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春茵——白鹭下时【完结】
时间:2023-08-18 14:3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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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草虫喓喓。崇明书院里,独属于院长与院长夫人的那一间却还亮着灯。
  薛夫人正坐在妆台前,任立在身后的丈夫卸钗。青丝倭堕,如云披散肩头,那张依旧姣好的脸为镜中明烛一照,模糊了岁月的痕迹,又恢复为少女时的清婉秀丽。
  封衡一时出神,连妻子和他说话也没听见。薛夫人又轻扯他衣袖,嗔道:“伯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封衡回过神,笑着道:“是为夫的不是了,姮姮说。”
  薛夫人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不觉得奇怪吗,明庭何时娶了妻子,你这个做老师的竟没有听说。”
  “再说了,他母亲之前不是想给他娶五娘子吗,苏氏并非京中大姓,以武威郡主的脾性,又怎么肯。”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封衡失笑,又细心地取过一旁的火狐裘替她披上,“先前,郡主不是还给云谏娶了个小户女吗,可见非是那等拘于门户之见之人。”
  “那可不一样。”薛夫人道,“云谏是幼子,无需承爵,明庭可是长子,郡主之前不也一直说要娶个高门女做宗妇吗。”
  她自己非是在意门户差异之人,实在是学生的这个“妻子”,怎么想怎么透着怪异。轻轻叹一口气,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总觉得,那苏娘子看起来非是自愿。”
  “妾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少年时被继兄强占的往事,是梦魇,是深渊。即使如今隔着岁月她已能平心静气地回望,但当她看到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女孩子站在眼前时,还是会为之触动。
  那个苏识茵,就是如此。
  面对他们时,她人虽是笑着的,眉眼间却总透着淡淡的哀愁,显然这一桩所谓“婚姻”,并非出自她之自愿。
  封衡亦读懂了她的意思,神色微微一变:“明庭?不会的吧。”
  知生莫如师,尽管这个学生非是外表表现出的那般光风霁月、恺悌君子,但封衡也确乎想不出来,他会是薛崇那等强取豪夺之人。
  他的家庭、学识、教养,也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
  怕她陷入过去的噩梦里,又安慰她:“你也不要多想了,我看他二人之间的光景,也还像是夫妻。明庭说话时那苏娘子脸都是向着他的。”
  没有证据的事,薛姮也知不能妄加揣测,唯淡淡莞尔:“但愿,是妾多想了吧。”
  这种事,对于女孩子无异于灭顶之灾,世道已经够苦了,不幸的人,不幸的事,自然是少之又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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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经很深了,明月如银,又似轻纱笼罩着白鹿山。谢明庭二人暂住的那间小院内,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梅梢。
  紧掩的房门内,金炉麝袅,凤帐烛摇,识茵的脸陷在柔软的锦枕里,脸上红泪交颐,丹唇都染上一层润泽的光。
  谢明庭秀净如玉的手一直轻揉着少女莹润可爱的小耳朵,见她面庞红润娇艳,像五月红彤彤的石榴花儿,又忍不住心中一动,俯身过来,薄唇轻在她下唇上徘徊流连。
  她终于睁眼,透着薄汗的指尖轻伸着去推他:“够了……”
  “没说要劳驾你。”谢明庭道。
  眼下,他并没有做那种事的念想,只想吻一吻她。或许是因了二人间并不和睦的气氛,或许是他在顾忌远在洛阳的弟弟,总之,这一路上他都没碰过她。
  眼下,也并没有折腾她的心思。
  毕竟,比起和她一起赴极乐,他倒是更愿意看着她为自己而沉沦的样子。往日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不要他的人,此刻却因了他而沉溺。这种心理上无与伦比的快乐,是任何一次她带给他的生理上的快乐也不及的。
  识茵偏着头:“你脏得很,我不想你碰我……”
  几日都对他不理不睬的猫儿,此刻才算在他面前露了些真实情绪。谢明庭会心一笑:“那你叫我一声。”
  她不明其意:“什么。”
  “叫我明郎。”
  此刻红烛热烈,熏香细细,锦帐烛光如水的潋滟间,竟也衬托出几分虚假的和睦气氛。识茵却默了一息:“我不想叫。”
  “明郎”这个词,一早就是为了和“云郎”对应而叫出来的。可是他又怎么比得上云谏呢?云谏赤诚开朗,待她唯有尊重,眼前这一个,就只会逼迫她罢了……
  她既不肯,两人间的气氛,霎时就冷了下来。
  屋中万籁俱寂,安静得可以听见烛火荜拨吞噬棉线的轻响。谢明庭双目微黯,下榻给自己倒了杯水漱了口,又看了一眼那被他们从洛阳带出来、睡在篾箩里安安静静的汤圆儿,才重新回到榻上。
  “我只想让你快乐罢了。”片刻后他道,声音轻柔得像春夜里的一阵风。
  “像方才一样,也像下午你和小荷在一起时一样,只要茵茵是快乐的,我就心满意足。”
  他的确是很久没有见过她那般真诚明净的笑,不是从前刻意讨好他时的曲意逢迎,也不是后来二人撕破脸后的针锋相对。于是又带了点感慨地轻叹:“什么时候,才能为郎君这般真心实意地笑一回呢。”
  大约是想起她从前在自己面前时也没几分真心的笑,他现在倒是不说从前了。默了一息,修长明净的手,像丝绵一样在她的脸颊上流动:“茵茵,别和郎君置气了,好吗?”
