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行手下不停,安抚般摸着孩子的脑袋,嘴角却呛起抹极尽嘲讽的冷笑。
先前逃跑的十几人中,除却被救下的吴家姐弟外,只有五个人活着被抓进山寨,等回来时,则只余三人。
“所以,你家把错怪到吴姐姐身上,你是想让我护着他们?”
蒋玉新点点头,又摇摇头,在沈家阿姊温柔的注视下,驴头不对马嘴地解释着。
“三叔叔说是去找吴姐姐,其实就是想逃跑,他没带三婶,只把二哥哥带走……”
“刚得知他们回不来时,我心里也很难过,可饿过一阵,便顾不上难过……”
“再饿了一阵,又忍不住想起吴姐姐……三叔叔虽然不在了,还有四叔叔,二舅公……连我爹最近看着都不大对劲。”
“唉,这都怪那个好色的县令!若非他想强求我姐,家里人也不会打起吴姐姐的主意!”
似被这最后一句话所逗笑,沈春行翘起嘴角,轻拍了下蒋玉新的肩头。
“玉少爷,此事,我应了。”
蒋玉新先是一喜,继而脸蛋泛红,扭捏地跑开。
远远喊了句,“别叫我少爷,我早不是少爷啦!”
第28章 丢人啊
“是个好孩子。”杨一把一包东西递给沈春行。
里面包着的同样是桑椹果。
方才便是他爬上树采摘,见底下几个孩子眼巴巴瞅着,便扔了一些下去。
结果转了一圈,又回到沈春行手里。
“只可惜,家里人都是糊涂蛋。”沈春行脸上笑容更显明媚
只是暖意不达眼底。
她脚下加快几分,似乎已然能预见即将到来的风波。
刁氏虽然不好惹,可沈家最能震慑住人的,其实是杨一。
他这一离开,便是给麻烦创造机会。
果然。
回到营地时。
远远见到几个孩子傻站在林子边缘,不敢靠近。
蒋玉新垂头丧气,微微撇过脸,竟好像不忍直视。
他见沈春行走过来,可怜兮兮道:“我爹让夫子教我君子之道,可为何他此时却像个土匪?”
沈春行莞尔,径自从人群中穿过去,朝着惊喜迎过来的沈鸣秋感慨道。
“论家教的重要性啊,等到了赤岭,我也给你寻个好老师。”
沈鸣秋闻言愣住,莫名其妙瞅眼杨一。
没得到暗示。
他纳闷地摸了摸鼻子,“我就不用了吧,你看你给二姐找的老师,三天醒不来一次!”
不远处。
紧紧抱住吴敏的沈知夏,当即投去不赞成的眼神。
“都什么时候了还打岔!”刁氏亦是与两个妇女缠在一起,虽没落下风,可心里恼火,当即扯开嗓子喊起,“人常大夫明明是醒着,只是懒得睁眼而已!”
围观众人不由望向躺在木轮车上的老头。
只见其翻了个身,挠挠屁股,像是压根没听见。
沉着脸站在旁边的蔚达差点没绷住,以前只觉得沈家人大胆,没想到还……挺风趣。
“行了!都给我住手!”老张咬了咬腮肉,把到嘴边的笑意给憋回去,站到两帮人中间喝止。
众人自然不敢违背。
失去钳制后,吴敏彻底瘫软在沈知夏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怎么回事?”蔚达拧起眉。
“逼良为娼啊大人!这事儿你可得管!”刁氏将那娇滴滴的妇人撞开,往俩姑娘面前一站,叉起腰开骂。
“就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你家闺女是宝,旁人家闺女就是野草?”
“我呸!先前还拿你当个人物,如今再看,也只是个道貌昂然的腌臜货!”
蒋二老爷被骂的连连后退,羞红了脸,一个字也说不出。
倒是旁边的中年男人义愤填膺道:“你这泼妇,休要胡说!”
他朝着蔚达拱起手,“回禀大人,此女乃是我蒋家的家奴,先前私自逃跑,后被官爷们捉回来。”
“幸得大人宽宏大量,没有与她计较,如今我等也并不是想与其为难,只是念她一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又带着个弟弟,属实不易,方才想要将其喊回来,也好照拂一二。”
沈春行突然笑着打断,“你还知她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啊。”
中年男人语塞,扫了眼沈春行,心知此时不好与沈家起冲突,没有搭理,转身朝着吴敏叹息。
“先前怜你父母双亡,咱家这一路上,也算是多有照顾吧,路遇驿站时,便是那三两银子一碗的素面,也没忘记过你们姐弟俩。”
“如今盘缠用尽,蒋家再无照拂之力,你便转身就走,是否太过没良心?”
