行小心翼翼地往前踏出一步,似被感染般,轻声道:“这位老丈,你有什么想交代的,便说吧。”
她惯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可在这即将散去的生命面前,也难免多出几分正经。
陷入昏迷中的男人,闻声竟当场悠悠转醒,他先是懵懵懂懂扫了眼四周,继而目光灼灼望向身前的小姑娘。
“听说大伙儿吃上了药……我很高兴……也很感激……”
断断续续的话语,伴随着血块被咳出。
“只是你们来的晚了些……我本可以不害那些人……”
何良仆双目失神望向天空,忽而颤着手,努力把一物递于沈春行。
那东西他即便在昏迷中也死死攥紧,已然被干涸的血液染得腥臭。
可即便如此,零星露在外面的半截,依旧能看出乃是一枚玉符。
沈春行眼眸低垂,略略往后退了一步,将不知所措演绎到位。
“老丈,你若有什么心愿未了,尽管托付给蔚大人吧,想来善良如他定不会拒绝。”
蔚达……不悦地踢了下脚边石子。
周围的官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赶忙转身当自己不在场。
见何良仆执着地伸长手臂,大有自己不接,他便不肯瞑目的打算,沈春行沉默良久后,方才有些不情愿地接过。
因果债难偿,她帮了人,怎么还得搭上自己?
把东西交出去后,何良仆缓缓合上眼。
久到众人以为他已经离去,蔚达喊来人,要将其土葬。
这时,何良仆猛地双眼大睁,挣扎着直起上半身,对着沈春行艰难吐出几个字。
“不要喊我老丈!”
差点没把几个年轻官差吓死。
便是连蔚达都下意识把手按到佩刀上。
沈春行……
对不起,她想笑。
这个本该桃李天下的秀才郎,因功名得以逃过征兵,却也担下了本不该他担的责任。
当匪徒霸占了村子后,他用自污的方式,给众人求来一个安生之法。
虽愚蠢,却难以苛责。
若非自己来的早,只怕前世今生的功德,都将一朝散尽。
何其可笑啊。
如今孤零零躺在苍天之下,只留下句荒诞至极的遗言,便永久地离开了这世间。
“既以性命偿还恶果,望你来世可觅得良缘,万不要再当个寂寂无名的傻子。”
低不可闻的祝福声,似被秋风携裹向半空,轻轻撞在路旁被忽视许久的马车上。
一节白玉般的指尖,忽然搭到布帘子上,瞬息后,又倏地收回。
第25章 皆聚集于此
归来的官差们没有歇息太久,囫囵吃了个口热乎饭后,便急急赶去整理行装。
此行虽出乎意料的顺利,收获却没有多少,除却些马匹粮食外,便是十几坛子烈酒。
说是山寨,其实不过是几个在北境流窜的马匪,也不知怎得逃到此地,以劫掠行商谋生。
然豫州地界局势混乱,有钱人窝在城里不出来,行走于荒郊野外的大多是灾民。
这些山匪日子过得也是紧紧巴巴。
待清点完战利品后,老张面色沉重,思虑再三,还是忍不住跟蔚统领提醒。
“咱当真要带上这些人吗?”
此次剿匪前后用了八日,迈入九月里,转瞬便是寒冬,于众人而言,越晚一天抵达赤岭,便越多一分麻烦。
再没有时日可以耽误。
这村子里多是老弱妇孺,行走艰难,眼下粮草又紧缺,从山寨里搜刮来的那些,仅仅只可供百人吃上半月,若是再多带上百十来张嘴……
只怕驿站见了他们,都不敢开门!
老张不敢想象这一路要如何走下去。
“那些粮草本就是取之于百姓,若我等将其掠走,反而弃百姓于不顾,与匪徒有何异?”
再者。
赤岭关向来不嫌人多。
只是老张好打发,蔚达心底的忧虑却不易抹去。
翌日。
所有人聚集到村口。
沈家的板车淹没在一辆辆木轮车中,终于不再那么显眼。
“肯请大人将马借于我等,这样一来不至于拖累脚程,二来也可使大伙儿省省力气,好能沿路再采集些药草。”
面对村民的请求,蔚达默默扫了眼木轮车。
旁边立马有人恭敬道:“请大人放心,小民养过马,定然好好伺候,便是饿着咱也不会瘦了它们。”
闻言,蔚达略诧异地挑了挑眉。
一夜变出十辆木轮车,如今又出来位懂养马的,全天下有本事的流民,都聚集到这不成?
他不由隔着人群寻找起某个身影。
方才那两个大着胆来借马的汉子,在得到首肯后,返回去的第一件事,竟是喜滋滋地替沈家的板车套上马。
那板车明显经过改造,如今刚好合用。
在用尽药草后,沈家的板车空出许多,眼下俩大人四个孩子全坐上去,亦不会觉得拥挤。
沈家大姑娘坐在边缘处,好心情地晃起两只脚丫。
蔚达脑海中突然闪过个荒唐的念头。
仿佛这多日来所经历的一切,便是因她走累了,所以想法子给自己偷偷懒。
这简直……令人叹服。
他摇摇头,翻身上马,且把这份惊骇压回心底,高声喝令:“启程!”
一行人从日升走到日落。
每日只在晌午休息半个时辰,再不强求能入住驿站,天黑前走到哪儿便宿在哪儿。
如此赶了几天路。
老张惊讶的发现,速度竟比之前还要快上一些!
那些老弱的村民有马车可坐,身体强健的汉子则能走便走,实在累着,方才轮流缓上一会儿。
除却口粮袋子下去的要快些外,几乎不造成影响。
“你说你们这是图什么,有这份毅力,就是要饭要去南边,要去京城外头,也比跟着咱强啊。”
赶路最是枯燥疲惫,有人便开始管不住嘴。
可一边是戴着手铐脚镣需得自己走路的犯人,一边则是有马车可坐清白身的百姓。
谁能讨得了好,显而易见。
“老身今年六十有九,能活到这把岁数,全凭一个,不管闲事!连朝廷都管不了咱流民往哪儿跑!你算老几!”
“莫要再劝!咱谁的话都不信,只信沈家大姑娘!她说去了那儿能有地可种,自然是真的!”
别说是犯人们,连官差都听得纳闷。
临安城处在江南边上,她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姑娘,何至于把人哄得如此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