  他从前其实不曾想这么多,他从前想,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总能逼着她爱他,逼着她沉沦。但今日见了她和封荷之间的光景才觉出微妙不同——她对自己,竟是从未有过那样真心实意的笑意。
  她对他,不是针锋相对的冰冷,便是虚情假意的刻意。
  但那样的笑意,她和云谏在一起时,却有过。
  在麒麟院书房的窗前,他曾亲眼看到过。
  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但内心,的确是有些羡慕弟弟和封荷的。也想要她在他身边是快乐的,想要她是爱他的,并非他一味地强求的逼迫。
  快乐。
  识茵在心间苦笑。
  伤害了别人的人,竟还幻想别人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像傻子一样乐呵呵的安心待在他身边。
  知道与他是说不通的,她只是微微叹了一声:“这两种快乐是不一样的,你那么聪明,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那要怎样,你才能快乐一点。”
  识茵沉默。
  她不奢望谢明庭能改过自新,但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也为之前对她做的种种而生出一丝愧悔。或许,她能利用这一丝愧悔,为自己争取更多机会。
  于是她温声道:“你别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就行了。”
  那么,她所谓的不喜欢的事,也包括喜欢他这一件吗?谢明庭想。
  心间好像隐隐知晓那个答案,他没再追问,唯将被子替她拢了拢:“嗯,睡吧。”
  *
  次日中午,封衡夫妇正式在院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二人。
  山上的冬天来得似乎更早,当白鹿山下的东阳县才刚刚刮起冬日的朔风之时,白鹿山上的梅花林中暗香疏影已零星打了花骨朵,从暂住的院落过去正院之时,正途径了那片梅花林。宫粉、朱砂、绿萼诸品种都渐渐开放,一片玉雪玲珑之姿,疏花冷蕊,影横香瘦。
  无独有偶,前来引他们过去的封荷头上也簪着一枝,又笑盈盈地道:“明庭哥哥,你看我头上的梅花枝好看吗?”
  “是我爹爹给我做的梅花簪子,他还给阿娘做了一枝。”封荷不无得意地说。
  谢明庭微微而笑。
  “是好看。”他道。
  说着,他伸手别过道旁的一枝梅花枝,亦别在了识茵髻上:“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今是冬日,无春可摘,我就送夫人一枝冬吧。”
  又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非汝之为美,美人之贻。不知郎君的这番心意,夫人可还喜欢?”
  这是在外头,且当着小荷的面儿,识茵且羞且惊。
  她低低嗔了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丢下他独走到前面去了。封荷则回过头来同他扮了个鬼脸:“明庭哥哥是学人精,羞羞!”
  谢明庭唯笑了笑,心间却有些苦涩。
  他从没见过什么夫妇和睦的情感,便是父亲母亲,最初的恩爱褪去后,他们之间,就唯剩如何精准而迅速地刺伤彼此。到了最后,竟然发展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不会爱人,弟弟不在,他也不知要学谁。
  在识茵面前,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逼迫她爱他时她不喜欢,尝试着像从前一样和她和睦相处她也恹恹地不大理他。他想尝试着像老师对师母一样对她好,也不知她能不能接受。
  毕竟,老师和师母,就是他能见到的、能领略到的,有关情爱的最美好的样子。
  但愿,他的心意,她是喜欢的吧。
  是故吃饭的时候,他便一直学着老师的样子给识茵夹菜,当着众人的面,温柔脉脉的样子,像极了一对恩爱夫妻。
  识茵却是惊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全身如坐针毡。只当他是今夜又要对她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云云。
  用过饭后,谢明庭按例去了封衡的书房讨论即将赴州郡开展的改革之事,识茵则留在了薛夫人身边,助她将藏书楼中束之高阁的竹简搬出来晾晒。
  封荷也在旁边帮忙。她既念着自己的事,便想了个法子支开她:“小荷妹妹,近来夜里冷,汤圆儿有些着凉,今晨一直恹恹的。不知书院里有没有多的小一点的巾褥,也好给它做个窝。”
  封荷近来很喜欢汤圆儿,此时也不疑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这有什么,茵姐姐等着,我现在就去拿!”
  少女说着,已如一缕红色的风跑远了。薛姮心下已料到她有话对自己说,不动声色地抱起一挪已经晒好的竹简,返回楼中。
  识茵亦跟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撩裙跪下了:“识茵有一事想向师母相求!”
  薛姮神色慈爱:“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她不肯起,唯担忧地看了看门边寂寂垂地的毡幔,薛姮会意,将门掩上后,将人带入了卧室:
  “现在你可以说了。”
  识茵很快调整好表情,哽咽着开口:“妾想求师母放我走。”
  “这是为何?”薛姮诧异地问,“他对你不好么?”