大管事夫妻暴毙身亡,被抬回庄里,乃是大伙儿亲眼所见。
他们对于吴家姐弟,亦是曾生出过同情。
后来见其一路跟着蒋氏旁系的人混在一起,有驿站住有干粮吃,比自己过得可强多了。
便渐渐歇了这份同情。
如今听完蒋四老爷所言,大都面露愤慨。
“难怪这些天追在沈家后面跑,原是想换个高枝攀啊!”
“唉,我还以为吴家姑娘是个好的……”
“能被刁婆子护着的人,能有个什么好?”
“也对,她惯来只偏心大丫头,连自家孙子都不在乎,岂会关心旁人家的姑娘!”
刁氏狠狠朝人群中瞪了眼。
她真是服了这帮碎嘴子!不跑题能死吗!
蔚达亦是有些无言,扫了眼瘫在地上的吴敏,“你有何话可说?”
吴敏张张嘴,悲伤下竟意外失语,只能焦急地发出嘶吼般的“啊啊”声。
沈知夏心底蓦地一痛,忙握住吴敏的手,给予她鼓励。
那边。
沈春行面色微沉,刚踏出一步,瞄见人群后努力挤进来的身影,又退了回去。
“你姐姐要被抢走了,她诉不了苦,你替她说。”沈鸣秋将吴庆推过去。
小小孩童茫然看看四周,在众人极尽于逼视的眼神下,渐渐露出惊惶神色,可当他无意中瞄见泪流满面的吴敏时,那双没有焦距的双瞳终于像是找到归处。
“不……”
吴庆踉踉跄跄跑过去,用瘦弱身躯挡住吴敏。
“不要卖了我姐姐!”
“我姐姐不给人当丫鬟!”
“要卖就卖我吧!”
细弱的声音传入吴敏耳中,瞬间令她身子一震,迸发出无穷力量,脑袋狠狠往地上一磕。
“蒋二老爷的大恩大德,吴敏没齿难忘!然幼弟孤苦,只有我这么一个依靠!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您放心,等到了北境,我做牛做马,也会想法子报答您的大恩!”
鲜血染红了吴敏身前的土地。
在那一抹鲜红中,方才还愤愤不平的众人,顿时哑然。
唯有一个圆脸小子,奶凶奶凶地吼了句:“爹,看你干得好事!丢人啊!”
“良驹儿!你别乱跑!”见幼子扭头跑进树林,蒋二老爷夫妻慌忙追上去。
官差们看了半天戏,也不能白看,便分出两人跟上去。
他们长了眼,看出蒋二老爷的迟疑,也知先前蒋家能带上吴氏姐弟,完全是出自蒋二老爷之意。
可惜就可惜在世事无常。
在绝对的困境前,许多事都身不由己。
若单论讨厌……还是蒋四老爷为最。
沈春行缓缓往前,“听闻您二十四岁便考中秀才,大爷在京中,还特地送了厚礼回临安,如今一见,果真非凡。”
蒋四老爷脸皮抽了抽,这是他最得意之处,也是如今最痛苦的地方。
平日里连家人都不敢提及,如今被一个小姑娘拿出来嘲讽,顿觉挂不住脸,眼露凶光。
第29章 你在想屁吃
“小小年纪,莫要逞一时口舌之快,此事与你沈家无关,我劝你不要趟这浑水。”
蒋四老爷沉着脸不语,像是不屑与小姑娘计较,只扫了眼旁边,立马从人群中走出位妇人。
“论规矩,她跟我蒋家签过死契,生杀予夺权本就归属于我蒋家。
论情理,咱家照顾她十余年,如今一朝蒙难,当奴才的不应该想着报答吗?”
这句话一出,周围人的脸色都变得不太好看。
说到底,他们以前也是蒋家的下人!
若真要谈报答,在场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掉。
妇人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刚生出得意,便被一阵张狂的笑声打断。
“哈哈哈……”
沈春行笑得前仰后合,两个团成丸子的发髻微微摆动。
“你笑什么?”妇人还未开口,蒋四老爷先沉不住气。
小姑娘那张白嫩的脸蛋,带着孩童的天真纯朴,可偏偏就是因此,耳旁的笑声才更显嘲讽。
“自然是笑可笑之事。”沈春行用指尖揩了下眼角不存在的泪珠,脸色倏地转冷。
“莫说眼下大家都是待罪之身,地位平等,便是从前,咱的身契也是捏在大房手里,与你们这些旁系有何干系?”
打从庄子被围住的那天起,他们间的主仆关系便不复存在,便是有那么些情分在,也得是与蒋氏嫡系。
沈春行扫了眼抱在一起的吴家姐弟,语气淡淡。
“听闻四夫人以前身后要跟两三个丫鬟,如今无人能差使,可还习惯?”
妇人尴尬地撇开脸。
“驿站的素面再贵,也架不住人多,不知吴姐姐能分得几口?”
蒋四老爷面无表情,放在身前的手紧握成拳。
“拿些许小恩小惠,便想换得一个人的下半生,你们说,可不可笑?”
