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未体会过娘亲的温暖。
听闻她方出生,娘亲便抛弃她,坠落山崖,不见踪影,有人说她是祸星,有人说她娘是祸水,总归是不受世人待见的。
沈青枝心想,她的娘亲是扬州第一美人,美若天仙,肤若凝脂,她曾多次想象她的模样。
那美人怀着她时,定也是如此爱她。
她垂下眸子,没敢再看那妇人。
晚膳她有些不想与其他人一起用了。
她扯了扯江聿修的袖子,水汪汪的眼眸楚楚可怜地看向他。
只一眼,那人便明白了她的心思。
*
这顿晚膳终是没一块儿用成,江聿修直接搂着姑娘细肩走了。
一路上他皆未说话,直至到了那主院,才松开搂着她的肩膀,弯腰垂眸,看向她那双清亮动人的眸子,轻声询问,“怎么了?枝枝不高兴?”
沈青枝摇头,双手缠绕青丝,心中思虑万千,终是化成一缕轻叹,“只是觉着别人都有母亲宠,我连娘亲都没见过。
“枝枝的娘亲是什么样的人?”他问。
什么样的人?
缠绕青丝的手指僵了僵,这问题倒是把沈青枝难住了,她从小听的最多的便是舅母所说的,她母亲红颜祸水,作践自己委身做妾,最后又将烂摊子丢给她,她的母亲是害人精,是妖精。
甚至她说,她娘亲是来讨债的,而她……是个拖油瓶。
这些话沈青枝自是一个字不信的,她不相信她娘亲是个作践自己的人,定是有缘由。
而沈如令那样连亲生女儿都可随意抛弃的人,以及他那残忍狠毒的正妻,所说之话,她可是一个字儿都不信。
最终沈青枝只徐徐吐出四字,“我亦不知。”
“枝枝,有吾便够了。”他深情望向她,那双向来清冷淡漠的眸子,里头装的柔情快要将沈青枝融化。
她点点头,伸手去触碰他宽厚的大掌,与他十指相扣,长睫微颤,“大人,我自是不悔跟着你的。”
无论两人日后的结局如何,她总不会忘记与他之间的经历。
即使日后和他和平分开,她也会怀念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温暖惬意。
沈青枝知晓,他们身份有壁,定不能长久。
她都明白的。
她垂眸望着两人相牵的双手,那人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与他比起来,她的手指更为纤细。
他身形也比她高大许多,沈青枝觉得这人一弯腰,她都整个被他包围了,像只鸟被关在笼子里,无论外头下多大雨,这里也是她的港湾。
男女悬殊,他们身份悬殊就罢了,连体形都如此悬殊。
她轻咬住红唇,将头埋进他温热宽广的胸口处,脸色绯红,“大人,认识您真好”。
“枝枝乖。”他握紧了她的手,长臂扣住她的纤腰,将人整个拖进怀中。
窗外飘起细雨来,本还阳光灿烂的午后,刹那间,乌云密布,细雨绵绵。
两人忙进了屋,沈青枝又跟着那人后面学制香去了。
如此几日,她都觉得可自个儿研发新的香料了。
*
三日后,江聿修处理了这边的事儿,不知从证人口中得知了什么,竟是翌日就欲赶往上京。
这三日,还发生了件事儿。
沈青枝从那些个小馆儿舞姬口中得知,近日来,边关军营中要了许多舞姬过去,本欲连香山都要被献上那营中高官,香山使了个一个小计才得以脱身。
香山悄悄告诉沈青枝,近来扬州大半的美人都往那营中送去了,归来的却甚少。
她不想沦为高官身边的小妓,故而装病才躲过一劫。
她说,她可能要离开这小馆儿了,想找个人嫁了。
她说这话时,两眼放空,目光直直落在那窗外的麻雀身上,却是看了会儿,笑了起来,“有时,竟觉得麻雀儿活得比我自在。”
“那有人愿意为你赎身吗?银子够不够?”沈青枝问道。
“够的,这些年我攒了不少银子,要不是……被人卖到小馆,谁想在这儿看人眼色呢……”
香山眉眼带笑,那笑意却是未达眼底。
谁也不知她的未来如何,她生下便被送到小馆儿里的嬷嬷养大,馆里有专人教她琴棋书画,她学得比别人多,也比常人想得多。
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这次却是不曾多想,便做了这个决定。
沈青枝红着眼眶,握住她的手,“好,愿香山平安。”
香山点头,反握住她的手,“也愿枝枝永远开心。”
在大京,两地往来需坐船或赶马车许久方能到达,更别说,书信往来,普通人家基本上很难留有联系。
这一别,许是永远再也相见。
她们谁也看不见日后,如若看见,定会倍加珍重这次见面。
*
告别香山,沈青枝行在街上,有些茫然失措。
江聿修要回上京,香山也要离开扬州,而她却是寻不着方向。