  “您可能不知道,我并不是谢明庭的妻子,我也不姓苏,我姓顾,我叫顾识茵,我是他弟弟的妻子、同他的弟妹……”
  睫边蕴出一点眼泪,思路却清晰无比,她将连月来的种种拣重点说了:“……谢明庭心思深沉,根本不是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温润如玉。他制造大火将我假死,又把我关在他院子底下的密室,却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具尸体糊弄云谏。云谏为我下葬之时,他就在密室里欺辱我……”
  说至此处,她语声哽咽,似再说不下去。唯跪下去深深而拜:“妾再不想如这般毫无尊严地被他囚在身边了,求夫人帮一帮妾,妾实在是走投无路……”
  薛姮听得心惊肉跳,美目哀哀蕴着悲伤。当闻及她竟被谢明庭像对待犯人一样关起来时,更是心疼地落了眼泪:“他竟这样对你?”
  明庭那个人,外表是何等清风朗月,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骨子里竟是这般的阴戾偏执。为了迫人低头,竟能做到这个地步。
  就连那个人,恶贯满盈,都不曾用锁链锁过她……
  谢明庭如此会伪装,说出去谁能相信?而他这样对弟弟的妻子,罔顾人伦律法,又要人家如何能喜欢他?
  短短的几句话间,顾识茵已经十分确定这位和自己有着相同遭遇的夫人是同情她的,为了争取她的支持,便将谢明庭对她的虐待添油加醋地说了,听得薛姮愈发心疼。拿帕子拭了拭泪,缓缓问:“那你是想回到云谏身边吗?”
  识茵闻言,静默片刻,最终却摇了摇头。
  “我知道云谏很好。”她哑声道,“可是我骗了他,我配不上他。况且他斗不过他哥哥,也护不住我。若是回到他身边,将来,一定还会祸患无穷。我实在不想再和他们家有什么瓜葛了……”
  薛姮神色慢慢变得凝重:“可你一个弱女子要如何在世上生存,这世道于女子,总是艰难的。”
  识茵摇头:“妾不怕。”
  “妾识字,也有手艺。再说了当今不是可以立女户吗,妾可以立女户,自力更生,只有妾还有一口气在,总能存活下去的。但我不能……我不能是男人的笼中鸟,一辈子只能仰人鼻息而活,毫无自由……”
  少女跪伏在地诉说着对自由的渴望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那个自己。薛姮攥着帕子的手越来越紧,最终缓缓放下,将她扶了起来:“知道了。”
  “放心吧,有我在,不会将你交出去的。”
  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诺,识茵心间一喜,眉眼都溢出几分欢欣:“妾谢过夫人。”
  于是,当谢明庭在崇明书院暂住了几日、顾忌着上任时间不得不继续行路之时,顾识茵不见了。
第52章 (原48/49)
  ◎楚淮舟,是她曾喜欢的人◎
  顾识茵是趁清晨离开的。
  天公作美, 前一夜下了场霏霏细雨,天气湿润,她起身的时候, 身侧的人犹在熟睡。
  昨夜备给他的饭食里下了微量的蒙汗药, 她上手去推, 连带着轻唤了声也没回应,她迅速起身更衣。
  她没带任何行李,临出门时,睡在篾箩里的汤圆儿却被惊醒,从篾箩里跳下来, 跳到她手臂上,依赖地蹭着她莹白的一截下颌,不住地发出喵呜喵呜的可怜叫声。
  汤圆儿是被她从伊阙捡回来的, 事到临了,要抛弃这可怜的小猫她也心有不忍,然事急从权, 再是不忍她也只得将它抱回篾箩里安置,没任何留恋地离开。
  薛夫人及其侍女已经等候在书院正门处,将打包好的包裹塞进她怀中:“这里是二十两碎银和一些干粮, 还有入城的引荐信。”
  “此去往东, 走十五里路即是东阳县城。我的人会送你入城,你且在城中暂避一避, 等到明庭醒来,定是以为你回京去了。届时他走后, 我再想办法送你回京。”
  大隐隐于市, 识茵自然明白, 她感激地红了眼圈:“夫人的大恩大德, 妾没齿难忘。来日必当结草衔环、作牛作马,报答夫人恩情。”
  薛夫人莞尔:“别说这些了,时候不早了,快走吧。等到他醒来就来不及了。”
  识茵再度向薛夫人叩首致谢,就此下山。
  早有马车等候在山脚,即接上了头,二话不说拉着识茵往东阳县城去。
  马车在官道上疾驰,马车里,识茵斟酌着问车外赶车的书院仆役:“这位小哥,夫人让你送我去东阳,可我没有路引,只有一封夫人给我的引荐信,这能成么?”
  不怪她担心,历来百姓离开自己籍贯所在去往别的郡县皆须路引,若无路引,便连城门都进不去。这也是她同意薛夫人去东阳暂避风头的提议的原因。
  仆役不无得意地答:“您这就不知道了,咱们院长和院长夫人在东阳名望可高了,那东阳县的楚县令还曾是咱们院长的学生呢,夫人的引荐信,自然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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