暮色渐沉,最后一缕霞光散去后,暖白色的月光照拂到沈春行身上。
在那双掺和着天真与残忍的眼眸注视下,四周寂寂无声。
他们像是第一天认识到沈家大姑娘般。
原来在其平日里的疯言疯语下,竟还隐藏着此等透彻的心性。
“这天底下也不全是傻子。”蔚达嘴角微扬,竟似赞叹。
他周身空旷,唯有老张敢靠近些,也只有老张能听见这句话。
不由两眼发直。
回忆起与沈家大姑娘之间的接触,老张悲愤地发现,自己可能或许大概……也曾被那张貌似纯良的面庞所糊弄过!
还是蔚统领说得对,以后与她说话时,要提起万二分的小心!
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绕进去!
随着刁氏一句不屑的“你在想屁吃”!
众人彻底反应过来。
可不就是半夜做梦啃猪蹄——尽想好事!
他们如今被流放,全是受了蒋家的拖累,不对其生出怨念已是难得,咋还能想着要继续奴役自家!
过分了啊!
“我呸,吴管事夫妻俩已经为了蒋家丢掉小命,便是再大的恩也报了!你们现在还打她闺女的主意,真是不当人!”
“敏丫头你别急,只要你自己不愿意,旁人都做不得你的主!”
“话也不是这么说……这要看是给谁家当丫鬟,敏丫头不愿意,其实我还挺愿意……”
“可拉倒吧,就你家闺女那模样,摆稻草堆里都怕吓着乌鸦!”
“嘿,你闺女长得好,那县令家的管家娘子怎么不去找你?谁都知道,咱庄里除了那些小姐外,只有敏丫头跟春丫头长得还行……”
当事人没作声,围观者先吵起来。
一个“还行”,换来刁氏两记大白眼。
她既觉低看了孙女,想要骂上一骂,又怕这骂声会提醒到那毒妇,让其再打起大丫头的主意,顿时憋屈地满脸起皱。
蒋四夫人却是有被提醒到,连忙摆出委屈相。
“我等又不是要害她,敏丫头要是能跟着薛县令,这下半辈子也就无忧呢!”
如今路程走了大半,众人早已察觉到,那县令大人的目的地怕是与自己相同。
这也是蒋家变卦的最主要原因。
小小县令或许不值一提,可若是本地的县令,那便大不一样!
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以后他们这些人若是要在对方手底下讨饭吃,自然是要与其搞好关系。
然而蒋家的小辈里,只有两个姑娘。
一个是蒋二老爷的嫡女,年芳十六;一个则是四老爷的幺女,才九岁。
哪一个都舍不得给旁人做丫鬟。
别看他们如今落魄,心里还是打着东山再起的主意。
这边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当官的还是有不少,便是要攀亲,也得找个能帮衬到自家的!
思前想后,蒋家人这才把主意打到吴敏身上。
话头牵扯到县令大人那,围观者顿时又闭上嘴。
在场只要是家中有闺女的,又何尝没琢磨过这事儿?
他们可不比蒋家金贵,苦时卖儿卖女都是常有,真能把闺女给送进县令家当丫鬟……便是通房丫鬟,也值当啊!
“要我说,这明明是件好事,敏丫头不过是一时想不通,等到了那苦地方,自然能明白蒋家的好意。你们沈家却欺她耳根子软,暗中撺掇,真不知是安了什么心!”李氏混在人群中说风凉话。
“如此听来,大娘家的孙女要是还在,定然会抢着送给县令大人吧,可惜可惜……”沈春行目光锐利,直直穿过前排盯住李氏,似笑非笑。
李氏心头一跳,不由暗暗后悔,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张嘴!
“那也得县令大人瞧得上呀!”果然,刁氏立马大声接道。
“这个老虔婆当年为了带孙子逃跑,把孙女推向匪徒,头都没回一下!害的那刚定亲的大姑娘,生生断了一臂!”
“你给我住嘴!”李氏恼羞成怒般朝刁氏扑过去。
结果被横空伸出来的一只脚踢了膝盖,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刁氏身前。
“哎呀,这不过年不过节的,何必行此大礼。”沈春行惊讶地往旁边让了让。
却也没让多少,还是紧挨着刁氏。
“你个赔钱货,竟敢让我一个长辈跪你,也不怕遭了报应!”李氏颤着手指向沈春行,目眦欲裂。
不提这句也罢。
一提,刁氏便如同疯了般,使劲扯住李氏的衣襟,抬手便是几个大耳刮子。
“她怎得不敢?她凭何不敢!”
第30章 一定很有趣
“当初若非你拿孙女拖住歹徒,又将我儿藏身处暴露!他又岂会因心软打开那柴房门!又岂会因此丢了性命!”
“可怜大丫头一个不满十岁的小娃娃,在碎尸地里,把她的亲生老子给拖回柴房藏起,这才能给我儿留下个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