迷茫,不甘心……种种情绪扑面而来,压得她心口堵得慌。
彼时扬州正值雨季,雨水如烟,模糊了扬州,让人看不真切。
倏然下起的雨,让沈青枝有些无措,现下她脑海里一片空白,皆是香山无奈却又不得不为之的眼神。
她过惯了奢靡日子,真不知能不能适应没有荣华富贵的日子。
风很大,雨天路滑,有些农户竟是跌倒在地,车上的粮食落了一地。
有根玉米落到了沈青枝脚边,她蹲下去捡,却是见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先一步拿过。
她抬头,便撞进宋知行那双清冷孤傲的眼眸里。
“枝枝。”他唤她的名。
雨水冲刷地面,那些个粮食被冲得到处都是,耳边农户尖叫刺耳的声音传来,沈青枝却是置若罔闻。
她像是置身事外,脑子一片空白,对于宋知行的出现,更不知是如何应对。
宋知行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忙拉起她的手腕到一处屋檐下躲雨。
两人同站在屋檐下,宋知行将身上的长衫外衣脱下递给她,“披上吧。”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一滴滴似晶莹剔透的珍珠,那珍珠竟是打湿了沈青枝的白色绣花鞋,她缩了缩脚,接过那外衣。
宋知行视线落在雨帘中,眼神淡淡,声音清澈,“你舅母找你找到我这儿来了,我很担心。”
“上次那事儿,我向你道歉。”
“嗯?”沈青枝终于透过起了烟的雨雾,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烟雾袅袅,竟是将那人清俊的面容描绘得模糊不堪,沈青枝有些看不清他了。
“我不该揣测你和首辅之间的关系,也不该说枝枝一届娘子,怎会坐得这天下……”
男子将视线从雨帘中收回,垂眸看着地面,眉头微蹙。
那日回去后,他便为这话懊恼许久,他也不知,他为何能说出这般残忍的话。
这话,竟是对他的枝枝说的。
到现在,他都难以想象。
沈青枝没说话。
雨越下越小,恰巧此时冬葵拿了伞回来接她,她将身上的外衣脱下又还给了宋知行,眉眼弯弯,一双美丽的狐狸眼晶莹剔透。
“无碍,我不曾放在心上,且知行说得对,我一届娘子,怎会坐得天下,自是不会。”
说罢,她便提裙踏入细细雨中,冬葵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
白色玉兰绣花鞋踏进雨中,激起一阵涟漪,那被激起的雨点落在了她上好的裙摆上。
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宋知行暗自做了个决定,他将那被女子披过的长衫叠起架在胳膊上,冲入雨帘,去追寻她纤弱的身影。
“枝枝,我会努力考好功名,回来娶你的。”
这话渐渐被融入雨中,随着那和风细雨慢慢飘向空中,终至消失。
而那姑娘,竟一步也未滞留。
*
沈青枝不怪宋知行,她确实是柔弱女子,不登什么大雅之堂。
但这话被人说来,她还是有些不悦的。
想不到,明日离开之前,她还能和宋知行见上一面,这一别,却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冬葵,舅母那边……”
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这些日子她也总是侧面打探舅母的消息,虽说那日她说那么狠毒的话,但沈青枝必定是她养大的。
没有亲情,养育之恩却仍是存在,何况她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冬葵替她撑着伞,凝眉看着自家小姐惆怅的容颜,忙叹了口气,“夫人在寻小姐。”
沈青枝听闻点点头,神色平静,“走吧,去看看她。”
*
那林夫人此时正踌躇不安地在书院踱步,她自知那日口无遮拦,和那丫头说了狠毒之话,但她怎敢离家这么久?
“母亲,那表姐和她娘一样就是个没良心的,您有我们就好了,不必为这种人生气。”
说这话的是她的大女儿,一向是管教无方,野蛮无礼,和沈青灵是一种人。
沈青枝听见那话,忙在围墙后停下脚步。
她想,她愿意再给舅母一次机会,背后她是否因为这事儿而后悔。
如若后悔,她就不这么快去上京了。
林夫人听见大女儿这话,忙是停下脚步,眉头紧蹙,怒瞪她,“你这妮子懂什么?”
沈青枝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她攥紧帕子,眼眶倏然泛红。
舅母在替她说话吗?从前她与弟弟妹妹顶嘴,舅母便拿筷子打她嘴,今日却是愿意为了她骂自己闺女吗?
她心中喜悦万分。
却是听那妇人开口,“我养她这么多年,她就是我的摇钱树,你能嫁到上京去吗?你能嫁到将军府吗?”
话音刚落,那大女儿不满地回嘴,“可我那表姐若不想嫁小将军呢?”
“她敢!”妇人阴沉着脸,怒斥道,“凭她身份,能嫁到那府上是她的福分,真当自己是什么上京大小姐,太高看自己了,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雨水簌簌,风拂过,吹落门前栅栏上的银杏叶。
沈青枝接住飘落她手上的绿叶,唇瓣都吓得微颤。
——不过是个没人要的拖油瓶。
不是第一次听到这话了。
她不知,她竟还在期待什么。
她看了眼那片漂亮的绿叶,泪水不禁潸然落下,她的命运和这银杏叶一样随风漂泊,离了根,便寻不到归处。
其实她更惨,连根都不知在哪。
就像她舅母说的,她是没人要的野种。
第53章
雨势渐大,扬州府衙被磅礴大雨覆盖,烟雾缭绕,让人看不真切。
“哒哒”马车声响起,车轮滚动,激起地上坑坑洼洼的雨水。
“吁……”一声,马车停下,一个带着藤制帷帽的马夫自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掀开帘子,和马车内那人说道,“那位在里头等您。”
哪怕只是说出与那人有关的字,马车内的人也是吓得浑身一颤,忙伸出一双漂亮白皙的手掀起帘子,徐徐露出一张清俊的少年脸。
“宋公子,快些,爷等急了。”
“着什么急,小爷这不是来了。”少年蹙眉,双手紧握,瘦削的手背青筋暴起。
他从马车上下来,立马便有人来被他撑伞,“大公子,您可慢些,别被雨淋了。”
“你怎么搞的,慢吞吞的,本公子淋着怎办?”少年郎君意气风发,语气威严,心里的紧张与恼怒都在此刻迸发。
他咬咬牙,在小厮的搀扶下往那衙内走去。
*
衙内,江聿修端坐高位,手握匕首,眼神迷离地注视着那锋利的刀刃。
他身上阴鸷暴戾的气息弥漫在四周,高堂之下站了两排护卫兵,皆是腰间配剑,气质凌然。
“还未到吗?”高堂之上那人玩弄着手上的刀刃,唇角微勾,“再不来,这刀剑可就不长眼了。”
四下一片寂静,只余那人似清泉般剔透的声音。
片刻,有护卫提着剑急步走来,在他面前单膝跪下,“爷,那人来了。”
江聿修眼皮微掀,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被徐徐走来的那精瘦的身影。
“宋燮。”
薄唇轻启,男人随手把玩了几下那刀刃,便用力将那刀刃似射飞镖一般射了出去。
眼见着那刀剑不长眼似得朝自己飞来,那少年郎忙颤着身子跪在地上,“公家饶命啊!”
“呵。”男人不屑一笑。
那剑竟直直落在了他脚边,吓得那人脸色苍白,忙趴倒在地,哪还有一丝方才在门口猖狂不羁的模样。
“扬州刺史之子,宋燮。”
他轻唤他的名字,语气柔和,神色淡淡,看不出他的真实情绪。
“想活吗?”他轻挑眉。
宋燮哆嗦了下身子,忙趴在地上点头,“小人自是想活的。”
上次他做了那等事儿,足以将他暗自杀掉也无人知晓,但目前的这位高官,竟是将他的性命留了下来,他知晓这人的狠毒,何时都瞒不过他的眼,故而他才如此怕他。
江聿修起身,踱步至他面前,高大的身影逐渐逼近,那宋燮吓得呼吸一窒。
“小人,小人不知。”他垂眸,不与那人对视。
心中大乱,恨不得一头撞死,也不想落在这暴戾权臣手中。
“哦?”江聿修轻笑出声,他蹲下,用力掐住那人的脖颈,薄凉的视线毫无温度地落在他脸上,“告诉吾这扬州城内背后的金主,吾可饶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